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怀谦朝一旁亲兵摆头示意:“带下去,好生看管。”
四个亲兵上前,看了眼仍抓着乔都尉衣襟的常元昊。其中一人低声道:“常都尉,容我等将这逆贼押下看押。”
常元昊这才缓缓松开双手。乔都尉神色平静无波,转身朝门外走去。行至门口时,他脚步一顿,侧过半张脸,沉声道:
“唯有刮骨疗毒,方能救大唐。再大的抱负,在今朝……也不过是场未醒的梦罢了。”
说罢,转身出门,转眼便被四名亲兵押着消失在廊道转角。
裴玄素望着乔都尉远去的背影,再看堂中众人——眼中皆是惋惜与无奈。常元昊仍立在原处,一动不动,身躯却在微微发颤。
廖怀谦深吸一口气,转向玄阳子:
“道长,接下来……我等该当如何?”
玄阳子向冯泰递了个眼神,目光落向一旁的案桌。冯泰会意,将那张沉重的条案移至堂屋正中。
玄阳子沉声道:“常都尉,眼下上津安危为重,还请你分清主次。劳烦将地图取来一观。”
常元昊这才恍然回神,转身时眼中泪光隐现。他走到案前,自怀中取出一卷地图,在桌上徐徐展开。
众人围到案桌前。廖怀谦随手从灯架上取过一支蜡烛置于桌边,率先开口:
“道长,此番你们追寻妖物,反遭妖群追击……可曾探出什么端倪?”
玄阳子沉默片刻,缓缓点头:“确有收获。”
他目光扫过堂中众人,声音低沉却清晰:“在那洞窟深处,贫道听得赵半山与回鹘萨满交谈。他们说——”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道:
“后日,便要大举进攻上津城。”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常元昊与廖怀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冯泰皱起眉头,忍不住道:“后日?可方才那牛头巨灵如此神威,一指点飞蓝狼萨满,连那赤骸妖群都被吓得四散奔逃。回鹘人既然知道上津有这等护城之灵,为何还敢扬言进攻?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裴玄素也附和道:“是啊师父,那牛头巨人……弟子至今想起来,仍觉心惊。有它在,上津城不是固若金汤吗?”
玄阳子摇头,神情凝重:“我也想不明白。按理,有那等守护之力,上津城的确不易攻破。可赵半山与萨满言语间,却丝毫不见畏惧,反倒像是……早有对策。”
他抬眼看向众人,目光如炬:“此事蹊跷,不得不防。无论他们有何倚仗,我们都须提前布防。”
廖怀谦与钱刺史等人听玄阳子他们说起“牛头巨人”,无不疑惑,面面相觑。海县尉忍不住问道:“道长、冯灵使,你们所说的牛头巨人……是指什么?我等方才怎未见到?”
玄阳子看向冯泰,未作言语。冯泰解释道:“方才我等进入上津地界时,曾现出一尊泛着白光、身披金甲的牛头巨人,将那蓝狼萨满一击震飞。此物应是长久守护上津、抵御邪祟的守护灵。”
众人虽不知“守护灵”究竟是何物,但既是守护上津的,便非敌人,心中疑惑顿时消解大半,只微微颔首,口中‘哦’了一声算是明白其中的原委。眼下危机迫近,也无人再深究此事,转而将心神集中到眼前的困局上。
只听廖怀谦沉声道:“若后日真有大军攻城,单凭上津与仙关堡残部,恐怕难以支撑。当务之急,是向各州府求援。”
常元昊点头:“上津虽小,却是这一带的要冲。若能请得附近折冲府、州军来援,再请朝廷发檄,或可一搏。”
他说着,转头看向钱刺史:“钱刺史,不知周边各州府如今情形如何?可否修书求援?”
钱刺史一直眉头紧锁,此刻被点名,长叹一声,缓缓摇头:“不瞒诸位,此事……怕是不容乐观。”
众人一愣。
冯泰追问道:“钱刺史此话何意?”
