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雨和林默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些修改削弱了原方案的力度,但仍然比最初的提议有实质内容。
“我们需要时间考虑。”周晓雨说。
“可以,但必须在明天中午前决定。”李维安说,“舆论压力在增加,我们需要发布官方回应。如果明天中午前不能达成协议,我们将不得不采取其他措施。”
“什么措施?”
李维安没有回答,但表情说明了一切:法律诉讼,公关反击,可能还包括对他们更严厉的处理。
他们再次被分开。林默回到房间,思考着这个修改后的方案。它不完美,但可能是现实条件下能达到的最好结果。关键是执行:谁来监督?如何保证新洲化工不会在舆论平息后恢复原样?
夜晚——林默猜测是夜晚,因为没有时间参照——漫长而焦虑。他试图睡觉,但思绪纷乱。他想起了那些受害者,想起了吴昂和塔奈,想起了周晓雨这三年的斗争。
黎明时分——从送来的早餐判断——林默已经做出了决定。当李维安和史密斯再次来时,他准备好了。
“我们接受修改后的方案。”林默说,“但有附加条件:评估过程必须有国际环保组织监督,所有数据必须实时公开在专门网站上,当地社区必须有代表参与整个过程。”
李维安皱眉:“这会让过程变得复杂。”
“但能建立信任。”林默说,“如果公司真的希望解决问题,而不是公关操作,透明是必要的。”
史密斯说:“我需要请示。一小时后回来。”
等待的一小时格外漫长。林默在房间里踱步,思考各种可能性。如果公司拒绝附加条件怎么办?如果他们假装同意但实际不执行怎么办?
终于,门开了。这次来的是李维安一个人,表情难以解读。
“公司同意了。”他说,“但有最后一项要求:你们必须签署保密协议,不公开讨论这个协议的具体条款,不进一步批评公司。”
“为什么?透明不是协议的一部分吗?”
“公司声誉需要保护。”李维安说,“公开批评会影响股价,损害投资者信心。你们可以谈论环保重要性,但不能直接指责新洲化工。”
林默感到一阵不安。这个要求可能让整个协议变得无效——如果他们不能公开批评,谁来监督公司是否履行承诺?
“我需要和周晓雨讨论。”他说。
“可以,但决定必须很快做出。媒体已经聚集在仰光,公司需要发布声明。”
他们再次被带到一起。周晓雨听了保密协议的要求,表情变得严峻。
“这几乎推翻了整个协议的核心。”她说,“如果我们不能公开批评,公司可以在评估后声称一切正常,即使事实并非如此。”
“但如果我们不接受,可能面临长期监禁。”林默提醒。
“我知道。”周晓雨闭上眼睛,思考着,“也许也许我们可以接受,但通过其他方式确保监督。陈志远,国际环保组织,他们可以扮演这个角色。”
“但如果我们受保密协议约束,就不能向他们提供内部信息。”
周晓雨苦笑:“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们讨论了各种可能性,但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最后,周晓雨提出了一个折中:“我们接受保密协议,但要求设立一个独立的监督委员会,包括国际环保组织代表、当地社区代表和学术专家。委员会有权获得所有信息,并公开报告。”
“公司会同意吗?”
“不知道,但值得提出。”
李维安听了这个折中方案,沉默了很久。“我需要最后请示。”他说,“这次是最终决定。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必须结束这个讨论。”
他离开后,林默和周晓雨握着手,等待最终结果。这是漫长斗争的一个节点,无论结果如何,都将决定许多事情的走向。
“无论发生什么,”周晓雨轻声说,“谢谢你和我一起走这条路。”
“无论发生什么,”林默回应,“我都不会后悔这个选择。”
一小时后,李维安回来了。这次他带着一份文件。
“公司接受监督委员会的设立。”他说,“委员会由五名成员组成:公司提名两人,你们提名两人,共同选择第五人作为主席。委员会报告公开,但具体数据披露需要委员会一致同意。”
“保密协议呢?”
