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元昊目送玄阳子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蜿蜒山道尽头,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担忧如阴云盘踞不散,可他深知,上津城数万百姓的性命系于己身,此刻容不得半分分神。
他定了定神,亲自点了一队亲兵,仔细巡查城防,尤其是水门与那几处先前破损的城墙,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他带着人一路走,一路细细查看雉堞、擂木、滚石是否齐备,伸手试了试绞盘的牢固,又俯身查验墙根是否有新增的裂缝或水渍。士卒们见常都尉依然亲自带人前来,无不肃然,巡查得愈发仔细。
将几处要紧地段走过一遍,常元昊心中稍定,他这才召来李统领,将他引至僻静处,压低声音吩咐:“李统领,你带几个机灵心腹,去查一查前日从丰阳来上津的那一队人,如今安置在何处。特别是其中那个叫马十三郎的,务必查明其下落、动向,暗中盯住。此事关乎城内安稳,需格外谨慎,但有异动,速来报我。”
李统领神色一凛,拱手道:“都尉放心,属下明白!”随即点了数名精干可靠的部下,匆匆下城而去。
安排完此事,常元昊心头仍不踏实,又带着人转往粮仓。仓门沉重,推开时吱呀作响,一股陈米与尘土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示意守卫打起灯笼,一步步走过堆叠如山的麻袋,时而停下,伸手捏捏袋中谷物,估算成色与湿度,心中默算着数目。仓吏在一旁低声禀报近日支取与存余,越听,常元昊的眉头皱得越紧。
存粮,按眼下这般配给,最多只能支撑半月了。
若玄阳子道长他们此行不能釜底抽薪,解决掉那灾祸的源头,半月之后……城中便要断粮。如今水路陆路皆被那不知名的邪祟阻断,外面粮运不进,里面人出不去,当真成了绝地。
到那时,该怎么办?
他不敢深想,这念头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坠在心头。良久,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仓吏肃然道:“严加看管,从今日起,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仓中一粒米!每日消耗,需有详实记录,报我过目。”
“谨遵都尉令!”
这一番亲力亲为的巡查、布置、叮嘱,忙完已是日上中天。常元昊与亲卫回到县尉府,草草用了午饭。饭菜是什么滋味,他全然不知,只囫囵填饱肚子,便靠在墙角闭目养神了片刻。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可他却不敢真的睡去,只怕一闭眼,便是粮尽城破、饿殍遍野的惨状。
午时刚过,他便强打精神起身,挎上腰刀,又带着人登上了城墙。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将城墙的砖石晒得发烫。常元昊手扶垛口,极目向远处群山望去。那里云雾缭绕,寂静无声,不知玄阳子他们,此刻走到了何处,是否平安。
风吹过城头旗帜,猎猎作响。他收回目光,投向脚下这座在危机中艰难喘息的小城,眼神渐沉。
无论前路如何,眼下,他必须守住这里。
李统领带着人匆匆赶回,在城楼上寻到常元昊,拱手禀报:“都尉,丰阳永乐镇来的一行人已找到,落脚在悦来客栈。那棺材铺的梁掌柜,原本想来上津城发笔横财,不想遇上全城严管,寸步难行,此刻正困在客栈里唉声叹气。”
他略一停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至于那唤作马十三郎的哑巴,梁掌柜说他今日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属下问过客栈伙计与其他住客,皆言未曾留意,此人……仿佛凭空消失。”
“不见了?”常元昊眉头拧紧,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垛口上敲了敲,“全城严管,他一个哑巴,能去哪里?莫非……”他心头疑云更甚。
李统领回道:“属下亦问过梁掌柜,此人并无亲戚在上津。属下已带人查遍城中大小客栈,皆无线索。”
常元昊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决然道:“传令下去,城中各处岗哨、巡逻队,若遇四十岁上下、聋哑特征之人,不问缘由,立刻带来县尉府见我。此人行踪诡秘,务必留心。”
“诺!”李统领领命,正要转身退下安排,一名士兵奔了进来,“禀都尉!城外西北方向,出现一支人马,约千余人之众,携有大量辎重,正向城门而来!”
常元昊心中一凛,立刻带人赶到面向西北的城垛,凭高远眺。果然,只见一支队伍迤逦行来,队伍中车马负载甚重,更有不少士卒相互搀扶,步履蹒跚,显是伤兵。再细看那旗帜,赫然是仙关堡的旗号!
“仙关堡的军队?他们为何至此?”常元昊心中疑窦丛生。仙关堡乃驻防要隘,无令不得擅离,更何况是如此大队人马,还带着辎重伤员。
思忖间,队伍已行至城下。几骑越众而出,为首将领摘下头盔,露出面容,正是仙关堡都尉廖怀谦。他身旁两人,竟是钱刺史与严县令。
廖怀谦抬头,朝城上朗声道:“常都尉!还请打开城门,廖某率仙关堡将士,需入上津城整顿!”
常元昊手扶垛口,俯身大声回应,声音在城墙间回荡:“廖都尉!非是卑职有意阻拦,实乃职责所在。卑职并未收到都尉率军入城的文书,亦未得朝廷调令,岂敢擅自放行?”