钱刺史苦笑一声,指着地图上的仙关堡标记道:“仙关堡遭袭,并非个例。”他又指向其它标记,接着道:“上津周边的几个折冲府——固城、青石堡——早在铁箍云峰之战前,便先后传回报急文书,皆言被大批妖物夜袭,堡墙残破,士卒伤亡惨重。”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而此前,均州和丰阳共同出兵追击那血魃,在铁箍云峰也是折损过半,如今怕是没有多余的军队能调动增援。”
堂内一片死寂。
冯泰脸色一变:“什么?周边折冲府……竟已如此?”
钱刺史点头,眼中满是疲惫与无奈:“如今,上津周边,只剩下均州、襄州、房州等地,还有一些守城士兵。可若这些士兵尽数来援上津,州府便成了无兵可守的空城。赵半山若真有大军,绕道袭取那些空城,岂不是更容易?”
常元昊皱眉:“那……就只能坐以待毙?”
玄阳子沉吟片刻,忽然开口:“眼下最要紧的,是赵半山他们为何偏偏要先攻上津。”
冯泰一愣:“对啊,上津城不大,也不是什么雄城重镇,为何先取此处?”
裴玄素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师父,弟子……弟子在仙关堡遇袭那晚,曾做过一个怪梦。”
玄阳子看向他:“哦?说来听听。”
裴玄素便将那夜梦见龙王庙,走到庙前,见那庙门缓缓打开的梦境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末了,他有些不安地问:“弟子当时只当是噩梦,可如今想来,总觉得……与眼下之事有些关联。”
堂内众人听着,都有些发毛。
玄阳子听完,沉默良久,缓缓道:“龙王庙……”
裴玄素点头:“正是。弟子在梦里还听到河水冲刷岸边的声响。”
玄阳子目光一沉,他抬头看向冯泰:“冯灵使,你怎么看?”
冯泰摇了摇头,回应道:“冯某也不得而知。不过,我们可去龙王庙一探究竟。”
玄阳子微微颔首:“既如此,我等今晚好生歇息,明日一早便去龙王庙查探,再作定夺。”
常元昊眉头紧锁:“可后日若妖物大举进攻,我们该如何抵挡?光是方才所见妖群的数量,上津城恐怕……连一炷香都撑不过。”
廖怀谦抚着颌下胡须,沉声道:“这些贼人既有这般实力,却死盯着上津不放,必有所图。那我等……更不能让他们得逞。”
海县尉点头附和:“不错。上津已成要害。守住上津,便是守住了下游数州的屏障。”
玄阳子道:“所以,一面向各方求援,另一面,我们必须先弄清一事——上津城里,究竟藏着什么,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龙王庙,说不定是条极要紧的线索。”
钱刺史神色凝重:“可周边能调动的兵马实在有限。眼下只能盼长安收到消息后,能及时发兵。否则……”
廖怀谦叹道:“先前,卢龙节度使史元忠率三千精兵往鄂岳之地追剿叛贼,若得他相助,胜算便大得多。”
钱刺史恍然道:“我亦听闻史元忠已擒获贼首,正在山南东道追剿叛贼残部,只是后来襄州突发邪气之症,阻断了消息。如今,史元忠究竟在何处,便不得而知了。”
玄阳子不及思索,目光已落在地图上襄州与上津之间。“贫道听闻,这位史元忠将军爱兵如子,心系百姓。如今各州邪气为患,想来他应当仍留在山南东道境内。”
他看向钱刺史:“钱刺史,你最后得悉的消息,史元忠在何处?”
钱刺史手指点向地图:“半月前,他兵近南阳。如今……或许在南阳,亦可能在周边某处。”
玄阳子闻言,指尖沿图上游移,最终停在“商南县”三字之上。“依贫道之见,史元忠部应在商南县附近。我等当立即发出求救文书,请商南县向卢龙节度使求援。”
严县令在一旁忧心道:“可若史元忠不在商南呢?”