“仍然需要,但仅限于你们个人不对公司进行公开批评。委员会的报告不受此限。”
周晓雨和林默讨论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我们接受。”
“很好。”李维安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现在我们需要签署文件,然后安排你们离开。媒体正在等待公司的声明。”
签署过程很快,文件是英文和缅甸文双语。林默仔细阅读了关键条款:工厂部分停产、独立评估、监督委员会、医疗援助。保密协议确实限制了他们对公司的直接批评,但委员会的存在提供了一定程度的监督保障。
签署完成后,李维安说:“你们将在两小时内被送往仰光,从那里可以自由离开缅甸。公司会提供机票和补偿金。”
“我们不需要补偿金。”周晓雨立即说。
“随你们。”李维安说,“但请记住,协议是双边的。你们履行义务,公司履行义务。任何违反都可能带来后果。”
这是明确的警告。林默点头:“我们理解。”
他们被带到另一个房间,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提供了食物和水。两小时后,一辆车来接他们。不是之前抓他们的车,而是普通的商务车。
车驶出设施,林默终于看到了外面。他们在一个工业园区内,周围是高墙和铁丝网。车通过几道检查站,然后驶上公路。
从车窗看出去,林默认出了边境地区的风景。他们确实还在缅甸边境附近。车行驶了大约两小时,到达一个小型机场。一架小型飞机在等待。
“飞往仰光。”驾驶员简短地说。
登上飞机后,林默和周晓雨终于有了一些私人空间。飞机上只有他们和两名机组人员。
“你相信他们会履行承诺吗?”林默低声问。
周晓雨望着窗外:“不完全相信。但他们现在有舆论压力,至少短期内会遵守。关键是我们需要确保监督委员会真正独立运作。”
“陈志远和国际环保组织会帮忙吗?”
“我相信会。”周晓雨说,“这不是完美的胜利,但可能是现实条件下最好的结果。工厂部分停产,评估进行,受害者得到一些援助这比什么都没有好。”
飞机起飞,地面越来越小。林默看着下面的风景,思考着这一切的意义。三年的斗争,危险的逃亡,最终的妥协。这值得吗?
他想起了那些受害者的面孔,想起了吴昂姐姐的照片,想起了塔奈讲述的故事。也许没有完美的正义,但至少他们的痛苦被记录,他们的声音被听到,他们的故事不再被完全忽视。
也许这就是改变的开始:一点点曝光,一点点压力,一点点进步。系统性的改变需要时间,需要许多人的努力,需要持续的压力。
“回到中国后,你想做什么?”周晓雨问。
林默想了想:“继续写作。但可能会写一些不同的东西——关于环境,关于正义,关于普通人的勇气。”
周晓雨微笑:“听起来不错。我也想写,写这三年的经历,写那些我遇到的人,写这场不完美的斗争。”
“我们会在一起写吗?”
周晓雨握住他的手:“是的,我们一起。”
飞机在云层上飞行,阳光明亮。下方是连绵的山脉和河流,那些无声的对岸,那些被污染的土地,那些承受痛苦的人们。
斗争还没有结束,但至少有了一个节点。证据已经公开,协议已经签署,监督机制已经建立。这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开始。
林默闭上眼睛,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疲惫,宽慰,希望,警惕。他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但至少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
在这个无声的对岸,在这个充满挑战的世界,至少他们找到了彼此,找到了继续前进的勇气。
飞机向仰光飞去,向不确定但充满可能的未来飞去。而在他们身后,边境工厂的烟囱也许暂时停止了冒烟,河流也许暂时得到喘息,受害者也许暂时看到了一丝希望。
这一切都不完美,但至少是开始。
一个无声的开始,在对岸。
仰光机场的喧嚣与边境地区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林默和周晓雨随着人流走向出口,手中握着临时通行证和飞往曼谷的机票——这是协议的一部分,新洲化工安排的“安全离境”。
机场大厅里,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新闻。缅甸语主播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中几乎听不清,但屏幕下方的英文滚动字幕清晰可见:“国际媒体报道新洲化工环境争议公司承诺独立评估股价下跌5”
周晓雨停下脚步,看着屏幕。新闻画面切换到她三年前的照片——那是她在大学时的照片,笑容灿烂,眼神清澈。然后是边境村庄的画面:简陋的房屋,生病的村民,污染的河流。
“他们用了我们的素材。”林默低声说。
“至少故事被讲述了。”周晓雨回应,但声音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
他们通过了护照检查,没有遇到问题。官员看了一眼他们的文件,点点头,盖章放行。显然,新洲化工已经打点好一切。
候机室里,林默买了瓶水,坐在窗边。窗外,飞机起起落落,阳光在金属机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这一切感觉如此不真实——几天前他们还在山中逃亡,现在却坐在现代化的机场里,等待飞往另一个国家的航班。
“你觉得吴昂和塔奈安全吗?”林默问。
周晓雨点头:“陈志远联系我了。他们安全回到了村庄,备份文件也安全。监督委员会的第一批成员已经确定,包括一位国际知名的环境科学家和一位当地社区代表。”
“这么快?”
