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面对这前有虎狼、后有追兵的绝境,颜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极短时间内扫过战场每一个角落。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疼痛如同无数细针在体内搅动。鲜血早已浸透了他的下半身铠甲,在寒冰之力的作用下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随着他每一个细微动作发出“咔嚓”的脆响。
“不行……我……绝对不能……绝对不能死在这里……”颜良的牙齿几乎要被自己咬碎,牙龈渗出的鲜血混合着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让他整张脸看起来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袁公大业未成,河北基业……岂能就此毁于一旦!”
颜良勒马立在缓坡之下,仰首望向坡顶那员老将。阳光从远方斜射而来,照在黄忠那身赤金色的山文甲上,反射出耀眼的、近乎燃烧的光芒。猩红战袍在晨风中猎猎飘动,如同熊熊火焰。雪白的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垂至胸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最让颜良心惊的,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历经岁月沉淀、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火焰在静静燃烧,那火焰不是狂暴的、外放的,而是内敛的、凝实的,蕴含着足以焚灭万物的高温,却又被强大的意志牢牢锁在体内。
“黄忠……黄汉升……”颜良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握刀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肋下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断裂的肋骨,但他强行将痛楚压下。
不,不能退!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简宇端坐马上,神情平静,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那个手握奇怪兵器的女将侍立一旁,凤目中寒光流转,似在评估他的每一个破绽。更远处,黑色的“简”字大旗覆盖了整个战场,八千河北精锐,此刻已十不存一。
绝境。
但绝境之中,往往能激发生命最原始的求生欲。
“我还有机会……”颜良的眼中重新燃起疯狂的光芒,“只要杀了这个老贼,冲过坡顶……东方还有文丑、吕旷、吕翔几人的数万大军,还有袁公的基业……”
他的思维在急速运转。黄忠的威名他听过,但耳听为虚。夏侯尚算什么?一个二流将领而已。斩杀那样的庸才,能证明什么?自己可是河北第一猛将,打遍河北无敌手!这黄忠年过五旬,气血已衰,怎可能是他的对手?
对,一定是这样!
简宇派这个老头来拦截,是轻视他,是羞辱他!认为他颜良连一个老头子都打不过!
“呵……呵呵……”颜良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却透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简宇……你太小看某了……某今日便让你看看,河北男儿的血性!”
决心已定,再无犹豫。
颜良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调动体内残存的每一分力量,感受着经脉中那些尚未完全溃散的冰元素之力。
寒锋刀在手中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刀身上那些被黄忠火焰之力灼烧出的裂纹,此刻竟开始缓慢弥合——不是真正的修复,而是颜良以自身生命力为代价,强行将残存的冰元素灌注其中,让破碎的冰晶重新凝结、生长。
这是一个危险的选择。武者修炼,本源在丹田,在经脉。此刻他将所剩无几的本源之力强行注入兵器,等于是在透支生命。一旦失败,轻则修为尽废,重则当场毙命。
但他顾不上了。
“老贼受死!凓凌寒霜斩!”
颜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垂死咆哮。他双腿猛夹马腹,乌骓马发出一声悲鸣——这匹神驹也到了极限,但感受到主人的决意,它强撑伤痛,四蹄猛蹬,朝着坡顶疾冲而去!
冲锋的瞬间,颜良将寒锋刀拖在身后,刀尖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冰痕。这不是简单的拖刀术,而是将全身力量、气势、意志,都灌注到这一拖之中。每前进一尺,刀身上的冰元素就凝聚一分,刀势就沉重一分。
三步之后,刀锋周围开始凝结出细密的冰晶。五步之后,冰晶蔓延至整个刀身。七步之后,那些冰晶开始疯狂生长、延伸,化作数十道锋锐的冰刃,环绕在颜良周身,随着他的冲锋一同向前!
但这仅仅是开始。
颜良真正的杀招,在于“凓凌寒霜斩”的第二重变化。
当他冲至坡腰时,猛地勒马!乌骓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猛蹬。与此同时,颜良双手握刀,由下而上,一记凶狠绝伦的撩斩!
“轰——!”
刀锋所过之处,空气被撕裂、冻结,留下一道幽蓝色的冰霜轨迹。那数十道环绕周身的冰刃,在这一刻仿佛受到召唤,齐齐调转方向,以颜良为中心,呈扇形向坡顶的黄忠激射而去!
每一道冰刃都长三尺,宽三寸,刃口锋锐如刀,内部流动着幽蓝色的寒光。它们在飞射过程中还在不断吸收空气中的水分,体积迅速膨胀,刃口愈发锋锐。更可怕的是,这些冰刃的飞行轨迹并非直线,而是划出诡异的弧线,上下左右,封死了黄忠所有可能的闪避空间。
冰刃破空,发出尖锐的呼啸。所过之处,地面凝结出厚厚的冰层,草木瞬间冻成冰雕,又在余波中粉碎。整个缓坡,在短短两息之间,化作了一片冰封绝域!
而颜良本人,在冰刃激射而出的同时,再次催动乌骓马,紧随着冰刃风暴之后,拖刀疾驰!他的目标很简单——趁黄忠应对冰刃之际,近身一刀,斩敌于马下!
这是颜良压箱底的绝技,曾凭此招在战场上连斩七员敌将,无一合之敌。他自信,即便是简宇亲至,面对这一招也要暂避锋芒。
面对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冰刃风暴,以及紧随其后、杀气腾腾的颜良,坡顶的黄忠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摇头的动作很轻微,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
仿佛一个成名剑客,看到初学者使出一招花哨却破绽百出的剑法。
“冰,不是这样用的。”
黄忠开口,声音平静,却奇异地穿透了冰刃破空的呼啸,清晰地传入颜良耳中。
话音落下的瞬间,黄忠动了。
他没有闪避,没有后退,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的姿态。他只是缓缓抬起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向前。
这个动作简单到了极点,甚至有些随意。
但就是这样一个随意的动作,却让冲锋中的颜良瞳孔骤然收缩!
因为他看到,以黄忠的掌心为中心,空气开始扭曲。不是简单的热浪扭曲,而是空间的扭曲!光线在经过那片区域时,发生诡异的折射、弯曲,仿佛那里有一面无形的透镜。
紧接着,一点赤红色的光芒,在黄忠掌心凝聚。
初始只有针尖大小,但瞬息之间,膨胀为拳头大小,再膨胀为头颅大小!那光芒不是散乱的火光,而是凝实到极致的、仿佛液态火焰般的光球!
光球内部,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符文在流转、碰撞、湮灭,每一次碰撞都爆发出恐怖的高温,却又被更强大的力量牢牢锁在球体之内。
“散。”
黄忠轻轻吐出一个字。
“轰——!”
赤红光球轰然炸开!
但不是向外爆炸,而是向内坍缩!在坍缩的瞬间,爆发出无法形容的吸力!那吸力不是针对物质,而是针对……元素!