一旁的钱刺史驱马上前半步,高声解释道:“常都尉,事出有因!昨夜仙关堡突遭血魃袭击,伤亡惨重,已无法固守。为避免全军覆没,廖都尉不得已,方率军移驻上津,暂作休整,以图后计!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还望都尉体察!”
严县令也连忙附和:“是啊,常都尉,廖都尉与将士们亦是死里逃生,情非得已。如今妖物汹汹,正需同舟共济之时啊!”
常元昊闻言,心中剧震。仙关堡竟也遭了血魃袭击,且严重到必须弃堡转移?此事非同小可,再结合玄阳子道长等人探寻的灾源,只怕祸事比预想的还要严重。既有本州刺史与县令作保,情势又如此危急……
他不再犹豫,当即转身,对城下守军斩钉截铁下令:“开城门!迎廖都尉及仙关堡将士入城!速派医官准备救治伤患,安排营地,供应热水热食!”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转动声中缓缓向内开启。常元昊快步下城,亲自将廖怀谦一行迎入城中。双方简单寒暄数句,常元昊不敢耽搁,随即安排仙关堡驻军驻扎在粮仓附近的空阔场地,廖怀谦一行人则被引至县尉府暂歇。
在县尉府大堂内,常元昊向廖怀谦问起详细情形。廖怀谦便将玄阳子、冯泰等人进入仙关堡,当夜遭血魃袭击,乃至后来玄阳子率二十余将士追击妖物等经过,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
常元昊等人听罢,无不震惊当场。廖怀谦不禁叹道:“若非玄阳子道长一行人在场,只怕整个仙关堡早已全军覆没。”
常元昊深以为然,钱刺史与严县令也连声附和,盛赞玄阳子道长修为高深,远非寻常玄门修士可比。
廖怀谦不由望向门外,沉吟道:“只是不知……道长他们追击妖物,眼下进展如何?”
一旁的严县令宽慰道:“廖都尉不必过虑。玄阳子道长法力精湛,只是搜寻妖物巢穴本非易事,想来尚需些时日。我等在上津静候佳音便是。”
钱刺史亦点头道:“正是。我等既已回到上津,理应抓紧整顿人手,以备后续之需。”
廖怀谦微微颔首:“是廖某多虑了。”
常元昊安排了午饭。严县令心系家中,未在县尉府久留,向钱刺史与廖都尉作别后,便匆匆返回县衙——另一方面,他也需尽快接手县衙积压的诸多事务。
众人用过午饭,廖怀谦便带人赶去军队驻扎处,查看人员安置、伤兵医治等事是否已安排妥当。
待诸事料理完毕,众人又前往县衙与严县令会合,了解上津眼下情形。常元昊亦向众人禀报了粮食储备状况。廖怀谦告知常元昊,从仙关堡运回的粮食加上上津存粮,节省些用应可支撑一月。只要玄阳子等人清除妖患,水陆运输恢复,粮荒之困自可迎刃而解。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廖怀谦又问起那些赤骸妖尸身存放之处,常元昊回禀已妥善安置于军营一处腾空的军械库中,待三日后菇生,便可采摘。
正议论间,有衙役来报,说一名叫崔台硕的书生求见县令,自称欲赴长安备考春闱,恳请放行出城。
严县令对衙役道:“你去回他,如今离春闱尚有时日,在上津一样可静心读书备考。若为他一人破例,对全城困守的商旅百姓岂不失了公允?他身为读书人,理应明白此理。”
衙役领命退下。
廖怀谦又与众人商议了些琐事,待诸事议定,天色已近黄昏。他遂带着众人登上城门楼。
常元昊引着众人将各处岗哨与城门楼一一巡视,最后在北门与士卒一同用了晚饭。
饭后,廖怀谦与一众将领立在城门楼上,望着城外沉沉的夜色,话题又转到了玄阳子一行人的行踪上。
廖怀谦众人正在城头交谈,夜风卷动旌旗,发出猎猎声响。常元昊原本凝神听着,目光却无意识地投向远山轮廓。
忽然,他眼神一凛,抬手直指西南方向,声音陡然拔高:“你们快看!铁箍云峰那边!”
众人闻言,齐刷刷转身望去。
只见沉沉的夜幕下,铁箍云峰方向的夜幕之中,毫无征兆地爆开一片刺目白光!紧接着,十数道粗大如龙的霹雳撕裂黑暗,自云层或山巅狠狠劈落,银蛇乱舞,瞬间将半边天际映得惨白如昼!
“轰——咔——!!!”