玄阳子沉声应道:“方才钱刺史已经言明,青石堡也被妖物袭击,那么这位史元忠将军沿南阳北上,必然得知青石堡的消息。”他顿了顿,接着道:“如今,我等只能寄望于他正在该处。否则……便唯有在此死战到底了。”
廖怀谦附言道:“正是。史将军奉诏讨逆已毕,自然是向北用兵。如今妖物横行,为祸百姓,他很可能仍在商南一带。若得他援手,上津方有几分生机。”
冯泰立时道:“实在不济,便分向襄州、商南等地发信——凡史将军可能驻跸之处,皆去书请援!”
裴玄素疑惑地看向师父:“即便史将军能赶来支援,可面对这些妖物,只怕他麾下的军镇使也未必有把握对付赤骸妖,何况还有血魃那般存在。”
玄阳子微微颔首:“若能请来,便不必过虑。史元忠麾下有一玄门之人,名叫李难,是豳州东华寺慧明大师的高徒。其修为不在我之下,有他在,对付这些妖物并非难事。”
众人闻言,心头希望又添了几分。
常元昊正色道:“长安那边,也须尽快传信。此事已非一州一府之患,而是关乎数州百姓的性命。”
玄阳子当机立断:“好。既如此,今夜便分头行事。”他看向冯泰:“冯灵使,你我二人各放傀儡灵,分赴长安与襄州等地。再另备数只,传信均州、商南及周边诸县。能来多少,是多少。”
冯泰点头:“正该如此。”
钱刺史却忽然皱眉,迟疑道:“道长,方才城外那白光爆裂,将妖群逼退,可那毕竟是一时之威。若傀儡灵一出上津结界,便被妖物或回鹘人截杀……”
玄阳子目光一凛:“那也得试。不试,便是坐以待毙。”
冯泰也是附和:“钱刺史放心,我与玄阳子道长会在傀儡灵上加持护符,尽量避开邪祟耳目。”
众人商议妥当,分头准备。
县尉府后院。夜凉如水,不见半点星光。院中摆着一张小案,案上放着傀儡灵,有鸟、有鹤、有鹰,形态各异。玄阳子与冯泰立于案前,指尖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片刻之后,傀儡灵周身灵光一闪,缓缓振翅飞起,在半空中盘旋一圈,化作一道道流光,朝不同方向飞去。
第一只傀儡灵,化作一只银光闪闪的纸鹤,朝长安方向飞去。第二只,化作一只金羽雄鹰,朝襄州方向疾掠而去。其余几只,则飞向均州、商南等地。
众人仰头观望,看着那些傀儡灵渐渐远去,心中都默默祈祷。
满怀期待的众人回到中堂,还未来得及落坐。
玄阳子与冯泰同时脸色一变。
冯泰低喝一声:“不好!”
玄阳子沉声道:“他们在外围布了法!傀儡灵尽数被击落。”
常元昊连忙追问:“是回鹘人?还是赵半山?”
玄阳子目光冷沉:“不管是谁,总之,上津城的消息,暂时……传不出去了。”
冯泰咬牙道:“这是要将上津,彻底困死!”
堂内,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
上津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
严县令面如土色,声音因惊惶而断续颤抖:“道、道长……如今,这、这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再说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上津城此刻岂止是孤城,简直是落在了一张早有预谋的巨网中心!
玄阳子目光缓缓扫过堂中众人。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沉重、惊怒、茫然,以及深藏眼底的、对未知前路的恐惧。他没有立刻回答严县令,那沉默仿佛在称量着每一个人的决心。
常元昊深吸一口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踏前一步,目光坚定地看向玄阳子:“道长,不必顾虑。事已至此,唯有一搏。您说该如何做,常某与麾下弟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廖怀谦亦是面色凝重,接口道:“道长见识远超我等,值此危难之际,还请道长做主。廖某与仙关堡残部,但凭道长驱策!”