最先接触到这片坍缩力场的冰刃,仿佛冰雪遇到沸水,连一息都没能坚持,便汽化消失。不是被高温融化,而是被某种更本质的力量“分解”了——构成冰刃的冰元素之力,被强行剥离、拆解、还原为最基础的水元素和寒元素,然后被坍缩的力场吸入、吞噬!
数十道冰刃,在这诡异的坍缩力场面前,如同扑火的飞蛾,前赴后继地冲入,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爆炸,没有光焰,只有冰刃汽化时发出的“嗤嗤”轻响,和空气中骤然降低的湿度——那是水元素被剥离后,周围空气变得异常干燥的表现。
整个过程,不到三息。
颜良赖以成名的绝技“凓凌寒霜斩”,就这么被黄忠随手一掌,化解于无形!
而此刻,颜良已经冲到了黄忠面前十步之内!
冰刃风暴被破,但他冲锋的势头已无法停止。乌骓马四蹄翻飞,在冻结的坡面上踏出一连串冰屑飞扬的脚印。颜良双手握刀,刀势已蓄至顶点,刀锋在地面上犁出的冰痕长达三丈!
不能退!
那就拼死一搏!
“啊啊啊——!”
颜良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将心中所有的震惊、恐惧、绝望,都转化为狂暴的杀意!他猛地抡起寒锋刀,由下而上,一记凶狠绝伦的撩斩,直取黄忠胯下战马的腹部!
这一刀,凝聚了他残存的全部力量,甚至透支了部分生命力。刀锋所过之处,空气被冻结、撕裂,留下一条幽蓝色的真空轨迹!刀速之快,甚至超过了声音,在刀锋到达之前,刀气已经先一步割裂了地面,犁出一道深达尺许的沟壑!
面对这搏命一击,黄忠终于有了第二个动作。
他右手握住了赤血刀的刀柄。
“锃——!”
长刀出鞘的瞬间,整个坡顶的温度骤然飙升!不是逐渐升高,而是一瞬间从冰点以下,跃升至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空气被高温灼烧得扭曲变形,发出“噼啪”的爆鸣声。地面上的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汽化,升起腾腾白雾。
赤血刀完全出鞘。
那刀身狭长,通体赤红如血,仿佛是用凝固的岩浆锻造而成。刀身上天然生成着火焰般的纹路,此刻那些纹路正在流动、燃烧,散发出灼目的红光。刀刃处,温度高到极致,空气被电离,形成一圈淡淡的紫红色光晕。
黄忠双手握刀,没有华丽的起手式,没有蓄力的前兆,只是简简单单地,将赤血刀自右上向左下,划出一道完美无缺的弧线。
这一刀,名为“爓刃斩”。
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黄忠毕生对火焰之道的领悟。刀锋所过之处,不是单纯的砍劈,而是“焚烧”——将所触及的一切,无论物质还是能量,都焚烧殆尽!
赤血刀与寒锋刀,在半空中轰然对撞。
没有金铁交鸣的脆响。
“嗤——!!!!!”
如同烧红的铁块浸入冰水,发出刺耳至极的汽化声!
在双刀接触的瞬间,寒锋刀刀身上的冰晶,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便直接汽化!不是融化,不是碎裂,而是直接从固态升华为气态!那些凝聚了颜良生命力的冰元素之力,在赤血刀绝对的火焰法则面前,如同遇见天敌,瞬间溃散、瓦解、湮灭!
刀身本体暴露出来。
然后,开始熔化。
是的,熔化!
寒锋刀乃是百炼精钢所铸,又经过特殊淬炼,寻常火焰根本无法伤其分毫。但在赤血刀的高温下,刀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软化、流淌!
“不可能……不可能——!”颜良嘶声咆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能感觉到,自己与寒锋刀之间那种心血相连的联系,正在迅速断绝!那柄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宝刀,正在……死去!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那股顺着刀身、手臂,疯狂涌入他体内的火焰之力!
那力量炽热、狂暴、霸道,仿佛要将他从内而外彻底焚烧!颜良修炼的是冰元素之力,体内经脉早已适应了寒冰属性的运转。此刻突然涌入如此磅礴的火焰之力,无异于将滚油倒入冰水之中。
“呃啊——!”
颜良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他感觉自己的经脉在燃烧,血液在沸腾,五脏六腑仿佛被放在炭火上炙烤!冲突在他体内达到了顶点,然后——
冰,彻底溃败。
“噗——!”
他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这鲜血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其中混杂着冰晶碎屑和内脏碎片。鲜血刚一出口,就被周围的高温蒸发大半,只留下刺鼻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乌骓马承受不住这双重冲击,发出一声悲鸣,四蹄一软,竟是被硬生生震得向后退了三步!每一步都在地面上踏出深深的坑洞,马蹄铁与融化后又凝固的琉璃状地面摩擦,迸溅出点点火星。
反观黄忠,枣红马只是微微晃了晃,便稳稳站定。老将端坐马上,赤血刀斜指地面,刀身上赤红色的光芒流转不息,仿佛刚才那记对拼只是随手为之。他雪白的长髯在热浪中微微飘动,虎目平静地注视着狼狈不堪的颜良,眼中既无得意,也无怜悯,只有一片深沉的淡然。
“颜良,”黄忠开口,声音如古钟轰鸣,“你的寒冰之力,练得不错。在当今天下,能胜过你的,估计不超过二十人。”
这是极高的评价。
但黄忠接下来的话,让颜良如坠冰窟。
“可惜,你遇到了老夫。”
“可惜,你的寒冰,只练到了‘形’,未悟到‘意’。”
“更可惜,你今日心浮气躁,力战高览,已耗你五成力气;硬接丞相两戟,又耗你三成;伤口失血,再耗一成。此刻的你,十成实力,只剩一成。”
黄忠每说一句,颜良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不是愤怒,而是……恐惧。因为黄忠说的每一个字,都直指他武道根基的缺陷!
“冰之大道,不在凛冽,不在锋锐,而在……”黄忠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永恒。”
“真正的寒冰,不是冻结万物,而是……让时间停滞。”
话音落下的瞬间,黄忠再次催马。
枣红马长嘶一声,化作一道赤色流光,直冲颜良!速度之快,竟在身后拉出一道残影,残影之中,隐约可见火焰翻腾!
黄忠双手握刀,赤血刀高举过头,刀刃上燃烧起实质的火焰。那火焰并非散乱,而是凝聚在刃口三寸之内,颜色从赤红渐变为炽白,再变为……透明!
无色之火!
这是火焰之道的至高境界——温度高到极致,反而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纯粹的热,纯粹的光!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复杂的变向,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一记劈斩。
但这一刀中蕴含的意志,却让颜良灵魂都在战栗。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轮……太阳!
一轮要将他彻底蒸发、彻底焚灭的太阳!
颜良想要格挡,想要闪避,想要反击。但体内冰火冲突造成的剧痛让他动作慢了半拍,双臂的麻痹尚未完全消退,乌骓马的状态也远非最佳。
他只能勉强抬起已经开始熔化的寒锋刀,横在头顶。
“铛——!”