雷声滚滚而来,迟了一步,却沉重得仿佛砸在人心口。在那轰鸣的间隙,更隐约有某种低沉、浑厚、如同潮水拍岸般的呜咽声,混在风里,隐隐传来。
一行人匆匆赶至西门城楼。于高高的城门楼上,凭栏远眺。
这一次,看得更为真切。远处铁箍云峰方向的山岭间,道道金光忽明忽灭,似有巨物缠斗;雷电不再是一次性的乍现,而是持续不断地闪烁、劈落,将那片山域映照得如同白昼地狱。非人的嘶吼声,不再是隐约可闻,而是清晰可辨地混杂在风雷声中传来,尖利、疯狂、充满戾气,听得人头皮发麻。
更令人心悸的是脚下传来的震动——大地在颤抖。那震颤并非地震般的剧烈摇晃,而是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嗡鸣,顺着城墙厚重的砖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脚底,仿佛有庞然巨物正在地底深处挣扎、撞击。
夜风更急,带着远方山野的寒意与莫名的焦糊气味,吹得城头火把明灭不定,也将每个人的心吹得沉入谷底。
廖怀谦手按刀柄,指节发白,死死盯着那片电闪雷鸣、金光迸溅的远山,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军镇使快步登上城楼,在廖怀谦身侧禀报:“廖都尉,西面城墙守军已按吩咐,给士兵们分发了黄符,贴身佩戴,以备不时之需。”
廖怀谦目光仍锁在远山那片不祥的闪光上,只微微颔首,从喉间挤出一个“嗯”字,算是知晓了。军镇使见状,亦不再多言,退至一旁,同众人一起,望向那吞噬了夜色与平静的远山。
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只有火把在夜风中烈烈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远处隐隐滚动的闷雷与嘶吼。这份寂静,比先前的嘈杂更令人窒息。
士兵们屏住呼吸,面面相觑,从同袍眼中看到的,只有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惊惶与深切的忧虑。他们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是唯一的依凭。
城墙之上,是死寂的恐惧;城墙之下,上津城内,则是压抑的骚动。
许多百姓被那诡异的天象惊醒,或披衣起身立于院中,或胆大地爬上二楼、甚至三楼窗户,引颈向西南方眺望。铁箍云峰方向的天空,忽而被惨白闪电割裂,忽而又被金光晕染,闷雷与难以名状的嘶吼随风飘来,清晰可闻。
“老天爷……那是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发问。
“怕是……怕是不好的东西又来了。”旁边的妇人搂紧了怀中的孩子,声音带着哭腔。
“邪气之症还未清除,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有人绝望地喃喃。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一声长长的叹息,道尽了所有人的疲惫与恐惧。
窃窃私语在各宅邸间流动,汇聚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无人敢高声喧哗,仿佛怕惊动了远方那正在肆虐的未知恐怖。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搂在怀里,睁着惊恐的眼睛。狗儿不安地低吠,又被主人低声喝止。
整个上津城,被这远山的异象拖入了更深的恐惧深渊。希望的微光似乎正在那金光与闪电中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对不可知灾厄的、无边无际的惶惑。
城楼上,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拉长,每一息都粘稠难熬。众人焦灼地等待着,目光死死锁在远山那片明灭不定的光芒中。常元昊拳头紧握,指甲几乎陷进掌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雷电与金光交织的源头。
突然,远处矮山山顶之处,一道蓝色身影猛然窜出,昂首长啸!其体型之巨,远超常知,通体毛发在电光下泛着幽冷的蓝芒,竟是一头硕大无朋的蓝狼!
“那是什么狼?!怎会如此巨大!还是蓝色的!”士兵中有人失声惊呼,声音因惊骇而变调。
话音未落,一道炽烈的金光自下方疾射而起,狠狠撞向蓝狼!刹那间,雷霆炸响,金光、白光、蓝芒疯狂交织,爆裂的气劲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也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冲击,刺得人眼花缭乱。
“轰!”
蓝狼被一股巨力击飞,庞大的身躯砸向另一侧山坡,滚落时压垮大片林木,烟尘腾起。而它原先所立之处,在一团炽白光华的映照下,隐约可见十数道人影正从山巅之后狂奔而出!
“有人!是道长他们吗?”常元昊心猛地一跳,不由上前一步,手指颤抖地指向那群逃遁的身影。
然而,那十几人四周的景象更令人头皮发麻——黑压压的、难以名状的“东西”如潮水般从两侧、从山石缝隙、从四面八方涌出,蠕动着、嘶吼着,疯狂扑向那小小的队伍。地底的轰鸣与妖物尖利的嘶吼混杂在一起,顺着风传来,令人骨髓发寒。
就在妖潮即将吞没那十几人的刹那,他们周围骤然金光大盛!一条细如发丝却璀璨夺目的金线凭空闪现,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穿梭环绕,竟在瞬息间织成一张巨大的金色光网,将众人护在其中。冲在最前的妖物触及金网,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如雪遇沸汤般溃散成灰!
可后续的妖物毫无惧意,依旧前仆后继,层层涌上,那金网光芒明灭,在连绵不绝的冲击下显得岌岌可危。
“我的天……”城楼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常元昊更是心神俱震,脱口喊道:“是道长!一定是他们!”
廖怀谦眉头早已拧成死结,死死盯着那如黑色潮水般涌动、几乎覆盖了小半面山坡的妖群,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赤骸妖!”
一旁的严县令努力眯起昏花的老眼,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和蠕动黑影,急道:“什么?廖都尉,你看清了?真是那些东西?”