冯泰看着玄阳子,眼中也是绝决,他相信道长。
裴玄素看着师父沉静的侧脸,心中纷乱如麻,对眼下绝境的自己深知无力对抗,但他知道师父必有计较,可那计较,恐怕也是绝境中极为艰难的一步。
钱刺史与海县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两人默默向前一步,虽未言语,但那姿态已表明一切——愿与上津共存亡。
玄阳子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这才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今之际,唯有一法可行,行此险招,或有一线生机。”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即刻动员全城百姓。凡年满十六、五十以下,身体无残疾重病之男子,尽数登记造册,加以简单操练,补充城防兵力。妇孺老弱,亦需组织起来,承担运送、救护、炊事等辅兵之责。”
严县令闻言,失声道:“动员全城?这、这如何使得?百姓未经战阵,岂能御敌?”
“必须动员全城。”玄阳子看向他,目光锐利,“眼下城中可战之兵几何?仙关堡残部、上津本有守军,加之伤患,总数不过千余。而铁箍云峰妖物,诸位亲眼所见,何止数千?以现下兵力,守城亦是捉襟见肘,若妖物持续围攻,或再生异变,无异坐以待毙。唯有集全城之力,方有坚守之基。”
廖怀谦重重点头,接口道:“道长所言极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我赞同道长之议。百姓虽未经战阵,但守城不同于野战,有城墙可依,有器械可用,稍加整训,激发血勇,未必不能一战。总好过力竭城破,任人宰割。”
玄阳子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立即集中全城工匠、铁匠,并发动百姓。日夜赶工,大量制造、改装对付赤骸妖的简易武器,所用配方我待会儿便写下,所用材料都为常见之物,虽不能将赤骸妖杀死,但可以让其受伤,减缓其攻击速度。将军中所有军镇使以及所有玄门之士集合,书写镇煞黄符以备战时之用。此事关乎守城成败,需专人全力督办。”
接着,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目光投向西方:“其三,我需立即动身,前往求援。如我等推测不假,史元忠将军所部,驻防之地距上津最近。如今商州已不可信,唯有设法突破外围妖物可能的封锁,前往求取援军。我走之后,上津城便交由诸位。尔等务必齐心,固守待援。只要守住城池,待我带回援兵,里应外合,或可解此危局。”
钱刺史听到此处,忧心忡忡道:“道长要去求援,自是应当。可这动员全城……若是将如今危机如实告知百姓,岂不会引发全城大乱,恐慌蔓延,未战先溃?人心若散,如何守城?”
玄阳子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钱刺史,事到如今,隐瞒已无意义,反而会滋生猜疑,一旦城破流言四起,局面更不可控。唯有坦诚相告,将如今危局、妖物凶残、守城之要,明明白白告知全城父老。让他们知道,此非官兵独战,而是全城生死存亡之战!让每一个人都明白,他们不是在为别人守城,而是在为自己、为父母妻儿挣一条活路!唯有同仇敌忾,上下用命,将这上津城化作铁板一块,方能在绝境中,挣得那一线生机!若一味隐瞒,待到妖群破城,利爪加身之时,便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屠戮!”
冯泰重重一拳捶在掌心,咬牙道:“道长说得对!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与其糊里糊涂等死,不如明明白白拼一场!告诉百姓,咱们的兵在前头挡着,他们也不是看客!想要活,就得一起豁出命去!或许……真能杀出一条血路!”