第二刀。
赤血刀狠狠劈在寒锋刀的刀身正中。这一次,没有剧烈的爆炸,没有四溅的光焰。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火焰,都凝聚在刀刃与刀刃接触的那一点上。
然后,渗透。
是的,渗透!
那无色之火,竟然穿透了寒锋刀的刀身,直接渗入刀体内部!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从寒锋刀内部传来。不是表面的裂纹,而是从核心开始的、彻底的崩碎!
颜良惊恐地看到,自己手中的宝刀,正在……解体!
刀身上,以两刀相触点为中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孔洞。孔洞边缘,金属不是被切开,而是被……蒸发!直接汽化消失!
紧接着,孔洞迅速扩大,裂纹从孔洞边缘向四周疯狂蔓延。那些裂纹不是普通的裂缝,而是内部结构被高温彻底破坏后,形成的网状崩坏!
“不……不可能……我的寒锋……我的刀……”颜良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绝望。
寒锋刀,碎了。
不是断成两截,不是裂成数块,而是……化作无数细小的金属粉末,从刀柄处开始,向上蔓延、崩解、消散!
当赤血刀完全斩落时,颜良手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刀柄。
以及,漫天飘散的、闪烁着幽蓝色寒光的金属尘屑。
那是寒锋刀最后的痕迹——在绝对的高温下,连钢铁都被汽化成微粒,只有那些蕴含冰元素之力的部分,保留了最后一点形态,在空气中飘散、冷却、最终落地,化作一地闪烁的蓝尘。
刀毁,人伤。
颜良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马上,握着那个已经毫无用处的刀柄,看着漫天飘散的蓝尘,看着地面上那一层闪烁的粉末。
世界观,崩塌了。
他赖以成名的武艺,他征战沙场的依仗,他身为河北第一猛将的骄傲……在眼前这个老头子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直到这时,颜良才真正明白,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黄忠,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靠斩杀夏侯尚那种二流将领成名的一般武将。
这是一个……怪物。
一个触摸到火焰之道本源,甚至可能已经凝聚“火之法则”的绝世强者!
可笑自己刚才还在盘算,杀了这个老头子,突围出去……
“呵……呵呵……哈哈哈……”
颜良忽然笑了起来。开始是低笑,随后变成了癫狂的大笑,笑声嘶哑破碎,却透着一种彻骨的悲凉和绝望。
笑自己的无知,笑自己的狂妄,笑自己的……宿命。
笑着笑着,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声,都有大口的鲜血涌出,其中混杂着内脏的碎片。
他知道,自己完了。
黄忠不再多言。他缓缓举起赤血刀,那柄燃烧着炽白火焰的长刀,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太阳的碎片,刺目得让人无法直视。
“结束了。”
平静的三个字,却宣告了最终的审判。
赤血刀落下。
没有破空声,没有呼啸声,甚至没有光影的扭曲。因为这一刀的速度,已经超越了声音,超越了光线的传播。在颜良的感知中,他只看到黄忠举刀,然后——
世界,变成了赤红色。
不,不是世界变了颜色,而是他的视野被无尽的火焰填满。那火焰不是从外界烧来,而是从他体内每一个细胞中迸发而出。冰与火的冲突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然后,冰彻底溃败。
“嗬……嗬……”
颜良想要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明光铠完好无损,没有新的伤口。但铠甲之下,他的内脏、经脉、骨骼,都在燃烧。不是比喻,是真正的燃烧。
黄忠那一刀,没有斩在他的肉体上,而是直接斩在了他的“势”、他的“力”、他的“本源”上。以火焰之道,焚尽了他的寒冰之根。
颜良呆呆地看着那些碎片,眼中最后的光芒迅速黯淡。他想起了许多事——想起年少时在河北习武,想起第一次随袁公出征,想起与文丑并肩作战,想起那些豪情万丈的岁月……
最后,他抬起头,看向坡顶那个端坐马上、须发皆白却如战神般威严的老将。
“黄……忠……”
他用尽最后力气,吐出这两个字。然后,身体缓缓从马背上滑落。
乌骓马发出一声悲鸣,低头用鼻子去拱主人的身体,但颜良已无法回应。他仰面躺在地上,双眼圆睁,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瞳孔中的神采彻底消散,只剩下无边的空洞。
河北名将,颜良,卒。
时年三十有七。
黄忠缓缓收刀。赤血刀上的火焰迅速内敛,最后消失不见。他低头看了看颜良的尸体,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倒也是条汉子,可惜……跟错了人。”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两团白气。黄忠轻抚马颈,调转马头,看向坡下的简宇。
远处,那些残存的颜良部卒亲眼目睹了主将被斩的全过程。短暂的死寂后,绝望的哭喊声响彻战场。
“将军死了!颜将军死了!”
“逃啊!快逃啊!”
“投降!我们投降!别杀我们!”
仅存的数百袁军彻底崩溃,扔下兵器,跪地求饶者有之,四散奔逃者有之,呆立原地不知所措者有之。
刘赪凤目扫过战场,玉手一挥:“围起来,降者不杀,顽抗者,格杀勿论!”
“诺!”
早已蓄势待发的简宇军士卒如狼似虎地扑上,迅速控制局面。有少数颜良死忠亲卫试图反抗,但在绝对的数量和实力差距下,不过片刻便被斩杀当场。更多的士卒选择了投降,他们扔掉兵器,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身体因恐惧而瑟瑟发抖。
大局已定。
黄忠策马下坡,来到简宇面前,翻身下马,抱拳行礼:“末将黄忠,幸不辱命,已斩颜良于此。”
简宇微微颔首,目光在黄忠身上扫过,又投向远处颜良的尸体,语气温和:“汉升辛苦了。此战,你为首功。”
“丞相谬赞。”黄忠沉声道,“若非高将军先前力战消耗,丞相亲自压阵震慑,末将也不能如此轻易得手。此乃三军之功,非忠一人之力。”
简宇笑了笑,不再多言。他策马缓缓走向颜良的尸体,刘赪、黄忠紧随其后。
来到近前,简宇勒马停下,低头看着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颜良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不甘与惊愕的表情。身上伤口纵横,尤其左肩至胸前那道焦黑的刀痕,触目惊心。鲜血早已流尽,在身下汇成一滩暗红色的冰晶。
乌骓马仍守在主人身边,见有人靠近,发出威胁般的低鸣,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但这匹神驹也已是强弩之末,身上多处伤口仍在渗血,四腿微微颤抖。
简宇沉默片刻,轻声道:“倒是一匹忠马。”
他翻身下马,走到乌骓马前。那马警惕地后退半步,但简宇身上并无杀气,反而散发着一股平和的气息。乌骓马迟疑了一下,没有继续后退。
简宇伸出手,轻轻按在马颈上。一股温和的力量渡入,乌骓马身上那些较浅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结痂。马儿发出一声舒适的轻嘶,眼中的敌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与悲伤。
“带下去,好生照料。”简宇收回手,对身旁亲兵吩咐道。
“诺!”两名亲兵上前,小心地牵过乌骓马。那马挣扎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主人的尸体,最终还是顺从地跟着走了。
简宇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颜良。他蹲下身,伸手,轻轻合上了颜良圆睁的双眼。
“颜良,河北名将。”简宇低声念出颜良的表字,“你勇武过人,忠心耿耿,本可成为国之栋梁。可惜……明珠暗投,所托非人。”
他站起身,对黄忠道:“取他首级,以锦盒盛装,以冰符镇之,务必保持鲜活之貌。派快马,以八百里加急,速送斥章,交予简雪。”
“末将领命!”黄忠抱拳,随即问道,“丞相,那尸体……”
“寻一处向阳高地,好生安葬。”简宇淡淡道,“他毕竟是河北名将,当有武人之礼。墓碑不必留名,只刻‘河北勇士之墓’即可。”
“丞相仁厚。”黄忠眼中闪过一丝敬意,躬身应道。
简宇不再多言,转身走回白马旁,翻身上马。他目光扫过渐渐被控制住的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降卒被集中看押,己方士卒正在清理战场、收缴兵器、统计战果。
朝阳已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却无法驱散战场上浓重的血腥味。寒风吹过,卷起焦土与血沫,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传令,”简宇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全军撤回曲梁,休整三日。妥善安置伤员,厚葬阵亡将士。降卒打散编入辅兵营,严加看管,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诺!”周围将校齐声应道。
“刘赪。”
“末将在!”红甲女将策马上前。
“你率本部兵马,负责沿途警戒、押送降卒。黄忠。”
“末将在!”
