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的工体北路,白天的燥热还未完全散去,已有了些许微风。
刘易阳把车停在三条街外的停车场,步行穿过熙攘的人群。
他刻意绕了点路,想让自己从一天紧张的会议中抽离出来。
小巷深处,推开厚重的木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前台穿着靛蓝色汉服的中年女将微微鞠躬:“欢迎光临。刘小姐已经在等您了。”
最里侧的包间门半掩着,刘易阳通过缝隙看到刘艺菲的侧影,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梢。
“刘导。”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象是被抓到什么小秘密。
“说了叫我易阳。”刘易阳在她对面坐下,自然地接过她递来的湿毛巾,“这地方真不错,怎么找到的?”
“妈妈去年带我来过。”刘艺菲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她说这里的厨师是老师傅,做扬州菜味很地道。最重要的是”
她压低声音,眼睛弯成月牙,“私密性好,狗仔队找不到。”
刘易阳被她这调皮的表情逗笑了:“看来你很有经验。”
“被跟拍多了,练就了一身反侦察本领。”刘艺菲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喷雾瓶,“要不要?驱蚊的,巷子里蚊子多。”
“你想得真周到。”
点完菜,服务员轻轻拉上移门。
包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竹帘外隐约传来的流水声和竹筒敲石的清脆节奏。
沉默持续了大约十秒,感觉象十分钟那么长。
刘艺菲的手指在茶杯边缘画着圈,刘易阳则打量着墙上的浮世绘——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今天”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刘易阳笑了。
“今天真的谢谢你。”刘艺菲双手捧着茶杯,“在韩董面前那么肯定我,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有时候一场戏要拍好几遍才能过。”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刘易阳给自己倒了杯茶,“记得拍第三十七场戏吗?就是你在雨中停下来那场。那不是剧本里的设计,那个停顿比任何台词都有力量。好的演员不是完美执行指令,是能给角色注入灵魂。”
刘艺菲的脸红了,不知是因为夸赞还是清酒即将上桌的预告:“那其实是,我当时脚抽筋了。”
“什么?”刘易阳愣住。
“真的。”刘艺菲忍俊不禁,“跑了八遍,右小腿突然抽筋,我停下来是想缓一缓。结果看到您没喊卡,摄影师也没停机,我就想,那就继续演吧。”她模仿当时的样子,脸上表情从痛苦转为迷茫,“没想到效果还挺好。”
刘易阳先是惊讶,随即大笑起来。
刘艺菲看他笑,自己也跟着笑,两人笑作一团。
“所以那个被誉为‘全片最精彩即兴表演’的瞬间,”刘易阳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其实是抽筋了?”
“艺术来源于生活嘛。”刘艺菲调皮地说,随即又正经起来,“那个抽筋反而让我体会到角色的感觉。累到极限,痛到麻木,然后突然理解了什么。”
刘易阳举起酒杯:“来,敬敬抽筋带来的灵感。”
“敬导演不喊卡的默契。”刘艺菲碰杯,两人一饮而尽。
酒确实是好酒,入口柔顺,回甘绵长。
几杯下肚,气氛明显松弛下来。
刘艺菲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浅蓝色衬衫。
袖子被她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手腕和一块简单的银色手表。
“其实今天找你,”她转着酒杯,目光落在琥珀色的酒液里,“还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说。”
“中国台湾那边有部电影找我,王丽宏执导的处女作,叫《恋爱通告》。”刘艺菲说得很慢,“音乐题材的爱情喜剧,我演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
刘易阳心头一沉,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部电影票房平平,口碑一般,对刘艺菲的演艺生涯几乎没有助力。
更关键的是,那部电影让她被黑死了;天宇炒作的“同性恋”事件黑了好多年。
他不能直接这么说,毕竟在这个时间在线,一切都还未发生。
“剧本你看了?感觉怎么样?”他尽量让语气显得中立。
刘艺菲从包里拿出一个蓝色文档夹,推到桌子中间:“带了剧本的前三十页。妈妈让我一定要给你看看。”
刘易阳翻开剧本,字里行间是典型的浪漫喜剧套路:天才音乐家遇见清纯女学生,误会、冲突、和解,最后在音乐会上告白。
角色单薄得象纸片人,女主角除了“漂亮”“有才华”“善良”外,几乎没有其他特质。
“轻松有趣。”他合上剧本,选择了一个折中的评价,“制作团队看起来也不错。”
“但是?”刘艺菲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转折。
刘易阳看着她的眼睛,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的瞳孔是温暖的琥珀色,里面映着他的影子。
“艺菲,跟我说实话,你自己想接吗?”