钱刺史面色惨白,声音发干:“是他们……玄阳子道长一行。可……怎会有如此之多?!”
廖怀谦不再有丝毫犹豫,看着那令人绝望的妖物狂潮正紧咬着那支渺小的队伍,朝着上津城方向涌来,他猛地转身,声如雷霆炸响在死寂的城头:
“所有人——备战!!弓弩手就位!擂木滚石准备!刀盾手上前!快!!!”
最后的“快”字,带着撕裂般的焦急。城头瞬间从极静转为极动,甲胄碰撞声、脚步声、号令声、弓弦拉动声混作一团,冰冷的杀意在火光与远山的惨淡光芒中,凛然升腾。
战鼓猛然擂响,咚咚声沉重急促,瞬间撕破了压抑的寂静。整个城墙如同被惊醒的巨兽,骤然进入紧绷的临战状态。弓弩手抢上垛口,弩机卡榫的轻响连成一片;刀盾手列阵于后,盾牌重重顿地;力士们将擂木滚石推至预定位置,粗重的喘息混在鼓声里。
所有人的目光,却仍死死钉在远方。
那支被漆黑妖潮疯狂追赶的小队,在众人眼中是如此渺小,却又牵动着每一根心弦。他们拼死奔逃,时而可见金光迸发,将迫近的妖物撕碎,可那点光芒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涌动中,犹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彻底吞没。
“快啊……再快些……”不知是谁,从牙缝里挤出近乎祈祷的低语。
须臾之后,小队的身影没入一片较为茂密的山林之后,从城楼视角再难直接看见。只能偶尔瞥见林梢之上,有金光或白光猛地炸亮一瞬,旋即又被黑暗吞没。而天空中那道不知来源的、时而游走时而停滞的白光,依旧无情地映照着下方地狱般的景象。
“咔嚓——哗啦——!”
山林中,树木被巨力撞断、摧折的爆裂声,混杂着赤骸妖那永无止境的、潮水般的嘶吼,以及大地沉闷的轰鸣,一阵阵随风传来。每一声脆响,都像鞭子抽在城头众人的心上。
看不见了。偏偏在这最揪心的时刻,什么也看不清了。
只有声音——毁灭的声音,追逐的声音,绝望的声音——如同无形的触手,从数里外的山野蔓延过来,缠绕住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那种感觉,仿佛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又悬在半空,无处着落,憋闷、绞痛,伴随着无能为力的焦灼。
常元昊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垛口砖石,指节青白。他瞪大眼睛,试图穿透那片黑暗的林地,看清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向。可除了闪烁不定、意义不明的光芒,和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恐怖声浪,他一无所获。
那边到底怎么样了?道长他们能否冲出来?还有多少人活着?
每一个问题都像烧红的铁钎,烙在心头。他心急如焚,额角青筋跳动,却只能站在这里,隔着漫长的距离,做一个被动而焦灼的旁观者。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人逼疯。
不仅仅是常元昊。城楼上,每一个士兵,每一位将领,甚至钱刺史、严县令,都屏住了呼吸,脸色在火把光影下显得苍白而僵硬。那如海潮般涌来的嘶吼与轰鸣,不仅冲击着耳膜,更仿佛直接攥住了他们的灵魂,让心口一阵阵发空、发慌,像是缺了最重要的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时间,在等待与未知的恐惧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瞬,都像是钝刀割肉。
忽然,远山传来的嘶吼声陡然拔高,变得无比尖利疯狂!那些赤骸妖仿佛被彻底激怒,又或是收到了某种号令,不再只是追逐,而是如同黑色的海啸,以更加狂暴凶猛的姿态,朝着小队隐匿的山林处发起了决死般的扑击!
“轰——咔嚓!!!”
成片的林木在妖群的冲击下爆裂、倾倒,声响震耳欲聋。视野中,那黑压压的妖群几乎完全淹没了那片区域,连天空中那道游走的白光,也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布骤然笼罩,只从蠕动的妖物缝隙间,透出些许微弱而扭曲的光亮。
常元昊浑身剧震,身体不由自主地猛然前探,上半身几乎要扑出垛口,一颗心疯狂擂动着,已然堵到了嗓子眼,窒息般的恐惧攫住了他。
难道……
就在这绝望仿佛要凝成实质的刹那——
“嗡——!!!”
一道前所未有的炽烈金光,猛然自那“黑布”的中心爆发开来!光芒之盛,竟瞬间驱散了周遭大片黑暗。紧接着,那金光并非散射,而是凝作两道无比厚重、璀璨的光之墙壁,如同神话中分开红海的巨力,向着两侧的山林悍然推去!
“吼——!!!”
触及金墙的妖群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嚎,如同被无形巨浪拍中的蚁群,瞬间被无可抗拒的力量推向两侧,硬生生在漆黑的妖潮中,犁出了一条通道!
那支几乎被淹没的小队,身影重新出现,并且再次移动起来!他们沿着金光开辟的通道,拼命向前狂奔!
“出来了!他们出来了!”
“加油跑啊!”
“快!再快一点!”