“你率骑兵为先锋,先行回曲梁布置防务、安排休整事宜。”
“末将领命!”
命令一条条下达,有条不紊。这支刚刚经历血战的军队,迅速从杀戮状态转入休整状态,展现出极高的纪律性和执行力。
颜良的首级被工兵以熟练而谨慎的手法处理着。那名负责的工兵队长是个四十余岁的老兵,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刀疤,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格外冷硬。但此刻,他粗糙的双手却异常稳定,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
锦盒是紫檀木所制,长一尺,宽八寸,高三寸。盒盖内侧衬着深紫色的丝绸,丝绸上用金线绣着云纹。这盒子本是曲梁城中某位富商珍藏,用来盛放传家玉佩的,此刻被征为军用。
工兵队长打开盒盖,先在其中均匀撒上一层特制的白色粉末——这是用硝石、明矾和几种草药混合研磨而成,有防腐、防潮、抑菌之效。
然后,他取过颜良的首级。那颗头颅的面容依旧保持着临死前的表情:双目圆睁,瞳孔扩散,嘴角微张,似有不甘之言未尽。刀疤工兵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轻轻托住颜良的下颌,左手则覆上其额头。
这个动作让周围几名年轻工兵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一位名将的首级,即便那是一颗死人的头颅。
“去打盆清水来,要温的,不要太热。”工兵队长头也不抬地吩咐。
一名年轻工兵连忙跑去,不多时端来一个铜盆,盆中清水冒着丝丝热气。工兵队长从怀中取出一块崭新的白麻布,浸入水中,拧至半干,开始仔细擦拭颜良脸上的血污。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从额头开始,到眉心,到鼻梁,到脸颊,最后是下颌。每一处都反复擦拭三遍,直到皮肤恢复本来的颜色——那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但在晨光下,竟有几分玉石般的质感。
血迹擦净后,露出颜良完整的容貌。这是一张标准的武将面容:国字脸,浓眉,鼻梁高挺,嘴唇厚实。即便死去,眉宇间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悍勇之气。只是那双曾经让无数敌将胆寒的虎目,此刻空洞无神,再无半点光彩。
工兵队长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少许透明的液体在掌心。那是用酒糟、桂花和薄荷混合蒸馏而成的“净露”,有洁净、清香之效。他双手搓匀,轻轻涂抹在颜良的脸上,特别是耳后、脖颈等处。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酒香和花香的清雅气味弥漫开来,冲淡了血腥。
做完这些,他才小心翼翼地将首级放入锦盒。头颅侧放,面朝盒盖,这样合上盖子时,面容不会被挤压变形。然后,他从另一个木匣中取出三枚冰符。那是一种两寸见方的玉牌,通体湛蓝,触手冰凉,表面刻着复杂的符文。这是军中术士所制,一枚冰符可保持三尺范围内低温三日不散。
工兵队长将三枚冰符分别置于首级的前额、后脑和下方,呈三角之势。冰符触及丝绸的瞬间,盒内温度骤降,肉眼可见的白霜在丝绸表面蔓延开来,但又奇异地不伤及织物本身。
“合盖。”
盒盖缓缓合拢,严丝合缝。工兵队长取过一把小铜锁,“咔哒”一声锁上。然后,他双手捧起锦盒,转身,走向不远处已等候多时的传令骑兵。
二十名骑兵肃立马上,清一色的玄甲黑马,只有为首的校尉骑着一匹罕见的青骢马。这二十人是从全军数万骑兵中精选而出,皆是百战精锐,不仅骑术精湛,更兼武艺高强,每人都有单独斩杀敌军将校的战绩。他们从昨日起便已待命,马匹喂足了精料豆粕,兵刃反复打磨,只等这一刻。
工兵队长来到青骢马前,双手将锦盒高举过顶。那校尉没有下马,只是微微俯身,同样以双手接过锦盒。他的动作稳定而有力,接过锦盒的瞬间,手臂没有丝毫颤抖。
锦盒被装入一个特制的皮囊中。那皮囊是用两层牛皮缝合而成,中间夹着羊毛,防水防震。皮囊外侧有六道皮带,校尉将其紧紧缚在马鞍右侧,又用绳索绕胸而过,打了三个死结。即便战马人立而起,皮囊也绝不会脱落。
“此物关系重大,”黄忠此时已调息完毕,缓步走来,沉声叮嘱,“斥章距此不远。但你们记住,换马不换人,锦盒绝不可离身。哪怕用膳、如厕,也必须至少两人在场看守。”
“将军放心!”校尉抱拳,声音铿锵,“末将以性命担保,必亲手将此物交到简雪将军手中!”
黄忠深深看了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枚赤铜令牌,递过去:“这是丞相手令,沿途关卡、驿站,见此令如见丞相本人。若有阻拦,可先斩后奏。”
“诺!”
校尉双手接过令牌,小心收入怀中贴身口袋。他不再多言,朝黄忠抱拳一礼,随即调转马头,看向身后十九名骑士。
“出发!”