堂中一时寂静。玄阳子的计划,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滔天波澜。动员全城,这意味着将数千毫无经验的平民推向战场,意味着要将这座城池最后的潜力、最后的生机,全部押上赌桌。风险巨大,稍有不慎,便是内部崩溃,不攻自破。
然而,正如道长所言,不这么做,以现有兵力,面对那如潮妖群,又能支撑多久?终究是死路一条。
钱刺史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颓然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确无他法。只是这告知百姓,需得有章法,需得有人出面安抚,统一调度,万不能乱。”
海县尉、严县令,乃至堂中其他属官、将领,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以及那无奈之下,被逼出的最后一丝决绝。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或许是绝境中,唯一可能不是办法的办法。
终于,在沉重的气氛中,众人缓缓地,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玄阳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常元昊和廖怀谦身上,“常都尉,廖都尉,城中防务、兵力整合、器械制备,便拜托二位统筹。钱刺史、严县令,动员百姓、安抚民心、组织民夫、调配物资,乃二位所长。海县尉,你与诸位将士,需抓紧休整,同时协助整训新兵。”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凝:“我即刻准备,连夜出发。在我回来之前,上津,就托付给诸位了。”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甸甸的托付。每个人都明白,从此刻起,这座城,以及城中每一条性命,都压在了自己肩头。
裴玄素见师父已将守城大计分派停当,心中却还记挂着另一桩紧要之事,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师父,那龙王庙之事,关系重大,又扑朔迷离。如今我等被困城中,该如何着手查探?”
玄阳子略作沉吟,目光在堂中逡巡片刻,最终落定,缓缓道:“此事……恐怕需得请马十三郎出手相助。”
“马十三郎?”廖怀谦闻言,眉头立刻蹙起,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与警惕,“道长,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秘,方才虽出手相助,但其动机目的,我等一概不知。让他插手此等关乎城防根本的机密之事,是否……太过冒险?”
常元昊也点头附和,忧心忡忡:“廖都尉所言甚是。道长,此人突然现身,又身负奇能,偏偏是丰阳来的一个‘聋哑’棺材铺伙计,实在太过蹊跷。值此危难之际,人心叵测,不可不防啊!”
钱刺史、海县尉和严县令也纷纷投来疑虑的目光,显然对那神秘莫测的马十三郎,信任有限。
玄阳子神色平静,解释道:“此人背景成谜,确然不错。然则,他若真是赵半山同谋,或对城中有所图谋,先前在铁箍云峰外,只需作壁上观,我等必难生还。他却甘冒奇险,出手引路、相助,使我等得以脱身。此等行为,至少表明他非我等人之敌。既非敌,或可为用。”
常元昊却仍有疑虑,追问道:“道长,话虽如此,可焉知这不是敌人的苦肉之计?故意示好,骗取信任,再行不轨?”
海县尉一直拧眉思索,此刻也开口,说出了盘旋在众人心头的一个可怕猜想:“道长,不瞒您说,海某一直在想一件事。您们先前曾言,上津有九头巨人暗中守护,按理说应是安稳。敌人虽放言后日攻城,可有那牛头巨人在,寻常妖物恐怕难以轻易得逞。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这马十三郎出现了……他会不会就是赵半山派来,专门针对这守护之力,寻找破绽,甚至加以破坏的?目的便是为后日攻城扫清障碍?”
此言一出,堂中气氛更沉。众人细想之下,觉得海县尉的推测不无道理,纷纷点头,看向玄阳子的目光中忧虑更甚。
玄阳子却摇了摇头,语气笃定:“若是马十三郎的目的在于寻找上津城防的破绽,或是破坏守护之力,他最便捷之法,应是潜入城中,暗中查探。以他之能,潜伏于市井,伺机而动,岂不更易得手?何必大费周章,现身于铁箍云峰那等险地,在我等近乎绝境之时出手相救?此等举动,对‘破坏’而言,实乃多此一举,徒增变数,更易暴露自身。于理不合。”
众人闻言,细细琢磨,觉得玄阳子所言确实在理。若马十三郎是内奸,他的行为逻辑确实存在矛盾之处。
冯泰沉吟片刻,率先表态:“道长分析得透彻。我看那马十三郎,不似奸邪之辈。至少,他救了咱们的命。如今城中能人奇士匮乏,龙王庙之事又诡异难测,或许真需借他之力。我支持道长,请马十三郎相助。”
廖怀谦也非固执己见之人,他略一思索,权衡利弊,终是缓缓点头:“也罢。便依道长所言,请他一试。只是,需得小心戒备,不可全无防范。”
钱刺史、常元昊等人见廖怀谦与冯泰都已同意,又觉玄阳子之言确有道理,虽心中仍有忐忑,却也再无坚决反对的理由,只得相继点头。
“既如此,有劳海县尉,去请马居士前来一叙。”玄阳子对海县尉道。
海县尉领命而去。不多时,便领着那身着洗旧灰袍、山羊胡修剪整齐的马十三郎回到了中堂。
马十三郎踏入堂中,神色依旧平静无波,目光淡然扫过众人,随即拱手,行了一个简单的见面礼,依旧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众人连忙还礼,心中却愈发疑惑:道长要请这位“聋哑”之人帮忙探查如此紧要诡异之事,该如何沟通?又能帮上什么忙?
