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澜海那张略有沧桑的脸上,小眼睛透出一缕精光,心头骤然提起十二分警剔。
李明夷微微一笑,将他的反应悉数看在眼中,主动说道:“既是相逢,也是缘分,去附近找个地方坐坐?”
澜海眼角细密的皱纹绽放,哈哈笑着道:“如此自然好,我恰好知道,这附近有间茶楼不错,请。”
很快,二人离开了万宝楼,去了街对面,不远处的一座风雅的茶楼。
茶楼伙计似乎对澜海十分熟悉,亲切迎接上来,澜海只丢下一句“老规矩”,便亲切地领着李明夷去了楼上一座预留的雅间。
俄顷。
茶点奉上,伙计端着空盘退出去。
雅间之中,澜海卷起衣袖,亲自给李明夷倒茶,半点没有轻视面前少年:“公子怎么称呼?”
这是他第二次询问。
李明夷笑着等茶汤斟满,自报家门:“一介草民,无甚名声,姓李,李明夷。”
澜海怔了怔,意外地打量他,脱口道:“公主府的小李先生?”
这回轮到李明夷惊讶了:“澜先生知道我?”
澜海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消息还算灵通,早听说前几日,公主府宴会上,昭庆殿下与谢少卿闹了些不愉快,席间有一位李先生狠狠为殿下出了口气,少年英才,不可限量。”
恩,无论苏镇方,还是庄安阳,这两起事情都很隐秘,只有当事人知晓,且消息被封锁,故而,在外人眼中,对李明夷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庆功宴上。
说话的同时,澜海心中也松了口气,紧绷的神态有所舒缓,略显拘谨的举止也放松下来。
这少年人的身份,比他预想的要低了很多,如今思来,对方之所以能被万宝楼奉为座上宾,请上二层,应是替昭庆殿下跑腿,来取东西的。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当然,虽知晓对方身份不高,但擅长社交的澜海面上仍是客客气气,看不出半点轻视之色。
“澜先生消息果然灵通,”李明夷一脸赞叹,“在下微末之身,不想也有了些名气。”
澜海哈哈一笑,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意有所指地道:“这座京城鱼龙混杂,我这种人能混得开,靠的就是这双招子。得多看,尤其————是与昭庆殿下相关的人和事,更得多瞧。”
李明夷笑了笑:“是嘛。”
他端起茶杯,垂下眼脸,心中发笑,暗想这家伙是在试探自己了。
大概是要探一探,自己知道公主多少事。
只可惜,澜海不可能知道,从他露面的那一刻起,就已被眼前的少年人看穿了。
澜海。
落魄勋贵,祖上也曾是南周贵族,后逐渐衰落,到了他这一代,因为一些事,连爵位都丢了。
年少时整日厮混于赌坊,与帮派也不清不楚,染上了江湖匪气。
原本这种人很难东山再起,但他遇到了一个贵人,便是边南大都督吴佩。
吴佩作为仅次于赵晟极的“军阀”,并无多大野心,骨子里,是个只想守着地盘过日子的老农。
为了维持地位,在驾崩的南周先帝还在位的时候,便屡屡用钱打点朝廷重臣,以图自保。
但远离京城的吴佩想打点,也需要有门路的人来做。
经常行贿的人都知道,行贿最大的难点,不是出钱,而是找到“门路”。
这个时候,作为老牌勋贵,社交达人的澜海被选中了。
澜海借助自己对京城各方权贵的了解,帮吴到处打点。
也因此,成了吴家在京中的“代言人”。
短短几年里,澜海非但挣下了不菲家财,更是为了帮吴家做事,暗中在京师内发展了一股属于自己的地下势力,插手了不少生意。
若论朝堂、官场上,澜海的确上不得台面。
但若论及京城的“地下江湖”,市井之中,澜先生这个名字,便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了。
此刻,澜海见李明夷神态淡然,一时间有点捉摸不透。
他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道:“所以小李先生说听过我,也是————”
李明夷淡淡一笑:“在公主府办事,接触的人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
“那是,”澜海不甘心地问道,“方才小李先生提到了吴将军————”
李明夷“哦”了一声,笑吟吟道:“澜先生与吴将军————不对,现在该称呼为上柱国了。关系紧密,在下也是早有耳闻。”
颂帝登基后,已颁布旨意,敕封边南大都督吴佩为上柱国,一等勋贵,吴家一跃从一个武人家族,成为顶级门阀。
吴佩的儿子,也就是昭庆公主联姻的对象,也成了吴世子。
澜海忙摆手道:“哪里哪里,我也只是做点生意罢了。”
李明夷打趣道:“可不是小生意吧,我听说,澜先生光三进大宅,在京城里就有足足十座。
还都是上好地段的。私下纳了六房小妾,为了金窝藏娇,一个小妾养在一座宅子里,何等大手笔?
便是天子也就是这般享受了————还有,红花帮会,码头的漕帮也都有澜先生的一份,唔,万宝楼往北那座赌坊也是吧?