二十骑如离弦之箭,冲出尚未完全散尽的晨雾,向东疾驰而去。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咚咚”声,如同战鼓擂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扬起的尘土中。
目送骑兵远去,黄忠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另一边。
颜良的无头尸体已被清洗干净。四名工兵用崭新的白麻布将尸体从头到脚擦拭了三遍,每一处伤口、每一道血痕都不放过。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从最初的暗红色,到淡红色,到最后几乎清澈。洗净后的尸体在晨光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苍白,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更显触目惊心。
尤其是左肩至胸前那道焦黑刀痕,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焦黑的边缘与周围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一条狰狞的蜈蚣爬在身上。工兵们试图清洗这道伤口,但发现焦黑的部分已与皮肉融为一体,强行擦拭只会让伤口崩裂。最终,他们只将周围的血污擦净,伤口本身保持原状。
清洗完毕,开始更衣。从缴获的袁军物资中,工兵们找到了一套较为完整的明光铠内衬——那是用深蓝色细麻布制成的衣裤,质地柔软,是军官才能穿戴的。但颜良身材魁梧,普通军官的内衬穿在他身上明显短小。工兵们不得不将衣襟、裤腿拆开,用针线接上一段同色的布料,这才勉强合身。
穿衣的过程颇为费力。尸体已开始僵硬,关节难以弯曲。四名工兵合力,两人托着肩背,一人抬腿,一人穿衣,费了足足一刻钟,才将内衬穿好。然后是外袍——一件深灰色的棉布长袍,同样经过改制,虽不华贵,但干净整洁。
穿衣时,一名年轻工兵注意到颜良右手手掌的异常。他低声唤来队长。工兵队长俯身细看,只见颜良右手手掌的虎口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皮肉外翻,边缘不规整,显然不是刀剑所伤,而是长时间握刀、用力过度崩裂所致。更令人心惊的是,这道裂口从虎口一直蔓延到掌心,几乎将手掌分为两半。
“这是……”年轻工兵声音发颤。
“握刀握的。”工兵队长平静道,“寒锋刀乃重兵,非神力者不能驾驭。他今日力战高览、丞相,又与我交手,虎口崩裂不足为奇。”
顿了顿,他补充道:“去取针线来,将此伤口缝合。人死为大,体面下葬。”
“诺。”
针是特制的弯针,线是浸泡过药水的羊肠线。工兵队长亲手缝合,一针一线,手法娴熟。针尖刺入皮肉时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线穿过,拉紧,打结。他缝得很仔细,针脚细密均匀,尽量让伤口对合整齐。一刻钟后,虎口的裂口被完全缝合,虽然依旧能看到一道暗红色的疤痕,但已不再狰狞。
穿衣、缝合完毕,尸体被小心抬入棺木。那口松木棺椁内部也已铺上一层白色麻布,四角各放置了一小包石灰,用以防潮防腐。尸体平放棺中,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就在工兵准备合上棺盖时,黄忠走了过来,递上那块虎形玉佩。
玉佩入手温润,在晨光下流动着油脂般的光泽。工兵队长双手接过,小心放入颜良双手之间。白玉与苍白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那精致的雕工,显示出这不是凡物。
“合棺吧。”
棺盖缓缓合拢,四名工兵各持一把铁锤,将十六枚三寸长的棺钉一一钉入。锤击声在寂静的战场上格外清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远处那些袁军降卒的心上。有人将头埋得更低,有人默默流泪,有人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
棺木钉死,八名健卒上前,以粗麻绳捆缚棺身,穿入两根碗口粗的松木作杠。一声吆喝,棺木离地,向墓地走去。
墓地选在战场东侧二里外一处缓坡上。这处高地是附近数十里内的制高点,站在坡顶,可俯瞰整个战场,也可望见北方连绵的群山。坡上长着稀疏的荒草,此刻已被晨霜染白。十几名工兵早已在此挖好墓穴,深六尺,长八尺,宽三尺,四壁垂直,底部平整。
墓穴底部铺了一层三寸厚的石灰,石灰上又铺了一层干燥的茅草。这是北方的葬俗,意为“脚下有根,头上有天”,让亡者安息。
棺木抬到墓穴旁,绳索解开,八名健卒各执麻绳一端,缓缓将棺木放入穴中。棺木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少许石灰粉末。工兵队长跳下墓穴,仔细调整棺木位置,务必端正平稳。调整完毕,他爬上来,示意可以填土。
泥土一锹一锹落下。起初是“噗噗”的轻响,那是泥土落在棺盖上的声音。随着土层增厚,声音越来越闷,最后只剩“沙沙”的填土声。泥土的颜色从表层黑色的腐殖土,渐渐变为黄褐色的生土,最后是略带红色的黏土。每一层土都用石夯夯实,防止日后塌陷。
填土过半时,工兵队长忽然抬手:“停。”
他走到一旁,从工具堆中取来一物——那是一把断了柄的铁戟,戟头锈迹斑斑,戟刃有多处崩口,不知是哪个阵亡士卒遗落的兵器。他走到墓穴旁,双手捧戟,将其轻轻放在棺木正上方的土层中,戟头朝北。
“这是……”旁边的校尉不解。
“武将之墓,当有兵刃相伴。”工兵队长沉声道,“颜将军的寒锋刀已碎,无法随葬。以此断戟代之,愿他在九泉之下,仍是那个横刀立马的河北名将。”
校尉默然,不再多言。
填土继续。一炷香后,墓穴填平,高出地面一尺,形成一个规整的长方形坟冢。坟头用石夯反复夯实,表面拍打平整。
石碑是临时寻来的青石,高五尺,宽二尺,厚三寸。石质粗糙,表面未经打磨,带着天然的石纹。军中书记官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儒生,须发花白,但手极稳。他用凿子和铁锤,一凿一凿,在石碑正中刻下五个大字:
河北勇士墓。
字是隶书,笔力遒劲,入石三分。每一笔的起承转合都透着功力,尤其是那个“勇”字,力透石背,仿佛要破石而出。老儒生刻得很慢,很认真,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刻完最后一笔,他退后两步,仔细端详,确认无误,这才放下工具。
四名工兵将石碑抬起,立在坟冢正前方。石碑入土一尺,以碎石填缝夯实,确保稳固。碑身微微前倾,这是北方的习俗,意为“碑望故乡”。虽然无人知道颜良的故乡在何处——有说是冀州渤海,有说是幽州渔阳,但此刻,这块无字碑只能默默望向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
坟冢立好,工兵队长又取来三样东西:一碗粟米,一盏清水,一炷香。粟米和清水放在碑前,香插在泥土中,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在无风的清晨笔直向上,最终消散在灰蒙蒙的天空中。
做完这一切,工兵队长退后三步,面向坟墓,深深鞠了三个躬。他身后的工兵、周围的士卒,也都默默躬身。就连远处那些被看押的袁军降卒,也有不少人挣扎着站起,朝这个方向低头行礼。
简宇在此时策马而来。他没有下马,只是在十步外勒住白马,静静看着这座新坟。目光从坟冢移到石碑,又移到碑前那缕将尽未尽的青烟。
许久,他轻声道:“取酒来。”
亲兵递上一个黑陶酒坛,坛口用红布封着,是曲梁城中最好的“烧春”,有六十度,入口如刀。简宇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他翻身下马,走到碑前,将坛中烈酒缓缓倾倒在坟前。
酒液渗入泥土,发出“滋滋”的轻响,与泥土混合,泛起细小的泡沫。浓烈的酒气冲散了残留的血腥,也冲淡了香的清雅。整整一坛酒,约莫五斤,尽数浇下。坟前的泥土被浸湿了一大片,颜色深褐,在周围干燥的黄土衬托下格外醒目。
倒完酒,简宇将空酒坛轻轻放在碑旁。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站在那里,看着石碑上那五个字,看了很久。
风起了,从北方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坟头的浮土,也吹动他玄色的披风。披风猎猎作响,银甲在渐亮的晨光中反射着冷冽的光。
“颜良,”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清晨,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为将十余载,大小百战,几乎未尝一败。破黄巾于巨鹿,败公孙于易京,每一战皆身先士卒,每一声皆震动河北。今日你败于我手,非你武艺不精,非你士卒不勇,乃天命也,时势也。”
他顿了顿,继续道:“袁本初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坐拥两州之地,带甲数十万,本当匡扶汉室,安定天下。然其外宽内忌,好谋无断,有才而不能用,闻善而不能纳。赏罚不明,政令不一,纵有颜良、文丑之勇,田丰、沮授之智,又岂能成事?”
