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数道视线,混杂着敬畏、嫉妒与浓烈的好奇,汇聚成一张无形的网,将苏晚牢牢地罩在中央。
吉普车卷起的烟尘还未散尽,那个曾经对陆封驰避如蛇蝎的老妇人,就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她一溜小跑,脸上堆砌着从未有过的热情,手里还端着一碗刚出锅,冒着热气的鸡蛋羹。
“小苏啊!哎呀,你看看,这几天累坏了吧?快,快趁热吃了补补身子!”
她不由分说地想把碗塞进苏晚手里,那股谄媚的劲头,与之前骂她是“破鞋”的凶狠模样,判若两人。
苏晚只是侧身一步,避开了她递过来的碗。
“不用了,我不饿。”她的回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老妇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又更加热切地劝道:“别客气啊!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小陆……不,陆团长他……”
“他回部队了。”苏晚打断了她的话,抬起头,视线在周围那些探头探脑的村民脸上一一扫过,“跟我们,不是一家人。”
说完,她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走回了那间破败的牛棚,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门外,老妇人端着那碗鸡蛋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周围的村民们交换着复杂的眼色,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神气什么呀!不就是男人要当官了吗?”
“你小点声!她现在可是未来的团长太太!”
“我看悬,你没看那军区首长,压根就没正眼瞧过她!”
门内,苏晚靠在门板上,将外面的议论声隔绝。她知道,从陆封驰坐上那辆吉普车开始,她和这个村子的关系,就进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阶段。
接下来的几天,牛棚门口变得异常热闹。
今天张家送来一篮子新鲜蔬菜,明天李家提来一只还在咯咯叫的老母鸡,甚至连之前朝牛棚扔过石头的半大孩子,都被父母拎着耳朵,送来几个舍不得吃的红薯。
苏晚一概不收。
东西放在门口,她就原封不动地放着,任由它们在太阳下暴晒。有人想硬塞给她,她就冷着脸关上门。
几次三番下来,村民们也摸清了她的脾气,送东西的人渐渐少了,但窥探的视线却从未消失。
时间一天天过去。
苏晚每天依旧上山采药,炮制草药,日子过得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她总会下意识地在傍晚时分,望向村口那条唯一的土路。
一周过去了。
那条路上,除了归家的村民和牛车,再没有出现过那辆绿色的吉普车。
陆封驰杳无音信。
苏晚在心里对自己说,军区里程序肯定很复杂,身体检查,文档恢复,职务交接,
哪一样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完的。他说了最快一周,那就是还有可能更慢。
她要耐心等。
第十天,是陆封驰承诺的最后期限。
从清晨到日暮,苏晚几乎没有离开牛棚半步。她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太阳一点点西沉,将最后的光芒从窗口抽走,牛棚里陷入一片昏暗。
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没有汽车的轰鸣,没有那个人高大的身影。
死一般的寂静。
村里的风言风语,在这一天之后,彻底变了调。那些压抑了几天的嫉妒和猜测,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就说吧,男人一发达,哪还记得乡下的婆娘?”
“肯定是嫌她成分不好,拖后腿了!人家陆团长现在是什么身份?能要一个乡下丫头?”
“可怜哦,还真以为自己能当官太太呢,这下被抛弃了吧!”
那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通过门板的缝隙,一根根扎进苏晚的耳朵里。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彻底被磨灭了。
夜深人静,苏晚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她一遍遍地回想起那天李司令看她的那个眼神,轻飘飘的,带着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
还有他那句看似随口的话。
“特别是云儿,前阵子还念叨你呢,为你这事哭了好几回。”
而自己呢?
一个成分不好的资本家小姐,一个在他落魄时偶然出现的过客。
她忽然就想通了。
不是陆封驰无情,而是现实太残酷。他刚刚洗清冤屈,前途一片光明,怎么能被她这样一个存在拖累?
或许,李司令根本就没让他回来,又或者,他提了,但被严厉地驳回了。
一个成分不好的妻子,对他重返军队,没有任何好处。
苏晚的心脏,被一种尖锐的酸涩紧紧包裹,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想起村里被洪水冲毁的户籍资料,想起他们那张仓促领来的结婚证,早就成了一堆泡烂的纸浆。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只要她离开,就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有过那段短暂的婚姻。
离开。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疯狂地生根发芽。
把他“还给”那个属于他的世界,还给原书里的女主,让他走上那条本该属于他的青云路。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当这个决定在心中彻底成型时,压在心头那块名为“等待”的巨石,轰然落地。
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酸楚。
苏晚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再尤豫。
她点亮煤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这间小小的牛棚。她打开自己的小包袱,开始收拾东西。
除了草药和几件换洗衣服,她没有什么可带走的东西,她数了数手里的钱,心里安定了不少,还好之前从张建军那里把钱要回来了。
她没有尤豫,把这些东西一股脑都放进了空间,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牛棚。这里破败、潮湿,却曾是她和陆封驰相依为命的家。
第二天一早,苏晚先去找了麦小冬和乔苗苗。
“我要回家了。”她言简意赅。
“什么?这么突然?”麦小冬和乔苗苗都惊呆了,“是陆大哥他……?”
“家里有点急事。”苏晚没有过多解释,只是从包里拿出两个油纸包,分别递给她们,
“这里面是一些调理身体的药,你们按时吃。”
乔苗苗红了眼框,拉着她的手,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告别了朋友,苏晚径直走向村委会。
村长看到她,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哎呀,小苏,有什么事吗?”
“我要回家,麻烦村长给我开一张介绍信。”
村长脸上的笑容一僵,万分惊讶地看着她,但一想到她背后那尊大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毕竟,知青下乡的时间也到了,她要走是合情合理的。
“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就给你开!”他不敢多问一个字,手脚麻利地盖好了章,将介绍信递了过来。
拿着那张决定去留的薄纸,苏晚没有片刻停留,直接去了公社的邮局。
她摇通了那个许久未曾拨打的号码。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熟悉又带着惊喜的呼喊。
“是晚晚吗?我的天,真的是你!”
“妈,是我,我要回去了。”
“回来?太好了!快回来!家里都想死你了!”电话那头的家人欣喜若狂,连声催促。
挂了电话,苏晚捏着那张介绍信,转身去了县城的火车站。
这个年代的火车站,永远是人声鼎沸,混乱不堪。她排了很久的队,才终于挤到售票窗口。
“到沪市,一张。”
“只有硬座。”售票员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就要硬座。”苏晚也知道这个年代卧铺票得有点身份和关系的才能买到,也没有在意。
一张去往沪市的硬座票,意味着她要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熬过整整一天一夜。
苏晚捏着那张薄薄的车票,心里反而彻底平静了下来。
她很清楚,以自己这张脸,独自踏上火车,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
人贩子最喜欢的,就是她这种看起来没什么背景还一个人出远门的漂亮姑娘。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响起,人群开始骚动。
苏晚没有跟着人流挤上站台,而是转身走到了火车站一个堆放杂物的偏僻角落。
她迅速从包袱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套破旧衣物换上,那是她从村里一个大娘那要来的,上面还带着补丁。
然后,她毫不尤豫地伸出手,在积了厚厚一层灰的角落里用力一抹,再将那黑漆漆的灰,狠狠地涂抹在自己白净漂亮的脸蛋上。
很快,镜子里那个明眸皓齿的苏晚不见了,取而代代的是一个面黄肌瘦、脸上带着污渍的乡下丫头。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混入了准备上车的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