城头上,死寂被打破,士兵们情不自禁地挥拳呐喊,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嘶哑。常元昊更是用拳头重重捶打着冰冷的城垛,每一次捶击都伴随着从胸腔迸发出的低吼:“快!快!快!”
小队的身影在金光通道中越来越清晰,那十几人似乎都还在,依旧在夺命狂奔。然而,就在他们冲出山林边缘,踏入相对开阔地带时——
异变再生!
原本充斥天地的地动轰鸣、妖物嘶吼、树木爆裂声,竟在刹那间齐齐消失!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片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那如黑色潮水般汹涌追击的妖群,也齐刷刷地停了下来。它们不再嘶吼,不再前扑,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无数点猩红的目光,冰冷地聚焦在那支奔逃的小队身上。
这突如其来的静止,比先前的狂暴更让人心悸。城楼上众人面面相觑,疑惑与不安如冰水漫上脊背。
天空中那道白光映照下来,在妖群边缘的昏暗处,众人模糊看到,妖群深处,缓缓走出了两骑。
一骑,正是方才那头硕大蓝狼,它此刻显得有些萎靡,但凶威犹在。另一骑,赫然是一头同样身形巨硕、通体漆黑的腐尸黑狼!
更令人惊骇的是,那蓝狼的背上,竟骑着一个人影!人影在蓝狼背上,与巨狼相比显得渺小,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蓝狼载着那人,向前小跑了几步,似乎想要逼近小队。然而,一团不知从何而来的、凝实如乳酪的白光,骤然拦在了它的去路之前。
蓝狼背上的骑手似乎被激怒,抬手间,掌心已有刺目雷光开始凝聚蓄势——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嚓——!!!”
那团拦路的白光,毫无征兆地、自行爆裂开来!
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极其尖锐、仿佛空间被撕裂的厉响!爆开的并非气浪,而是一片纯粹到极致的、扇形扩散的毁灭性能量白光!
白光过处,一切皆化为虚无。
首当其冲的蓝狼连哀嚎都未能发出,巨大的身躯就像被无形巨锤轰中,打着旋儿倒飞出去,瞬间没入后方深沉的黑暗,不知死活。白光如镰刀般扫过侧后方的黑狼,那黑狼甚至来不及反应,在白光中彻底湮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人形物体,从半空无力地坠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而扇形白光扫过的路径上,那些赤骸妖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直至白光消散。
这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逆转,让整个妖群陷入了短暂的死寂,随即,是更深的恐惧与骚动。幸存的赤骸妖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不可抗拒的毁灭威胁,不再有任何犹豫,如退潮般向后疯狂逃窜,嘶吼声迅速远去,大地的轰鸣也渐渐平息。
那片刚刚还如同炼狱的山野,转眼间竟安静下来,只余枯萎的残木偶尔发出噼啪轻响,以及空中那团白光洒下的清冷光辉。
白光下,那支小队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没从绝处逢生、强敌瞬灭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们彼此搀扶着,喘息剧烈,身影在光影中摇曳。
仅仅过了片刻——
仿佛绷到极致的弓弦骤然断裂,小队成员一个接一个,力竭瘫倒在地,连保持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开门!快开城门!”廖怀谦的吼声惊醒了所有人,他猛地转身,对城下厉喝,“备马!举火!随我出城接应!快!”
沉重的城门再次轰然洞开。廖怀谦一马当先,常元昊、军镇使等人紧随其后,更多的骑兵举着熊熊火把,牵着备用的马匹,如一条火龙般冲出上津城,朝着远处那瘫倒在白光下、生死未卜的十几人,疾驰而去。
马蹄声敲碎了荒野的寂静,也敲在城头每一个留守者紧绷的心上。
裴玄素眼睁睁看着那牛头巨人的身影在夜空中彻底消失。刹那间,一直死死绷紧的神经,仿佛一根拉到极限后骤然断裂的弓弦,“嘣”地一下松开了。
力气如潮水般从四肢百骸退去,他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直到脊背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四肢百骸传来的、无法抑制的颤抖。那颤抖细微而持续,源于过度紧绷后的虚脱,也源于劫后余生的余悸。
他转动眼珠,看向四周的“阿兄”们——陈良栋、杨老七、张言,还有海县尉、乔都尉等人,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士兵。无人还能保持站姿,个个都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大口贪婪地呼吸着带着焦糊味的冰冷空气。脸上、身上糊满了血污、尘土和汗水,模样狼狈不堪。
陈良栋喘了几口粗气,忽然侧头看向旁边的杨老七。杨老七也正看过来,两人脸上脏污,眼神却亮得惊人。对视片刻,不知是谁先咧开了嘴,然后,低低的笑声从喉咙里滚了出来。那笑声起初压抑,随即扩大,张言也加入了进来,接着是更多人。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欢愉,更多的是死里逃生的庆幸,是拼尽全力后的虚脱,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情绪宣泄。