说到这里,简宇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不仅是对着坟墓,更是对着周围所有人——他的将士,那些降卒,乃至这片天地:
“今日我杀你,非我与你之有私仇,乃为天下苍生计。河北战乱经年,百姓流离,十室九空。袁绍不仁,妄动刀兵,致使冀州、幽州,两州之地,烽火连天。我奉天子诏,讨伐不臣,非为夺地,非为争权,只为早日结束这乱世,还天下一个太平!”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全场。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被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注视着,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你今日之死,是为你所忠之主,是为你所信之义。我敬你这份忠义,故以礼葬之。但九泉之下,你当睁眼看清楚,看这河北之地,看这天下苍生,究竟需要怎样的主公,怎样的天下!”
话音落下,简宇不再多言。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坟,调转马头,向西行去。
刘赪率部殿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孤坟,凤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她一夹马腹,枣红马加快步伐,跟上了大军。
黄忠早已率骑兵先行,此刻应该已到曲梁。老将虽然阵斩颜良,但消耗亦是不小,需要时间调息恢复。不过以他的修为,三日休整足以恢复大半。
只有那座新坟,孤零零地立在坡顶。碑前,空酒坛静静立着,坛口还残留着几滴酒液,在晨光下闪烁着琥珀般的光泽。那炷香已燃尽,只剩一小截竹签插在土中,顶端有一点暗红的香头,冒着最后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更远处,收尸队的工作仍在继续。他们将阵亡将士的遗体一具具抬到指定地点,排列整齐。简宇军士卒在左,袁军士卒在右。每一具遗体都经过简单清理,若有身份牌,则记录下来;若无,则根据铠甲、兵器、体貌特征尽量辨认。这个过程漫长而压抑,无人说话,只有搬运时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啜泣。
日头渐高,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满大地。但照耀在这片战场上,却无半分暖意,只有一种冰冷的、残酷的真实。
简宇端坐马上,目视前方。晨风吹动他玄色的披风,银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他的表情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影响河北命运的大战,不过是寻常一日中的寻常一事。
但他的心中,却在思索着接下来的棋局。
颜良已死,首级正送往斥章。接下来,就要看阿雪的了。文丑性烈,与颜良情同手足,若见颜良首级,必怒而兴兵。届时,埋伏已定,只等鱼儿上钩。
只要再灭文丑,袁绍麾下最能打的两员大将便尽数折损。河北军心必溃,士气必堕。届时大军出战,取邺城,灭袁绍,定河北,不过时间问题。
“袁本初……”简宇心中轻语,“你的时代,该结束了。”
大军渐行渐远,将那片染血的战场留在身后。只有那座孤坟,静静立在高地上,墓碑无字,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一个武将的末路,一个时代的更迭。
天空中,几只秃鹫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但它们终究不敢落下——因为战场上,简宇军的收尸队正在仔细收敛双方阵亡将士的遗体。
无论是简宇军士卒,还是袁军士卒,都被一一辨认、登记、集中火化。骨灰将分别安置,简宇军士卒的骨灰会送回故乡,袁军士卒的骨灰则就地掩埋,立碑纪念。
这是简宇定下的规矩:战场之上,各为其主,生死无怨。但死后,皆是华夏子弟,当有入土为安之礼。
日头渐高,阳光驱散了晨雾,也蒸干了地面的血泊。只有那些焦黑的土地、折断的兵器、破碎的旗帜,还在诉说着这里曾发生的惨烈厮杀。
曲梁城已在前方,城墙轮廓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城头,“简”字大旗迎风招展。
斥章城内,简雪临时府邸。
简雪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卷竹简,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烛火在灯盏中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在昏黄的室内投下摇曳的光影。她穿着一身银白色的软甲,外罩素色披风,青丝绾成简洁的发髻,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冷出尘的气质。
“报——”
门外传来亲兵的声音,急促而有力。
“进来。”
门被推开,一名风尘仆仆的骑兵校尉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个用牛皮严密包裹的方形物件。那物件约莫一尺见方,表面用绳索捆了数道,绳索上还贴着封条,封条上盖着赤红的“简”字印。
“启禀将军!曲梁急件,丞相手令,命末将亲手交到将军手中!”
简雪放下竹简,起身,走到校尉面前。她没有立即去接,而是先仔细打量了校尉一番——玄甲上满是尘土,甲叶间有数道刀剑划过的痕迹,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坚定。马刺上的泥土尚未干透,显然是刚到斥章便直奔将军府而来。
“辛苦了。”简雪轻声道,伸出双手,郑重接过包裹。
入手沉重,冰凉。即便隔着牛皮,也能感觉到内部透出的寒意。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冰符特有的、凝而不散的低温。
简雪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她将包裹放在案上,没有立即打开,而是对校尉道:“先去用饭、休息。马匹自有人照料。”
“谢将军!”校尉行礼退下。
门被重新关上,室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巡逻士卒的脚步声。
简雪站在案前,静静看着那个包裹。许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解开了绳索。
牛皮一层层展开,露出里面的紫檀木锦盒。盒盖上,雕刻着精细的云纹,在烛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盒口处贴着封条,同样是赤红的“简”字印。
简雪没有犹豫,撕开封条,打开了盒盖。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盒内,白色的丝绸衬垫上,静静放置着一颗头颅。
颜良的头颅。
双目紧闭,面容经过仔细的清理,已不见血污。皮肤苍白如纸,在冰符的作用下保持着生前的模样,甚至连须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只是脖颈处的断口平整光滑,显然是利刃一击斩断,边缘的皮肉微微翻卷,透着一股残酷的真实。
简雪静静看着,看了很久。
她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惋惜,是感叹,或许……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凉。
“颜良……”她低声念出颜良的名字,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河北名将,勇冠三军……可惜了。”
她缓缓合上盒盖,将锦盒重新包好,放在案头。然后走回座位,坐下,闭上眼,手指轻轻按揉着太阳穴。
颜良死了。
这意味着,兄长在曲梁的计划,成功了。接下来,就该她这边了。
文丑。
这个名字在简雪心中掠过。与颜良齐名的河北猛将,性情暴烈,勇猛过人,但……或许不如颜良沉稳。更重要的是,他与颜良情同手足,这是河北军中人人皆知的事。
简雪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她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前。地图是斥章周边的地形详图,每一处山丘、每一条河流、每一条道路,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一个位置上。
“落鹰涧。”
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仅过了一天后,傍晚。
斥章以北三十里,一支大军正在缓缓行进。
文丑骑在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高头大马上,手提一杆焰锋枪,枪身赤红如血,枪尖在夕阳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他年约四旬,浓眉虎目,颌下一部虬髯,身材魁梧如山,即使坐在马上,也比寻常人高出一头。身上穿着玄铁重甲,甲叶厚重,在行进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身后,是万余河北精锐。旌旗招展,刀枪如林,士卒们虽然面带疲色,但步伐依旧整齐,显示出极高的军纪。这支军队是袁绍麾下最精锐的部队之一,曾随文丑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
“将军!”一骑探马从前方奔回,在文丑马前勒住,“前方二十里,便是斥章城!”