只听玄阳子对马十三郎开口道:“马居士,如今上津已成危城,妖氛环伺,更有那牛头巨人之谜,关乎城防根本。贫道想请居士出手,助我等探查此事根源,不知居士可否应允?”
玄阳子话音刚落,众人耳中,竟清晰地响起了一个平和低沉的男子声音:
“自然可以。”
这声音来得突兀,众人皆是一愣,下意识地看向马十三郎。却见他依旧站在原地,嘴唇紧闭,面容沉静,仿佛刚才那话语并非出自他口。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那声音再次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抚之意:“诸位莫慌。我天生聋哑,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然则,我可运用法力,以自身神识感知诸位的话语。如此,我便可‘听’到诸位所讲之言;亦可将心中所想,直接传达于诸位耳中,如同对话一般。”
神识传音?!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皆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奇之色。世间竟然有这等神通,今日竟亲眼(或者说亲“耳”)得见!真是长了见识!
如此一来,沟通障碍便不存在了。而拥有这等奇异手段之人,或许真能探查到一些他们无法触及的隐秘。
堂中惊异的气氛稍稍平复,众人看向马十三郎的目光,少了几分疑虑,多了几分慎重与隐约的期待。这神秘出现的马十三郎,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冯泰闻言,脸上惊色更浓,忍不住赞道:“马兄修为高深,竟能以神识与常人互通言语,如此神通,冯某行走江湖多年,亦是首次得见,佩服,佩服!”
马十三郎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承了这份称赞,神色却无甚变化。他转向玄阳子,那平和的声音再次在众人耳中响起,所说内容却让堂中所有人精神一振:
“不瞒诸位,马某此番前来上津,正是为这龙王庙之事。”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言辞,然后缓缓道出惊人渊源:“家师姓屠,讳弘晏。乃是大唐开国国师,袁天罡真人之师兄。”
“袁天罡真人的师兄?!”玄阳子与冯泰几乎同时出声,脸上难掩震惊之色。袁天罡之名,在大唐可谓如雷贯耳,乃公认的玄门泰斗,神通广大,推算天机,辅佐太宗定鼎江山,其事迹早已成为传说。其师兄的弟子,其来历与分量,自然非同小可。而屠弘晏更是玄门中众人皆知,数一数二的玄门高人。
玄阳子与冯泰当即肃容,向着马十三郎郑重拱手一礼:“原来是屠真人的高足,失敬!”