裴玄素躺在地上,听着这劫后的笑声,看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带着笑和泪的脸,胸口那股一直堵着的、沉甸甸的东西,忽然就散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豁然开朗的感觉弥漫开来,紧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起初是无声的笑,随即也跟着发出了声音,笑着笑着,眼眶却有些发热。他不禁对着夜空一声长啸,眼角的泪顺着眼角滑落。
冯泰也是和大家一样,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尽管伤口被牵扯到剧痛,可这份紧绷的心,终于得以释然,得到了宣泄。
唯有那神秘的灰袍男子,依旧静静立在几步之外,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玄阳子也未坐下,他站在裴玄素身旁,道袍下摆沾染了污迹,气息却依旧沉凝。他微微俯身,伸手在裴玄素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没有言语,但那掌心的温度和力道,却胜过千言万语。
就在这哭哭笑笑、精疲力尽却又心神松弛的当口,上津城方向,忽然传来了清晰而急促的马蹄声,隆隆如闷雷滚地,迅速由远及近。
众人齐齐转头望去。
只见一片跃动的火光刺破了荒野的黑暗,如同一道流动的火龙,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马蹄踏地,尘土微扬,声势不小。
待那队人马奔至近前,跃动的火光照亮了当先几人的面容——正是面色焦灼的廖怀谦、常元昊,以及军镇使等人。他们勒住战马,马匹人立而起,发出嘶鸣。
火光映照下,廖怀谦等人看到横七竖八瘫倒一地、状若乞丐却都在笑的众人,又看到安然屹立的玄阳子与那神秘灰袍客,紧绷的脸上先是一愣,随即明显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复杂的情绪——震惊、庆幸、疑惑、后怕——交织涌现。
常元昊翻身下马,几步抢到近前,目光急急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道长!乔都尉、裴郎君!冯灵使、诸位……可还安好?”
一众士兵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搀扶地上力竭的众人。裴玄素被两名士兵架着胳膊扶起,双脚刚一沾地,便觉小腿肚一阵钻心的酸软抽搐——那是过度奔跑和紧绷后,筋肉发出的抗议。他闷哼一声,脚下发软,若非士兵用力搀扶,几乎又要瘫倒。他环顾四周,陈良栋、杨老七等人也是被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个个龇牙咧嘴,显然状况都好不到哪里去。
乔都尉在士兵的搀扶下,勉强挺直脊背,看向廖怀谦、常元昊等人,声音沙哑却清晰:“廖都尉,常都尉……我等,回来了。虽折了不少好兄弟……”
他声音一哽,深吸口气才续道,“但总算……没有全军覆没。”
一旁的海县尉也由人搀着,接口道,语气里满是后怕与感激:“能捡回这条命,全赖玄阳子道长力挽狂澜,否则我等早已葬身妖腹……”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凶险,在场所有人都能体会。
廖怀谦目光扫过这一张张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却依旧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脸,又看了看远处那片重归死寂、却仿佛蛰伏着更多未知恐怖的山野,沉声道:“回来就好。诸君辛苦了。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城再说。”
他转头对随行军士下令:“搀扶好诸位义士,小心照看伤者,速回城中安顿!”
“诺!”
士兵们更加小心地架起裴玄素等人,准备将他们扶上备用的马匹或临时赶来的板车。
廖怀谦此时却将目光投向了那位一直沉默立于一旁、气质独特的灰袍男子。此人是个生面孔,却和玄阳子道长他们一同回来,既好奇又警惕。他看向玄阳子,低声问道:“道长,这位义士是……?”
玄阳子闻言,转向那灰袍男子,郑重地拱手一礼,声音清晰地说道:“此番能脱险归来,多赖居士于危难之际出手相助,引路破局。玄阳子代众人,谢过马十三郎救命之恩!”
“马十三郎?!”
此言一出,冯泰、裴玄素,乃至一旁勉强站立的几个士兵,无不大吃一惊,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唯有陈良栋、杨老七等人不知所以。
常元昊更是愕然——他下令全城寻找的、那个从丰阳来的、据说是聋哑之人的棺材铺伙计马十三郎,竟然是眼前这位深藏不露还救了众人,手段通玄的神秘高手?!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注视下,那灰袍男子——马十三郎,面对玄阳子的致谢,只是微微颔首,拱手浅浅还了一礼,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没有的笑意,依旧未发一言。那平静无波的神情,仿佛方才那惊天动地的援手,不过是随手为之。
眼下显然不是细问缘由、探究根底的时候。廖怀谦见状,虽心中同样震动疑惑,却知轻重缓急,立刻道:“先回城!一切待安顿下来再说!”