她沉默了,手指摩挲着酒杯上凸起的花纹。
“妈妈觉得应该接。王丽宏第一次当导演,关注度会很高,而且是两岸合作项目,对拓展市场有帮助。制片方承诺会投入大量宣传资源”
“这些都对。”刘易阳打断她,“但我在问,刘艺菲,你想演这个角色吗?”
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刘艺菲终于开口,声音轻得象叹息,“拍完《魔女》后,我好象回不去了。以前演戏,是背台词、做表情、走位置。这次,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在成为另一个人。早上起床会想她今天会怎么想,晚上睡前会复盘她今天的选择。”
她抬起头,眼中闪铄着复杂的光:“如果现在回去演一个只需要漂亮和可爱的角色,我怕那个刚刚打开的门,又关上了。”
“怕失去刚刚找到的感觉?”刘易阳轻声接话。
刘艺菲猛地点头,象是终于被人理解的小孩:“对!就是这个意思!”
刘易阳夹起一片三文鱼蘸了点山西陈醋,送入口中。
“艺菲,你现在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左边是安全的路,熟悉的类型,稳妥的制作,既定的成功公式。右边是未知的路;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差,但一定能让你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演员。”
刘艺菲专注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连呼吸都放轻了。
“王丽宏的电影,从商业角度没错。”
刘易阳继续说,“从演员成长的角度”
他摇摇头,“那个角色不需要你成为谁,只需要你扮演谁。区别很大,扮演是技术,成为是艺术。”
“那我该怎么选?”她的声音里带着迷茫。
刘易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喝下。
“其实,”他终于开口,象是下定了决心,“我最近在和周杰轮筹备一部新电影。如果你有兴趣”
“周杰轮?”刘艺菲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疑惑,“是音乐合作吗?客串v?”
“是电影,青春题材,暂定名《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刘易阳解释道,“杰轮不只是做音乐,他对电影一直很有想法。这次他担任导演,我担任监制。女主角定了桂纶镁,讲的是90年代末的大学生活。”
“听起来很有意思!那我的角色是?”
“女二号,校花。”
看到刘艺菲的表情瞬间黯淡下去,刘易阳赶紧补充:“等等,先别急着失望。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漂亮女孩’角色。”
他详细描述起来:“她叫林薇,表面上是全校男生仰慕的对象,成绩好、家境优渥、长相出众。但没人知道,她每天晚上要吃药才能入睡,因为压力太大。没人知道,她其实讨厌钢琴但不得不练,因为那是妈妈的梦想。没人知道,她暗恋一个普通的男生整整三年,却不敢表白,因为‘校花’不应该主动。”
刘艺菲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有一场戏,”刘易阳继续说,“是她躲在图书馆最角落的书架后面哭。因为发现自己活成了所有人期待的样子,父母的骄傲、老师的得意门生、同学的榜样;大家却不知道真正的刘艺菲哦不,真正的林薇想要什么。”
他差点说漏嘴,赶紧喝了口酒掩饰。
刘艺菲似乎没注意到这个小失误,完全被角色吸引了。
“还有一场戏,她拒绝了那个暗恋三年的男生的告白。”
刘易阳说,“不是不喜欢,是害怕。害怕一旦开始真实的关系,对方就会发现她并不完美;她会发脾气,会脆弱,会嫉妒,会有所有普通女孩的缺点。而‘校花’是不能有缺点的。”
刘易阳能看到她眼中的挣扎,对安全选择的留恋,对新挑战的渴望,还有深藏的不自信。
“戏份不如女主角重,但有层次,有弧光。”刘易阳总结道,“如果你愿意挑战,可以试试。”
“我能问问”刘艺菲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斗,“为什么选我吗?这个角色,很多女演员都能演。”
刘易阳笑了。这个问题他早有准备。
“记得拍《魔女》时,有一场天台戏吗?你站在边缘,下面是人海,上面是天空。剧本写的是‘她看着远方,眼中充满决心’,你演的时候,加了一个小动作,你轻轻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象是确认自己还活着。”
刘艺菲惊讶地睁大眼睛:“那个细节我自己都没意识到。”
“我注意到了。”刘易阳说,“那一刻我知道,你理解了什么叫做‘被仰望的孤独’。站在高处的人,看起来拥有一切,实际上可能一无所有。那种气质,不是每个漂亮女孩都有的。你需要有那种体验被千万人喜欢,却找不到一个能说真心话的人。”
刘艺菲愣住了,这句话象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她长期锁着的房间。
她从小就活在聚光灯下,粉丝爱她的清纯,媒体追逐她的新闻,公司规划她的形象,妈妈安排她的行程。
但很少有人问:艺菲,你自己想要什么?