“舆论压力。”周晓雨说,“新洲化工需要展示诚意,所以加快了进程。工厂的部分生产线已经暂停,医疗援助队伍也到达了边境村庄。”
听起来像是积极的进展,但林默感到一丝不安:“太顺利了,不像他们的风格。”
“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周晓雨分析,“媒体报道已经引发连锁反应。投资者在抛售股票,环保组织在抗议,社交媒体上话题在发酵。他们需要控制损失。”
广播通知他们的航班开始登机。他们走向登机口,加入排队的人群。林默回头看了一眼缅甸,这个他们几乎不了解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的国家。
飞机起飞后,周晓雨终于放松了一些,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林默看着她沉睡的脸,注意到她眼下的黑眼圈和嘴角的细纹。这三年的斗争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也赋予了她一种新的深度和力量。
飞机在曼谷降落时已经是傍晚。他们需要在这里转机飞往中国。在转机大厅,周晓雨的手机响了——是陈志远。
通话很简短。挂断后,周晓雨的表情复杂:“监督委员会召开了第一次会议,但新洲化工提名的两位成员都是与公司有长期合作关系的‘独立专家’。”
“他们违反了协议精神。”
“但没有违反协议字面。”周晓雨苦笑,“协议只说‘独立专家’,没有定义独立性。这是我们谈判时的漏洞。”
“那怎么办?”
“我们提名的两位成员反对,要求重新选择。会议陷入僵局。”周晓雨说,“陈志远说,这可能是一场长期的拉锯战。”
林默感到一阵失望,但并不意外。新洲化工显然在利用协议的每一个模糊之处,尽可能削弱监督的有效性。
“还有其他消息吗?”
“边境工厂确实暂停了部分生产线,但关键的生产设备仍在运行。医疗援助已经开始,但范围有限,只覆盖最严重的病例。”周晓雨叹了口气,“陈志远说,当地村民既感到希望,又保持怀疑。他们经历过太多次承诺和失望。”
登机前往中国的广播响起。他们收拾行李,走向登机口。这是最后一段旅程,回家的旅程。
飞机穿过云层,夜空中的星星格外清晰。林默望着窗外,思考着这一切的意义。他们揭露了真相,达成了协议,但真正的改变似乎仍然遥远。系统性的问题需要系统性的解决方案,而他们只是触及了表面。
“你在想什么?”周晓雨轻声问。
“我在想,这一切是否值得。”林默诚实地说,“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最终得到的可能只是表面的改变。”
周晓雨沉默了一会儿:“记得我们在大学时讨论过的‘理想主义者的困境’吗?你当时说,理想主义者往往因为追求完美而无法接受不完美,最终一事无成。”
“我记得。你当时不同意。”
“我现在仍然不同意。”周晓雨说,“接受不完美不是放弃理想,而是认识到改变是渐进的。我们可能没有彻底改变新洲化工,但我们让他们的行为曝光,建立了监督机制,为受害者提供了某种程度的援助。这些不是完美的胜利,但也不是失败。”
“可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他们不会复活。”周晓雨的声音变得低沉,“但他们的故事被记录下来,他们的痛苦没有被完全忽视。而且,也许因为我们,未来会有更少的人遭受同样的痛苦。”
林默看着她,看到了三年前那个理想主义的女孩,也看到了一个经过现实磨炼但仍然坚持的斗士。她变了,但没有变得愤世嫉俗,没有放弃信念。
“回到中国后,你有什么计划?”他问。
“首先休息,然后继续工作。”周晓雨说,“陈志远邀请我加入他的环保组织,专注于企业环境责任。这次经历让我看到了系统性问题,但也看到了改变的可能性。”
“我需要回一趟老家,看看父母。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我了。”
“我陪你一起去。”
林默惊讶地看着她:“你确定?”