于是,在这支狼狈却透着重生气息的队伍周围,火把林立,甲士环护。一众士兵连托带举,才将众人扶上马背。
廖怀谦与常元昊亲自在前引路,玄阳子与那神秘莫测的马十三郎策马并行于侧,裴玄素等人被小心安置,一行人马在沉沉夜色与未散的硝烟味中,朝着上津城那洞开的、象征着安全与暂时的喘息之地的城门,缓缓行去。
入城后,众人直接被安置在县尉府内。热水、热食、干净的衣物、军中医官早已候命。直到被扶着坐进盛满热水的浴桶,直到温热的水流漫过冰冷颤抖的肌肤,裴玄素才恍惚觉得,自己真的从那场地狱般的奔逃与厮杀中,活了下来。然而,那牛头巨人的阴影、潮水般的赤骸妖、马十三郎神秘的现身……无数的疑问与后怕,依旧如窗外未散的夜雾,沉甸甸地笼罩在心头。
县尉府内,灯火通明。
热水、伤药、绷带、替换的衣物,都已备好。医官忙前忙后,士兵们或坐或躺,有人还在低声喘息,有人已经昏昏欲睡。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被火光烘得暖洋洋的,与方才荒野上的冰冷与血腥,仿佛是两个世界。
玄阳子换了一身干净道袍,可眉宇间仍带着一丝疲惫。他在堂中落座,接过常元昊递来的热茶,却没有喝,只是静静握着茶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
马十三郎与一众兵士已在偏房歇下。乔都尉、裴玄素和冯泰虽然周身酸痛、疲惫欲死,但上津城危机未解,三人仍强撑着沉重的身躯,在中堂坐了下来。
中堂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经过简单清洗包扎、换上干净衣裳的众人聚在一处,脸上犹带疲惫与劫后余生的痕迹。热水与食物稍稍驱散了寒意,但紧绷的心神并未完全放松。
玄阳子立于堂中,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廖怀谦身上,开口所言却如平地惊雷:
“廖都尉,请令人先将乔都尉拿下。”
堂中瞬间一静。
“什么?拿下乔都尉?”廖怀谦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向身旁的乔都尉,又看向玄阳子,满脸疑惑不解。
乔都尉更是浑身一震,脸上血色倏然褪去,惊惶之色难以掩饰,他猛地站起身,急声道:“道长!此话从何说起?乔某自问一路同行,纵然力有不逮,却也未曾退缩,更无半分对不起诸位兄弟、对不起上津百姓之处!道长为何要拿我?乔某到底做错了何事?!”
众人亦是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方才还一同历经生死,转眼间便要内讧?
冯泰也皱紧眉头,看向玄阳子,语气慎重:“道长,究竟发生了何事?乔都尉他……”
常元昊也附言道:“是啊,道长。乔杉与我同期入伍,同在杨将军麾下出生入死多年。他的品性我最清楚,断不会做出背弃朝廷之事。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玄阳子神色不变,目光如电,直视乔都尉慌乱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在铁箍云峰洞窟之内,贫道曾潜伏于暗处,亲耳听得那贼首赵半山与回鹘萨满商议,言及他们在官府内的‘合作之人’。其中明确提到——商州凌刺史,亦为其同党。”
“商州凌刺史?!”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钱刺史更是霍然起身,失声道:“道长,此事……此事非同小可!凌刺史乃朝廷命官,一州之守,岂会与那等妖邪贼寇勾结?是否……是否有什么误会?或是贼人故意散布谣言,离间我等?”
玄阳子转向钱刺史,不答反问:“钱刺史,贫道且问你,先前你率人前往铁箍云峰查探遇袭,当时向商州求援,凌刺史是如何回应,又派了多少兵马助你?”
钱刺史被问得一愣,略一回忆,答道:“当时凌刺史言道,事态紧急,而丰阳隶属商州,也是邪气病症爆发之地,他责无旁贷。只是州兵主力各有防务,一时难以大量抽调。他说丰阳县距上津最近,可命丰阳县尉即刻点齐守军,驰援本官。故而,当时随本官前往铁箍云峰的,乃是丰阳县守军,约……千人之数。”
裴玄素在一旁听得真切,此刻忍不住插言,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慨:“钱刺史,我等便是从丰阳而来。丰阳城门守备森严,市井虽因邪气之事略有萧条,但绝无重兵受损、城防空虚之象!那所谓‘守军’,恐怕……”
玄阳子接过话头,目光再次钉在脸色越来越白的乔都尉身上,声音陡然转厉:“乔都尉!你身为商州都尉,掌管州内军务协调、兵员调派!你来告诉钱刺史,告诉廖都尉,告诉在场诸位!凌刺史当时,究竟派了丰阳的什么兵,给钱刺史‘助阵’?!”
乔都尉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不敢与玄阳子对视,更不敢看廖怀谦和钱刺史质问的目光,嗫嚅道:“是……是……凌刺史他……卑职……卑职只是奉命……”
“散兵游勇!”玄阳子替他喝破,声音冰冷如铁,“不过是一群临时拼凑、未经战阵、甚至多有老弱病残的乌合之众!名为援军,实为送死!若非如此,钱刺史当时所率队伍,何以那般不堪一击,几乎全军覆没?凌刺史此举,是援手,还是借刀杀人,欲让钱刺史与那千人‘援军’一同葬身妖腹,以便彻底掩盖铁箍云峰下的秘密?!”
“轰——!”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钱刺史脸色煞白,踉跄后退一步,手指颤抖地指着乔都尉,又惊又怒,话都说不连贯:“你……你们……竟敢……竟敢如此?!”
廖怀谦此刻已是面沉如水,眼中寒光闪烁。他死死盯着乔都尉,缓缓问道:“乔杉,道长所言,是真是假?凌刺史……当真与贼人勾结?而你,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那丰阳守军,究竟是何情况?!”
