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咸阳就在眼前了。”
龙辇之内,赵高跪坐在侧,声音尖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那逆子倒行逆施,杀戮朝臣,豢养私兵,早已是天怒人怨。”
“想必此刻,咸阳城内已是血流成河,只待陛下降下天威,拨乱反正。”
嬴政闭着眼,靠在软垫上,没有说话。
但他那紧握的拳头,青筋毕露。
赵高低下头,嘴角露出毒蛇般的笑意。
他已经能想象到,那个八岁的小杂种,被愤怒的陛下下令车裂的场景。
忽然。
一股奇异的香气,顺着车帘的缝隙,钻了进来。
那是一种从未闻过的,混合着甘甜与焦香的霸道气味。
赵高鼻子动了动。
“什么味道?”
嬴政也睁开了眼。
这股香气,浓郁得有些不正常。
赵高立刻解释道:“想必是那逆子自知死期已到,正与他的党羽在城中作乐,肆意烹煮,享受最后的狂欢。”
嬴政没有说话,只是掀开了车窗的一角。
驰道,转过最后一个弯。
咸阳城,出现在视野之中。
“轰!”
嬴政的大脑,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赵高那张布满阴笑的脸,也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
没有厮杀。
没有哭喊。
没有叛乱的旗帜。
城门之外,十里驰道,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
那些人,是大秦的子民。
他们没有跪下,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奇怪的,混杂着紧张与骄傲的表情。
最诡异的是,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高高举着一株……绿色的植物。
那一片片翠绿的叶子,在晨风中舒展,汇成了一片希望的海洋。
“这……这是怎么回事?”
赵高失声了。
他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妖术!陛下!这一定是妖术!”
他指着那些百姓,声音变得尖利。
“他……他蛊惑了民心!”
嬴政的目光,越过了那片绿色的海洋。
他看到了另一片,钢铁的森林。
三千名士卒。
他们身上的甲胄,破旧不堪,甚至是五花八门,根本不是制式军备。
但他们手中的戈,矛,剑,每一件兵器,都在晨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他们身下的战马,没有披挂重甲,却匹匹膘肥体壮,不断地刨着蹄子,口中喷出灼热的白气。
一股沉默的,凶悍的,饿狼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支军队,比他身后的禁军,更有杀气!
“私兵!陛下!您看!”
赵高象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狂地嘶喊。
“这就是那豢养的私兵!他们要造反!他们要造反啊!”
嬴政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从那支军队的首领位置扫过。
是王翦!
那个老将军,正穿着一身与士卒同样破旧的甲胄,按剑而立。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
大秦丞相,李斯。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朝服,神态躬敬,正对着龙辇的方向,深深躬身。
还有上卿蒙毅,还有数十名本该在咸阳城中辅佐监国的文武百官。
他们都在。
没有一个人,象是被胁迫的样子。
他们……都在迎接圣驾。
赵高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惊恐,化为了彻彻底底的灰败。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不是他设想的剧本。
这不是嬴子夜被千夫所指,在绝望中等死的剧本!
这是……
这是那个八岁的孩子,为始皇帝准备的一场,规模空前的……献礼!
“逆子——!”
龙辇之内,嬴政的怒吼,终于爆发!
他被赵高一路的谗言,早已点燃了心中所有的怒火。
他猛地一把,撕开了身前的车帘!
他要亲眼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儿子,究竟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他的死亡!
然而。
当车帘被撕开,当外界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冲入他的眼帘时。
嬴政准备下令“格杀勿论”的声音,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万民夹道,他们手中举着的,不是武器,是生机勃勃的希望。
那股霸道的香气,是从无数百姓身旁的篮子里传出来的。
篮子里,是烤得金黄的玉米,是散发着甜腻气息的红薯。
每一个百姓的脸上,没有饥饿与菜色。
只有一种,吃饱了肚子之后,才有的,最质朴的满足。
他看到了那支所谓的“叛军”。
衣衫褴缕,却军容肃杀,兵锋内敛。
那不是叛军。
那是他大秦最精锐的虎狼之师,才有的眼神!
他看到了百官俯首,看到了李斯和王翦那躬敬却又带着一丝骄傲的姿态。
所有的一切。
都和赵高描述的,截然相反!
这里没有叛乱。
这里没有饥荒。
这里没有怨声载道。
这里,只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更加富足,更加强大的……
大秦!
嬴政的目光,象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穿过了人山人海。
越过了百官与军队。
最终,落在了所有人的最前方。
那个独自站立的,小小的身影上。
他的九子,嬴子夜。
他穿着一身与他年龄不符的,肃穆的黑色锦袍。
小小的身板,在庞大的龙辇和数万人的注视下,显得如此渺小。
但他站得笔直。
他独自一人,面对着整个帝国的权力之巅,面对着他那手握生杀大权的父亲。
嬴政想从那张稚嫩的小脸上,看到恐惧,看到悔恨,看到求饶。
什么都没有。
那个孩子,只是仰着头。
用一双清澈得不含任何杂质的眼睛,看着龙辇上的自己。
那眼神里,没有叛逆。
没有畏惧。
只有一种……
一种孩子考了好成绩,在向父亲眩耀自己心爱玩具时,才会有的,最纯粹的……
期待。
“吱嘎——”
巨大的龙辇,缓缓停下。
咸阳城外,
数万人的呼吸,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止了。
天地间。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