马十三郎亦拱手还礼,神识之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岁月沉淀的感慨:“诸位不必多礼。家师虽与袁师叔同出一门,然则袁师叔精于推算、阵法、星象,而我师则更偏重炼器、符箓与御灵之术,且常年云游,少涉俗务。这上津龙王庙,确是袁师叔当年亲手所建,其中具体玄妙,家师亦不甚了了。只知此庙关乎一方地脉气运,暗藏守护之力。”
他语气转为凝重:“直到十八年前,长安城遭牛、虎二妖作乱,震动朝野。彼时家师恰在关中,曾暗中观察。事后,他老人家似有所感,将我叫至身前,嘱咐我返回家乡上津附近隐居,并言道:‘十八年后,此地恐有异变,你且归乡,静观其变,以备不测。’我依师命回到故里,以寻常身份隐匿于丰阳,一晃便是十八载。没曾想,期限将至,果然生出如今这般灾祸。”
玄阳子立刻抓住关键,追问道:“令师当年可有更具体的嘱咐?关于龙王庙,关于那可能出现的‘异变’,尤其是那牛头巨人?”
马十三郎摇了摇头,神识之音带着一丝遗憾:“家师当年只说了那些,并未言明细节。只说时机若到,我自会知晓该如何做。这些年来,我也曾暗中探查龙王庙,但庙宇看似普通,地脉沉寂,并未发现明显异常。直到邪气自铁箍云峰爆发,昨夜牛头巨人现身……方知师言不虚,异变已至。”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玄阳子身上:“恕在下无礼,方才诸位在此商议,在下虽在偏房,然神识外放,感知得一清二楚。”
此言让常元昊等人面色微变,这才意识到,在此等人物面前,恐怕寻常的隔墙有耳都已不足形容。
马十三郎继续道:“道长即将冒险出城求援,此事关乎上津存亡,至关重要。然则,那龙王庙之谜若不查清,终究是心腹大患,恐生肘腋之变。不若,趁道长尚未动身,我等现在便前往龙王庙一探究竟。若能有所发现,或可提前应对,道长也好更为安心地前去求援。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玄阳子几乎不假思索,颔首道:“马道友所言甚是。事不宜迟,我等即刻前往。”
“好!”廖怀谦见玄阳子已做决定,立刻开始安排,“严县令,钱刺史,安抚民心、准备公告、调配物资之事,便有劳二位即刻着手,务必细致周全,既要说明利害,又要稳住人心。常都尉,城中防务整合、新兵登记操练,一刻也耽搁不得,就拜托您了!”
常元昊点头:“廖都尉放心,卑职必尽全力。”
廖怀谦看向海县尉,“海县尉,你熟悉城中路径,便由你带路,护送道长与马居士前往龙王庙。”
海县尉当即应下。“都尉放心,交与卑职便是。”
玄阳子眼神刚看向冯泰,冯泰立马挺直腰板,虽面色仍显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初:“道长放心,我这身上都是小伤,不碍事!龙王庙之事诡异,多个人也多份照应,让我同去!”
玄阳子知他性子,也不再阻拦,只道:“一切小心。”
“是!”
于是,众人迅速分头行动。玄阳子写下克制赤骸妖的配方交予钱刺史,让其备好药材等物件,分发给城中百姓,让百姓们迅速制作出来。
严县令与钱刺史面色凝重地离开,去筹备那关乎全城安全和人心的艰难任务。常元昊也匆匆离去,安排防务。
海县尉点了十数名精干衙役,备好马匹火把。玄阳子、马十三郎、裴玄素、冯泰、廖怀谦,连同海县尉,一行人翻身上马。马蹄嘚嘚,踏破了上津城深夜的寂静,在火把跳跃的光影中,朝着城东南那座在传说与现实中都蒙上了一层诡异阴影的龙王庙,疾驰而去。
夜色如墨,将前路与未知的危险一同吞没。唯有急促的马蹄声,敲打着清冷的石板路,也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裴玄素紧跟在师父玄阳子身后,夜风掠过耳畔,带着江边特有的湿寒气息。海县尉策马在前,一手控缰,一手高举着火把,跃动的橘红色光芒勉强撕开前方的黑暗,照亮着前方的道路。马蹄青石板上,发出急促而单调的声响。
行经东门附近时,裴玄素忽听得身后城池深处,远远传来一阵急促而嘹亮的“当当当”声——是铜锣在敲响!那声音穿透夜色,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街巷上空,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宣告紧急事态的意味。