文丑勒住战马,抬手示意大军停下。他眺望远方,暮色中,斥章城的轮廓若隐若现。城墙高大,箭楼林立,城头上旗帜飘扬,隐约可见士卒巡逻的身影。
“城中情况如何?”文丑沉声问道。
“回将军!”探马抱拳,“城上旗帜众多,防守森严。末将观察到,每隔一刻钟便有巡城士卒经过,箭楼上有弓手警戒。城门前有拒马、鹿角,护城河也已加深加宽。看样子,斥章已有简宇军重兵把守。”
文丑的眉头皱了起来。
重兵把守?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按照原计划,颜良应该已经击破曲梁的简宇军,然后西进并等着与他合兵一处,共援邺城。但现在斥章却被简宇军重兵占领,这意味着什么?
颜良败了?
不,不可能。文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颜良的武艺他清楚,八千河北精锐的战斗力他也清楚。简宇虽然厉害,但想在短时间内全歼颜良,绝无可能。
那只有一种解释——颜良已经突破重围到了邺城,或者……被简宇拖住了。
“将军,”副将策马上前,低声道,“斥章城高池深,若强攻,恐难速下。且我军远来疲惫,强攻不利。”
文丑点了点头。他虽是猛将,但并非无谋。斥章显然已有准备,强攻确实不明智。况且他的任务是尽快与颜良会合,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有其他道路可绕?”文丑问道。
“有。”副将显然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张简陋的地图,指着一条线道,“斥章东侧有一条山路,当地人称为‘樵夫道’。此路崎岖难行,但可绕过斥章,直通邺城以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路狭窄,大军难以展开。且需经过一处险地,名为‘落鹰涧’,两侧山壁陡峭,中通一径,最窄处仅容两马并行,极易设伏。”
文丑盯着地图,沉吟不语。
绕路,有风险。但强攻斥章,风险更大。且他此刻最迫切的是与颜良会合,每耽搁一刻,颜良就多一分危险。
“传令,”文丑终于做出决定,“全军休整一个时辰,埋锅造饭。入夜后,趁夜色走樵夫道,绕过斥章!”
“诺!”
副将领命而去。文丑则继续盯着地图,目光在“落鹰涧”三个字上停留了许久。
他听说过这个地方。据说连最矫健的山鹰飞过此处,也会因为两侧山壁的狭窄而难以展翅,故而得名。确实是设伏的好地方。
但文丑不认为简宇军能料到他会走这条路。樵夫道是当地猎户、樵夫才知道的小路,地图上都不标注,简宇军初来乍到,怎么可能知道?
而且,就算知道,他们又怎么确定自己一定会走这条路?斥章周围可不止一条路。
“将军,”亲兵端来一碗热汤和几张面饼,“请用膳。”
文丑接过,大口吃喝起来。他吃得很快,很急,仿佛在赶时间。事实上,他确实在赶时间——颜良还在等他,河北的大业在等他,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夜幕,终于降临。
无月,星光黯淡。山林中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队伍中摇曳,照亮方寸之地。文丑下令,全军禁声,马衔枚,人衔草,悄悄行进。
万余大军,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洪流,涌入樵夫道。
道路比想象中更难走。路面是崎岖的山石,两侧是茂密的树林,黑暗中不时传来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士卒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有人滑倒,但很快就被同伴拉起,继续前进。
文丑骑在马上,焰锋枪横在鞍前,虎目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暗给了他不安的感觉——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对危险有着本能的直觉。而此刻,这直觉正在隐隐作痛。
但他没有下令停止。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走下去。
两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一条路稍宽,是继续沿山脊行进的大路;另一条路狭窄,是向下深入山谷的小路。两条路在黑暗中蜿蜒延伸,看不清尽头。
文丑勒住战马,抬手示意大军停下。他盯着岔路口,眉头紧锁。
该走哪条?
大路好走,但可能被斥候发现。小路隐蔽,但……更易设伏。
“将军,”副将低声道,“探子回报,两条路都可通往邺城方向。大路绕远,但平坦;小路近,但险峻。”
文丑沉默。
他盯着那条小路。黑暗中,小路如同一条潜伏的毒蛇,蜿蜒伸向山谷深处。两侧的山壁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獠牙,仿佛随时会合拢,将进入者吞噬。
危险。
文丑的直觉在疯狂预警。
“颜良还在等某。”文丑低声自语。他想起临行前,颜良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文丑,某在邺城等你。待破了简宇,你我兄弟共饮庆功酒!”
文丑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已经耽搁太久了,不能再耽搁了。
“走小路!”文丑沉声道,“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务必在天亮前通过落鹰涧!”
“诺!”
大军转向,涌入小路。
然而,就在先头部队刚刚进入小路不到百步时——
“轰隆隆——!”
前方突然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
紧接着,火光骤亮!
数百支火把在黑暗中同时点燃,将岔路口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中,一队骑兵如鬼魅般从山林中冲出,瞬间堵住了小路的入口!
为首一将,手提一杆造型奇异的长刀,刀身狭长,刀刃处隐隐有雷光流转。他年约三旬,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穿银甲白袍,外罩青色披风,胯下一匹青骢马,神骏非凡。
正是张辽,张文远!
文丑瞳孔骤缩,猛地勒住战马。身后大军一阵骚动,但很快稳住阵型,刀枪出鞘,弓弩上弦,对准突然出现的敌军。
“文丑将军,”张辽策马缓缓上前,脸上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夜色已深,这是要去何处啊?”
文丑死死盯着张辽,焰锋枪缓缓抬起,枪尖指向对方:“张辽,你在此作甚?”
“在此等候将军多时了。”张辽笑道,笑容中带着几分戏谑,“丞相和小姐早就料到,将军必会绕路。这不,特命末将在此恭候大驾。”
文丑心中一惊,但面上不动声色:“等候某?就凭你这几百骑?”
