上海的早晨。
清晨五点半，石库门的弄堂就先醒了过来，倒马桶的车轱辘声吱呀吱呀地辗过青石板，煤球炉子次第生起，白烟带着硫磺味钻进了晾满“万国旗”的空中夹道。
老虎窗推开，衣衫不整的主妇们刷着牙，用竹杆挑出隔夜色尿布……
水龙头前，排队的人拎着铝皮暖水瓶，一边等一边交流着菜场的消息：
今天小菜场有不要肉票的猪头肉……
水产商店里又来了带鱼，但要早两个钟头去排队……
上海的市民生活，逼仄，狭窄，拥挤，喧闹，这让沉行就又想起了宽阔的天海，想起了他的叶书华……
公交车晃晃悠悠在城市中穿行。
沉行注视着一九八四年的上海，还是一个很朴素的城市，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也没有拥挤的街道和人群。
计划经济的血管依然搏动，但市场经济的毛细血管已悄悄开始增生。
石库门里守着煤球炉的旧时光，梧桐树下却长出向往世界的新芽。
所有变化都还蒙着一层薄霜，但你俯身仔细倾听，能听见冰层下河水转向的声音——缓慢，固执，朝着不可逆转的春天……
上海电视台门口，沉行下了车，他看看手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假领子。
“请问，叶书宏是在这里工作吗？”
“你是天海来的……”迎面碰到的小伙子就打量着沉行，又看看他手中的人造革提包，叶主任的老家是经常来人啊，不过，这位穿得很是体面。
“是，天海……”沉行笑了，可是他昨天没有联系这位二姐啊。
“跟我来吧。”小伙子又看一眼沉行。
当门被推开，一个跟叶书华长得很相象的漂亮女人就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他打量着沉行，沉行却已是笑着伸出手来。
“我是齐州县法律顾问处的沉行……”
哦，“是小沉吧……书华给我打过电话。”叶书宏说得很是亲切，好象两人曾经见过一样，“你怎么才来啊，书华说你不是三天前就来上海了吗？”
“熟悉一下情况，就来晚了……”沉行说着，就把带来的钙奶饼干、大虾酥和高梁饴递了过去
“家乡的特产……”叶书宏笑着，也打量着眼前这个小伙子。
小伙子很精神，听说在天海小有名气。
“怎么样，事情办得顺利吗？”
“不顺利，”沉行依然笑道，“主要是语言不通，交流起来有隔阂……”
叶书宏一听就笑了，她笑起来跟叶书华好象。
是啊，北方来到上海，首先要过语言关，华东六省一市，其他省份的方言，确实听不懂。
“我听书华说，你们是想要玻璃，待会儿带你到天成玻璃厂去看看……”
叶书华在电话里说得郑重，叶书宏就对这个未来的妹婿很是好奇，自己家的小七妹可是七个姐妹中最漂亮的，她看中的人，自然该是不差的。
沉行有点难堪，这跟叶书华还没怎么着呢，先是叶明远介绍厂里的采购科长，把他带进天海的采购江湖。
现在又要麻烦这位未来的二姐！
“你的事就是书华的事，我这个当姐姐的不管，谁管？”叶书宏很是大气，“这样吧，中午我们先吃饭，我带你去尝尝上海的本帮菜，也认识一下我的爱人。”
“姐，别麻烦，在食堂吃就行。”沉行急忙站起来。
叶书宏就笑了，这一家子人，都爱笑，爱笑的女人都不会差的，“可是，书华知道了，我带你在食堂吃饭，她会怪我的。”
不过，她到底没有拗过沉行，
上海电视台的食堂其实也不是对外开放的，可是进来吃饭，是要自带粮票、钞票的……
别说，今天食堂吃大荤，上海人把红烧肉和排骨叫作大荤，把肉片和肉丝叫作小荤。
食堂里的红烧肉烧得又酥又香，味道浓，菜底又清爽，却只要两角钱，很实惠的。
“两份红烧肉够吗？”叶书宏想了想，又要了两份炸带鱼，又打来两份咸菜豆瓣汤。
“好吃。”沉行也不客气，这里面肯定放了老抽，料酒，盐，糖，葱，姜，浓油赤酱，咸甜兼具，这汤汁拌白米饭，真的下饭。
叶书宏笑着看他一眼，又把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筷子又瞄准了下一块红烧肉。
这小伙子，倒不拘谨。
“小沉，吃饱了吗？”叶书宏的口音里带着一股上海人的味道，“书华知道你没吃饱会笑话我的。”
其实不止叶书华，放下叶书华的电话，晚上她还给家里打电话。
母亲赵明荔对这个小伙子也很看中，就是叶明远也不反对。
哎呀，如果小伙子吃不饱，自己的小七妹不满意，就是母亲也会埋怨自己。
“那再来一份红烧肉。”沉行仔细地琢磨着汤汁中的佐料，八角、桂皮、冰糖……
“哦，叶主任家里的亲戚又来了。”看着叶书宏又端来两盘红烧肉，有相熟的电视台工作人员就笑了，乡下来的亲戚饭量都很大，都是沉行一样的饭量。
这样的亲戚，叶书宏一年也不知道要接待多少拨，以前在家里招待，后来实在招待不烦，就带到了食堂里。
“哎，你说吧，不好好招待，回到家乡一句好话没有，父母脸上都没有光……”隔桌，一个好似同样的凤凰男摇摇头，又瞅一眼沉行。
他自然地把沉行归为乡下的亲戚中的串行，穷亲戚。
“姐，”吃饱喝足，沉行夸张地拍拍肚子，“跟你商量个事呗，能借我点钱吗？”
穷家富路，他本来想跟周兴旺带足了钱的，可是请客吃饭，几顿下来，兜里的钱就不多了。
明天就是订货会了，不知道还要有多少花销，还要留足回天海的车票，没办法，只能跟这位未来的二姐张口了。
叶书宏又笑了，笑着摇摇头。
下午，她塞给沉行二百块钱，在大上海，她知道，交际是需要花钱的，费用也不少，因为这里是上海。
可是，等到两人来到玻璃厂，原来找好的那位厂长却变了卦，“明天就要开订货会了，所有指标都冻结了，只能看看明天的订货会了……”
“小沉，你看，这事也没办成……”从玻璃厂出来，叶书宏一脸的抱歉。
沉行赶紧道，“姐，我们本来就是参加订货会来的，”他笑道，“能吃一顿红烧肉就已经很好了呀，明天，明天，说不定能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