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代的老澡堂子，不少是24小时营业，白天洗澡，晚上兼做旅馆。
所以，你什么时候来，澡堂子的大门都是开着的，这让好多人也养成了必须每天烫热水澡的习惯，一日不烫，不然浑身痒。
刘国强口中的李国柱就是这样的人，不须等待多时，他就脱得精光走了进来。
扑通一声，跳进高热的池子里，热水立时就漫过头顶，然后猛地从池子里探出头来，舒服地打个响亮的喷嚏，整个澡堂子的人都给震得朝这里张望着。
“这就是李国柱。”刘国强朝沉行笑道，“我先过去打个招呼……”
嗯，刘国强从进门就很是洒脱，在这个李国柱跟前却也讲起规矩，沉行就感觉这人不简单。
刘国强笑笑，不作解释，扑腾着水就走了过去，寒喧几句，才把话拐到正题上。
“老李，你看那边，那个小伙子，想要玻璃指标，能倒给他多少？”
朦胧的水气中，李国柱在人群中准确地定位到沉行身上，这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可是身上带着衙门的气味，“不是国营厂的？”
刘国强笑了，“去年我们国棉二厂门前开枪那个小伙子……”
“律师？”李国柱正往身上撩着热水，听到这话也是一愣。
他的意思刘国强明白，不是江湖中人，怎么踏入此地？
“他在齐州县法律顾问处工作，县里农民想搞点事情，做那种水表玻璃，他就找到我了……”
“那你就找到我喽？”李国柱笑了，这他娘的都是哪跟哪的事儿，律师不好好打官司，跑来要起玻璃指标来了？
“哎，你等等。”李国柱嫌水热，又往外探了探身子，“去年有个个体户，跟自来水表厂打官司，那个律师叫什么来……”
光彩的沉行，在去年很是出名，好多个体户都在说他的名字，李国柱也隐隐记在心里，现在让刘国强这么一讲，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嗯，帮助个体户打赢国营厂的官司，这让他接受不了，他也是国营厂的一员，工厂如家，这让他对眼前这个小伙子没有了什么好印象。
“他不是律师吗？这属于狗拿耗子，老刘，你知道吗？”
刘国强知道他这脾气，不也惯着他，“他可是律师，你不怕他拿枪崩了你，用铐子铐你一天就老实了……”
李国柱马上就笑了，“不就是枪吗，谁没开过枪……六二年，我们师差点打到新德里，要不是上面有命令，现在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履历，好多人都知道。
见李国柱油盐不进，刘国强只好使出杀手锏，“还不瞒你说，今天是我们家叶厂长让我来的，”叶明远在全市的国营厂中名声很响，也很受人尊敬，“这是我们家叶厂的七女婿……”
哦，这倒让李国柱刮目相看了，叶明远看中的人，一般是不差的。
“行吧，看在你们家叶厂长和你的面子上，20个标准箱……”
刘国强骂了一句娘，“我这说得口干舌燥的，你才给一吨的指标……”
在计划经济的“统配物资”体制下，钢材、木材、水泥、玻璃等重要原材料被纳入国家和省一级的统一分配计划。
这些基础工业原材料，绝大数都以吨和立方米来作为计划、调配、结算的标准计量单位。
平板玻璃的一个标准箱相当于2毫米厚的平板玻璃10平方米，一个标准箱是50公斤，1吨玻璃也就是20标准箱。
李国柱笑了，“爱要不要……”
刘国强拿他没办法，撩了一把水甩到他的脸上，扑腾着水就来到沉行面前。
“才1吨？”周兴旺一听这话就急了，成立股份公司，扩大生产，这一吨玻璃够干什么用的？
“后面再讲嘛，总会有办法的。”刘国强安慰着他，却在看着沉行，“这李国柱啊，当年还是战斗英雄，骄傲着哪……”
哦，沉行看看那边，李国柱还在高热的池子里。
他也不再多说，若无期事地跟旁边的人打着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再聊着知道和不知道的事儿，四个池子泡过去，基本上都搭上了话。
他想得很长远，玻璃厂要扩建，不光要玻璃吧，将来肯定还有木材、水泥等指标，不能用着的时候再拜佛烧香，就晚了。
再回到这个池子里的时候，李国柱又回到这个高热的池子里泡着，别人几分钟就受不了出来，他一蹲就是十几分钟。
沉行踏着水就靠了过去，他没说话，静静地蹲在李国柱边上。
李国柱其实早看到了他，可是就是不睁眼，就跟睡着一样，他心里明白着呢，这小子绝对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要不然也不敢跟国营厂叫板，敢在国棉二厂门口就开枪。
他不睁眼，不说话，刘国强还惦记着厂长的女婿呢，人是他带来的，他可不能让沉行吃瘪。
他喊了一声，李国柱仍不睁眼。
刘国强的火气就上来了，沉行忙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扰躁。
嚯，这气度，倒让刘国强暗自惭愧，自己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如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这么沉不住气！
可是，他也想要看看，沉行不让自己声张，他就能有好办法了？
他太不了解李国柱这个人的脾气，一个字——倔，平常人不放眼里，就是他们家厂长都不行，可是耐不住人家是英雄，又有本事，在采购这片江湖里，谁不知道耀华的老李啊！
就是他们家厂长，都得给他面子！
嗯，几乎澡堂子里的人都在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人，江湖里凭空闯进一陌生人，大家都在关注着。
沉行也没说话，就是一直在水里泡里。
水真的很热，他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就好象给煮熟了似的，连口里的唾沫都得有几十度。
李国柱其实早就眯眼瞅到了一旁的沉行，可是见沉行不说话，也不起身，他也不说话也不起身。
嘿，这两人杠上了。
刘国强笑了，可是再看看，自己家厂长女婿一身的细皮嫩肉，哪有李国柱皮糙肉厚，他怕小伙子给烫坏了。那到时候，七仙女还不得埋怨自己怎么把董永给伤着了……
“他娘的，十分钟了。”一旁的一修脚师傅也是好事，还给两人计算起时间来。
十分钟了！
众人都惊奇起来，周兴旺就要走上前拉起沉行，这高热的池子，这么烫谁受得了，也罢，不要这个指标也罢。
可是刘国强一把拉住了他，他想有人杀杀李国柱的傲气，也想沉行能拿下指标，指标拿不下来，他这个老采购都没脸去见叶厂长！
“都是人，看谁坚持到最后！”刘国强来了这么一句，“谁烫得受不了自然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