他勒马稍缓,回头望去。只见远处几条主要街道上,火光次第亮起,连成一条条游动的光带,正沿着街巷缓缓推进。隐约还能听到模糊的、被风送来的呼喊声,虽然听不真切,但那种肃杀与动员的气氛,已然弥漫开来。
是钱刺史和严县令他们,已经开始向全城百姓宣告危机,进行动员了。裴玄素心中一紧,那铜锣声每响一下,都仿佛敲在他的心上,提醒着这座城池正被推向怎样一个生死攸关的境地。龙王庙之谜,必须尽快查清,否则内忧外患,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再迟疑,猛地转回身,一夹马腹,紧跟上前方的队伍。
一行人疾驰至紧闭的城门前,海县尉上前,向守门士卒亮出官凭,简短说明情况。沉重的城门在绞索声中缓缓打开一道仅容数骑通过的缝隙。众人鱼贯而出,马蹄声在空旷的城外官道上变得更加清晰,朝着东南方向,加速奔去。
上津城的龙王庙,位于城外东南方向,背靠一处林木稀疏的矮山,建在半山腰一块突出的平地上。庙门正对着下方蜿蜒流淌的金钱河。往日,从这里俯瞰,可见河面舟楫往来,码头人声熙攘,一派繁忙景象。然而,自一月前那诡异的“邪气”之症爆发以来,金钱河上便再难见到帆影,连带着码头也一日日沉寂下去,如今望去,只有漆黑一片的河面与对岸模糊的山影,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慌。
此刻,龙王庙年迈的庙祝,正独自伫立在庙门前那小小的石坪边缘。他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厚布袍,花白的胡须在夜风中微微颤动。门头上的灯笼火光映着他的身影,在地上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微风吹过,灯笼轻晃,那影子便在地上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他望着眼前吞噬了一切的浓黑夜幕,望着原本该是灯火点点的码头方向,眉头深锁,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忧惧。
傍晚时分,西南铁箍云峰方向传来的惊天动地的电闪雷鸣,以及随之而来的、仿佛大地翻身般的隐隐震动,早已将这小小庙宇中所有人都惊动了。
他带着三名弟子匆匆奔到院中,仰头望着那片被惨白电光不断撕裂又复归黑暗的夜空,听着那滚滚如潮、非比寻常的雷声,个个面无人色。年幼的小弟子扯着他的袍角,声音发颤:“师父……那、那是什么?是天雷在劈妖怪吗?”另外两名年长些的弟子也投来惊恐无措的目光。
他强自镇定,拍了拍小弟子的头,声音却也有些发干:“莫怕,许是……许是哪位路过的有道高人,正在施法驱除那害人的邪气吧……”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底气不足。那雷电的威势,那地动的凶兆,哪里像是寻常的“驱邪”?
随后不久,上津城方向又传来了清晰可闻的战鼓轰鸣,那鼓点密集如雨,杀气腾腾,更是让他的身躯都忍不住跟着颤抖起来。这绝非吉兆。
此刻,喧嚣似乎暂时远去,但死寂的黑暗带来的压迫感,却丝毫未减。他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在失去,又仿佛巨大的灾难已然悬在头顶,只等那最后一根弦崩断。这种无凭无据却又无比真切的心悸,让他坐立难安。
“师父,夜已深了,风大,该关门了。”年幼的弟子不知何时又来到了他身后,小声提醒道,孩子的声音里也带着疲惫与不安。
他回过神来,长长叹了口气,最后望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寂静的河面,应道:“好,这就来。”
他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那两扇厚重的庙门,准备将它们合拢,将外界的恐怖与未知暂且关在门外。然而,他心中清楚,有些东西,是关不住的。
就在他伸手触碰到冰凉门板的那一刻,山下远处,隐约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正由远及近,朝着龙王庙所在的山道疾驰而来。
他的手,顿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