常元昊看向乔都尉,眼中情绪复杂,沉声问道:“乔杉,当年你我同在灵州对抗妖邪,什么样的士兵才能与那般存在抗衡……你难道不知?”
乔都尉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转向了另一边。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喘息和火烛偶尔的噼啪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面无人色、汗出如浆的乔都尉身上。方才同生共死的袍泽之情,此刻已被冰冷的猜疑与可能的背叛,割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血口子。
乔都尉脸色青白交加,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稳住那摇摇欲坠的心神。他目光扫过堂中一张张或惊疑、或愤怒、或难以置信的面孔,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激动与委屈:
“玄阳子道长!诸位!乔某自问对大唐、对百姓、对袍泽,从无二心!此番,我奉凌刺史之命,率二十名亲信精锐前来上津相助,探查邪祟,协助钱刺史与道长。从仙关堡到铁箍云峰,凶险万分,我所带二十人……悉数战死,埋骨荒山!唯有我一人侥幸生还……”
他声音哽咽,眼中泛起血丝,“若乔某真与那些妖人同流合污,岂会不惜以身犯险,几乎命丧妖口?又岂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兄弟,一个个惨死面前?!这等代价,岂是作假?!”
他言辞恳切,神情悲愤,倒让堂中一些人心生犹疑。
玄阳子却缓缓摇头,目光如古井无波,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在仙关堡抵御赤骸妖时,你所率部众被妖群分割围攻,情势危急。然而,乔都尉,你当时在做什么?你抛下自己陷入苦战的部下,结果是,你本部士兵当场战死十三人,近乎全军覆没。而你所救的那队仙关堡士兵,因已有统领指挥撤离,本就伤亡不大。”
乔都尉急辩:“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仙关堡的同袍被屠戮吗?他们都是大唐的士兵,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危急时刻,岂能只顾本部?!”
“不对。”一直沉默旁观的冯泰突然开口,他眉头紧锁,回忆着当时混乱的战况,“乔都尉,我记得清楚。你冲过去救援的那一队仙关堡士兵,当时正由一名统领带领,已经快退到峭壁下的安全处了。妖群的主要压力,并不在他们那边。反倒是你本部被冲散的位置,才是当时最危险的缺口。”
冯泰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在了乔都尉看似坚固的辩解上。众人看向乔都尉的目光,疑虑再次加深。
乔都尉呼吸一滞,迎着众人越来越锐利、越来越冰冷的审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周围的亲兵在廖怀谦一个隐晦的眼神示意下,手已悄然按上了刀柄,气氛骤然紧绷。
玄阳子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他盯着乔都尉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在铁箍云峰,那条通往洞窟的隐蔽小径上,妖物未现,敌踪未明。我等潜伏于暗处,你与我同在。我曾听得你低声自语了一句——‘他们为何还在此处停留?’”
玄阳子顿了顿,让这句话在死寂的堂中回荡,然后缓缓吐出更致命的指控:“乔都尉,你认识他们。你不仅认识赵半山和那些回鹘人,你更清楚他们‘本该’在何处,‘不该’在此地出现。你对他们的行踪,有所预期!”
此言如最后的重锤,彻底击溃了乔都尉勉力维持的镇定外壳。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翕动,却再也吐不出任何辩解之词。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预期的崩溃、歇斯底里的否认或求饶并未出现。乔都尉在最初的剧震与慌乱后,眼神反而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平静下来,甚至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解脱,又似是讥嘲,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灰暗。他闭上了嘴,挺直了脊背,竟然就此沉默下来,不再发一言,只是那样站着,仿佛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泥塑。
这反常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否认都更坐实了指控。
“为什么……?”
一个颤抖的、仿佛从胸膛最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响起。常元昊一步步走到乔都尉面前,他的眼睛通红,死死盯着这张曾经并肩作战、把酒言欢、生死相托的脸。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乔都尉胸前的衣襟,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声音嘶哑,带着无法置信的痛楚:
“乔杉!你告诉我为什么?!当年在军营,你我同锅吃饭,同帐而眠,在烽燧之下立过誓的!你说要荡平边患,要让关内的百姓夜里能睡个安稳觉,要让咱们大唐的旗帜永远插在疆土之上!你说咱们穿上这身皮,拿起这刀,为的就是给身后万千百姓谋一个太平,挣一个活路!”
他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泣血般的质问,眼泪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啊?!你告诉我啊!那些话,那些热血,那些年一起流过的血汗,都他娘的是假的吗?!你怎么能……你怎么忍心……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站到一起?!你怎么能对着咱们发誓要保护的百姓,捅刀子?!你看着我!你回答我!!!”
常元昊的怒吼在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的鞭子,抽在乔都尉沉默的脸上,也抽在每一个曾视他为袍泽兄弟的人心上。那不仅仅是对背叛的愤怒,更是信仰崩塌、情义被践踏后的锥心之痛。乔都尉在他颤抖的双手和通红的泪眼前,依旧沉默着,只是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碎裂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