还有————更令人赞叹的是,听闻京城的车马行生意,都在先生手里?这京城里,大街小巷每一辆租借的车马,驾车的车夫,都是你澜先生的人。”
李明夷看似闲谈的说着,竟是对其财富如数家珍!
澜海越听,笑容越僵,到后来,眼角的鱼尾纹几乎凝固住。
雅间的气氛也悄然凝重起来!
要知道,他那些妾室都是偷偷养的,宅子也是。
还有生意————相当一部分,甚至连吴家都不清楚!
可这个公主府的随从,竟知晓的一清二楚。
这如何能不令他心惊肉跳?
很自然的,澜海开始揣测,这些情报是昭庆公主查到的,是对所有人都查了?
还是着重查了自己?
目的是什么?
因为与吴家世子的那份婚约?
有那么一刻,澜海甚至怀疑,自己在万宝楼与对方相见,是不是个巧合了。
“呵呵,在下是不是话多失礼了?”李明夷一副后知后觉,歉然的模样。
“先生哪里的话?”澜海压下惊疑,故作豪迈地摆手,“只是许多生意,都是代为上柱国打理罢了,我最多只算个掌柜。”
“这样啊。”李明夷笑笑,不置可否。
二人接下来,又东拉西扯,闲谈了一阵子。
澜海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可李明夷话语滴水不漏,如同一条滑腻的泥鳅,让自认为社交老油条的澜海十分难受。
同时,愈发不敢轻视这少年。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回去复命,便先告辞了。”李明夷起身笑道。
今日与澜海的相遇,纯属巧合,也不涉及任何布置。
不过,这人虽为吴家效力,却也不老实,有很多黑料。
若时机恰当,也是可以利用的一股势力————当然,李明夷没打算现在就动这人,怎么用,何时用,都是要思量的。
但既然遇上,他也不介意先给对方留下个印象,创建初步的人脉关系。
“这就走了?”澜海站起身,一脸不舍,忽然一拍脑袋:“初次见面,我也没准备礼物,这样吧。”
他伸手入怀,变戏法般取出一个翡翠镯子:“些许见面礼,小李先生还请收下,呵,别看东西小,这可是景平小皇帝那个未婚妻,秦皇后的陪嫁,景平逃难那天晚上,小皇帝他亲手从宫里带出来的,后来不慎遗落了。”
??
李明夷怔了怔,幽幽道:“你之前在万宝楼,介绍那条珠串也是这么说的。”
澜先生愣了下,旋即认真解释道:“景平小皇帝逃难时带了一堆,一块遗失了。”
,”
李明夷拱了拱手:“多谢好意,但身为殿下随从,不好收礼,告辞。”
“唉————行吧,”澜先生惋惜道,“那有机会再聚。”
李明夷推开雅间门,忽然脚步一顿,好似想起来什么般,扭过头来,提醒道:“澜先生,我有话不知当讲否。恩,有空的话,你最好多去陪陪自家夫人,莫要因外头的妾室因小失大————当然,我就这么一说,没别的意思,告辞。”
说完,他噔噔下楼去了。
耽搁了些时间,不知户部那边进展如何,他准备去找昭庆打听下。
恩,至于这句善意的提醒,主要是他记得,这家伙后来金窝藏娇翻车了,事情闹的很大。
雅间中,只留下澜先生愣住,缓缓皱起眉头。
“公主府的随从这么傲气么?连我的私事都要管————”
澜先生有些不悦,哼了一声,将手中镯子收起来。
就在李明夷离开西斜大街的时候。
户部大门外。
整个衙门一百多名官员在冬日的艳阳中的列队,一个个身披官袍,头戴乌纱,翘首以盼。
迎接新尚书的到来。
庄侍郎站在最前头,时不时与身旁的吏员吩咐、叮嘱什么,俨然要将这次迎接做的尽善尽美。
黄澈伫立在人群中,不怎么起眼,身旁是其馀四名郎中,以及更多的员外郎,主事等同僚。
上了年纪,温和如绵羊的冯侍郎站在前头,陪衬的位置,闭目养神,老神在
在。
黄澈默默思忖着,等下要做的事,心下有些担心。
虽然李先生要他不必多想,放心做事就好,可并不知道全部计划的黄澈很是担心,只凭藉自己,真的能翻起多大浪花吗?
要知道,这户部上下,几乎被庄侍郎经营成了铁板一块。
心绪起伏下,终于,黄澈听到了远处街道传来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伴随着护卫奔跑间,腰间刀鞘晃荡的声响。
他举目望去,只见两队禁军簇拥着一架奢华气派的马车驶来。
“李尚书到了!”
庄侍郎突然说道:“都随我上前!”
众官员急忙跟随。
黄澈因心中揣着事情,稍微愣神,不由慢了一拍,而当他看到身旁好几名同僚也同样心事重重,慢了一拍的时候。
几名郎中、员外郎、主事彼此对视,皆是一愣。
似乎————明白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