有一次她接受采访,记者问:“艺菲,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她熟练地背出标准答案:“有才华,善良,孝顺。”
但心里想的其实是:能让我做自己的人。
“我”她的声音哽咽了,连忙低头假装被呛到,咳嗽了几声。
刘易阳递过一杯水:“小心点。”
“谢谢。”她接过水杯,指尖轻轻碰触到他的手指,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两人都迅速收回手。
“我得回去和妈妈商量一下。”刘艺菲终于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不过”
她抬起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我个人很想试试。那个躲在图书馆哭的戏,我现在就能想象该怎么演。”
“不急,还有时间考虑。”刘易阳松了口气。
他知道,以刘艺菲的性格,一旦说“很想试试”,就是已经做出了决定。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从电影延伸到生活。
时间不知不觉滑向九点,最后一碟甜品是抹茶布丁,盛在精致的竹制容器里。
刘艺菲用勺子小心地挖了一小口,满足地眯起眼睛:“这个味道,让我想起在东京练习的日子。”
“你喜欢日本?”
“喜欢安静的地方。在那边,没人认识我,我可以随便逛便利店,吃路边摊,象个普通人。”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向往,“有时候想想,如果不当演员,我会做什么呢?”
“你会做什么?”
“可能开个小书店,或者花店。”刘艺菲托着腮幻想,“每天浇花、理书、晒太阳。偶尔有客人来,就聊聊天。平淡,但真实。”
刘易阳看着她沉浸在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心头涌起一股温柔的情绪。
这个被千万人仰望的女孩,最想要的不过是平凡的自由。
“那我的电影可能眈误你开花店了。”他开玩笑。
“不会。”刘艺菲认真地说,“演戏也是另一种真实。成为不同的人,体验不同的人生,这是只有演员才有的特权。”
结帐时,两人又争着付钱。
刘易阳按住刘艺菲拿钱包的手:“这次我请。下次你请,说好了。”
他的手复在她的手上,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怔了一下。
刘艺菲迅速收回手,脸又红了:“好好吧。”
走出餐厅时,已经晚上九点半。
“我送你回去?”刘易阳问。
“不用,助理在那边等我。”
刘艺菲指向停在巷子外的白色轿车,“今天真的谢谢你,无论是电影的建议,还是陪我聊天。我好久没和人这样聊天了。”
“我也是。”
两人并肩走到巷口,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刘艺菲的香水味很淡,是某种花果香,混合着清酒的馀韵,在夏夜空气中若隐若现。
车旁,助理小杨正在看手机,见到他们连忙收起手机:“艺菲姐,刘导。”
“小杨,等久了吧?”刘艺菲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我刚到。”小杨懂事地拉开车门,“刘导要一起吗?我先送您。”
“不用,我车在前面。你们先走。”
刘艺菲站在车门边,突然转过身。
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得象有星辰落入。
“易阳。”她第一次不带任何后缀地叫他的名字。
“恩?”
“谢谢。”她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他一下。
很轻,很快,像蝴蝶掠过花瓣。
刘易阳甚至没来得及回应,她就松开了。
松开时,她的脸在路灯下红得明显,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涩。
“路上小心。”刘易阳说,声音比平时低沉。
“您也是。”刘艺菲钻进车里,又摇落车窗,“对了,剧本能提前发我吗?我想准备充分一点。”
“明天就发你。”
“好。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