“我确定。”周晓雨握住他的手,“这三年来,我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离开了你。我不想再重复那个错误。”
飞机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时,已经是深夜。踏上祖国的土地,林默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宽慰、疲惫、不安。海关检查很顺利,他们的护照没有问题。
走出机场,上海的夜晚灯火辉煌。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在夜空中闪烁,车流不息,人群匆匆。这个繁华的现代都市与他们在边境地区经历的一切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在机场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淋浴、干净的床单、安全的房间——这些简单的舒适现在感觉像是奢侈。林默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几乎立刻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林默醒来时,周晓雨已经在用笔记本电脑工作。
“你在做什么?”
“整理笔记,准备给陈志远的报告。”周晓雨说,“还有,我在联系一些国内的环保组织和记者。新洲化工在中国也有业务,也许我们可以推动类似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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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休息一下吗?”
“休息够了。”周晓雨微笑,“斗争没有结束,只是换了个战场。”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逐渐恢复正常生活。林默联系了之前的编辑,解释了自己长时间的消失——他简单说是有紧急家事需要处理。编辑虽然不满,但接受了他的解释,并给了他新的撰稿任务。
周晓雨则投入了新工作。陈志远的组织在中国设有办公室,她成为那里的研究员,专注于跨国企业的环境实践。她用这次经历作为案例,分析监管漏洞和企业责任。
但他们都知道,新洲化工的事情还没有真正结束。每周,陈志远都会更新监督委员会的进展:缓慢、充满争议,但确实在前进。工厂的污染评估开始了,数据逐渐公开,虽然不完整,但至少有了透明度。
一个月后,林默和周晓雨一起回了林默的老家。他的父母已经三年没见到周晓雨,有无数问题,但两人达成了共识:不告诉他们全部真相,只说周晓雨在国外做环保项目,遇到了些麻烦。
“只要你们平安就好。”林默的母亲说,眼中含着泪,“这三年,林默很不容易。”
晚饭后,林默和周晓雨在老家的小镇上散步。小镇变化不大,依然宁静,依然熟悉。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从未开始这一切,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林默说,“可能我们已经结婚,有稳定的工作,有平凡但安全的生活。”
“但你不会满足于那种生活。”周晓雨说,“我记得你大学时写的文章,总是关于不公,关于改变。你内心一直有个理想主义者。”
“也许吧。”林默承认,“但现在我明白了理想主义的代价。”
“所有值得做的事情都有代价。”周晓雨说,“关键是,代价是否值得。”
他们走到镇外的小河边,坐在他们少年时经常坐的石头上。河水静静流淌,月光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还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要坚持吗?”周晓雨轻声说,“我现在有了更清晰的答案:因为沉默是共谋。当我们知道不公,却选择沉默,我们就成了不公的一部分。”
“但如果发声的代价太高呢?”
“那就需要选择如何发声。”周晓雨说,“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像我们这样直接对抗。可以是通过写作,通过教育,通过消费选择,通过投票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改变。”
林默看着她月光下的侧脸,感到一种深深的爱和尊敬。这个女人经历了这么多,失去了这么多,却没有变得愤世嫉俗,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