“几百骑,自然留不住将军。”张辽依旧笑着,忽然从马鞍旁取出一个锦盒,托在手中,“不过,末将这里有一物,或许能让将军……稍作停留。”
文丑的目光落在锦盒上。那锦盒是紫檀木所制,雕工精细,在火把的光芒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不知为何,看到这个锦盒的瞬间,文丑的心猛地一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
“此为何物?”文丑的声音低沉下来。
“将军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张辽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神色。他缓缓打开锦盒的搭扣,然后,猛地掀开盒盖!
盒内,白色的丝绸衬垫上,静静放置着一颗头颅。
颜良的头颅。
双目紧闭,面容苍白,在火把的光芒下,显得格外刺目。
文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死死盯着那颗头颅,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剧烈收缩。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怀疑这是幻觉,是敌人的诡计。
太熟悉了。
那张脸,那双眉,那部虬髯……哪怕闭着眼,哪怕毫无生气,他也认得出来。
那是颜良。
是他朝夕相处、并肩作战十余年的兄弟,颜良。
“不……不可能……”文丑喃喃自语,声音颤抖,“不可能……颜良他……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张辽的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文丑耳中,“颜良妄图支援邺城,与丞相为敌,在曲梁被我军全歼!八千河北精锐,一个不留!颜良本人,被我军大将黄忠,阵斩于马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文丑心上。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抽搐,在撕裂,在燃烧。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枪。
颜良……死了?
那个与他一同习武,一同从军,一同出生入死,一同名震河北的颜良……死了?
不!
“啊啊啊啊——!!!”
文丑猛地仰天咆哮,那咆哮声不似人声,倒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垂死哀嚎。声音中蕴含着无尽的愤怒、悲伤、绝望,在夜空中回荡,惊起山林中无数飞鸟。
“张辽——!”文丑猛地低下头,死死盯住张辽,双眼赤红如血,仿佛要滴出血来,“你该死啊!今日,某要你给我兄弟偿命——!”
话音未落,文丑已催动战马,挥舞焰锋枪,如同一头发狂的猛虎,直扑张辽!
这一扑,毫无章法,毫无保留,只有最原始、最狂暴的杀意!
张辽见状,不惊反笑。他迅速合上锦盒,将其重新缚在马鞍上,然后一拉缰绳,青骢马长嘶一声,调转马头,朝着小路深处疾驰而去!
“文丑将军,想报仇,就赶快跟上来吧!”张辽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明显的挑衅。
“追——!给某追——!”文丑彻底疯了,他根本不去想这是不是陷阱,是不是阴谋,他只想追上张辽,将那个杀害他兄弟的仇人碎尸万段!
“将军!不可啊!”副将急声劝阻,“此必是诱敌之计!前面定有埋伏!”
“滚开!”文丑一枪扫出,副将连忙格挡,被震得连人带马后退数步。文丑看都不看他一眼,催马直追张辽而去。
主将已动,大军不得不动。万余河北精锐,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狭窄的小路,紧追张辽那几百骑兵而去。
小路越来越窄,两侧的山壁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到最后,最窄处仅容两马并行,大军被拉成了一条长达数里的长蛇。
文丑冲在最前面,焰锋枪在手中疯狂挥舞,将挡路的树枝、藤蔓尽数扫断。他的眼中只有前方那个青色的身影,只有那个装着他兄弟首级的锦盒。
杀!
杀了张辽!
为颜良报仇!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疯狂回响,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不知道追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终于,前方豁然开朗——小路进入了一个狭窄的山谷。山谷两侧,是高达数十丈的陡峭山壁,如同两扇巨大的门,将山谷夹在中间。谷底宽不过三十丈,地上布满乱石,寸草不生。
这就是……落鹰涧。
张辽在山谷中央勒住战马,调转马头,面向追来的文丑。他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场好戏。
文丑冲入山谷,在张辽三十步外勒马。他环顾四周,山谷寂静,除了风声,只有自己身后大军涌入的嘈杂。
“张辽,”文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此处,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哦?”张辽挑了挑眉,“将军何以如此自信?”
“因为,”文丑缓缓举起焰锋枪,枪尖指向张辽,“某要你,血债血偿!”
话音落落,文丑便要催马前冲。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忽然从两侧山壁之上传来!
那鼓声起初只有一面,但很快,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鼓声!鼓点密集如雨,节奏整齐划一,在狭窄的山谷中回荡、叠加,形成震耳欲聋的轰鸣!
“什么声音?!”文丑猛地抬头。
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只见两侧数十丈高的山壁上,忽然亮起无数火把!火光如繁星,瞬间将整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火光中,密密麻麻的士卒身影浮现,他们手持弓弩,对准谷底。更可怕的是,山壁边缘,堆满了巨大的滚木和礌石,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如雨点般落下!
中计了!
文丑的心脏猛地一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放箭——!”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左侧山壁之上传来。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山谷。
是简雪。
文丑猛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左侧山壁最高处,一个银甲白袍的身影静静伫立。她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狭长,通体银白,在火把的光芒下流动着水波般的光泽。夜风吹动她的披风和发丝,在火光中,她如同月宫仙子降临凡尘,清冷,出尘,却又透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简……雪……”文丑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名字。
他曾听说过这个女子。简宇的妹妹,有“雪仙子”之称,不仅容貌绝世,更兼文武双全,是简宇麾下最重要的将领之一。但他从未想过,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见到她。
“文丑将军,”简雪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此路不通。”
“咻咻咻——!”
漫天箭雨,如同蝗虫过境,从两侧山壁倾泻而下!箭矢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瞬间盖过了一切声响!
“举盾——!举盾——!”文丑嘶声大吼。
但太迟了。
山谷狭窄,大军拥挤,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防御。更何况,箭矢来自上方,普通盾牌难以完全防护。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如同雨打芭蕉,密集得令人心悸。惨叫声瞬间响彻山谷,无数河北士卒中箭倒地,鲜血在火光下绽放出凄艳的花朵。
这还没完。
“放滚木——!放礌石——!”
随着又一声令下,山壁边缘那些巨大的滚木和礌石,被士卒们用力推下!
“轰隆隆——!”
滚木、礌石沿着陡峭的山壁滚落,速度越来越快,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砸入谷底大军之中!
“啊——!”
“救命——!”
“快跑——!”
惨叫声、哭喊声、骨骼碎裂声、战马悲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奏响了地狱的乐章。滚木所过之处,人马俱碎;礌石砸落之处,血肉横飞。谷底瞬间化作了人间炼狱,残肢断臂四处飞溅,鲜血将地面染成暗红。
仅仅一轮攻击,文丑军的前军,就被彻底打残!死伤超过千人,更可怕的是,滚木和礌石将山谷从中截断,将文丑军分割成了两段!前军约三千人被堵在山谷深处,后军约七千人在山谷入口处,中间被滚木礌石隔开,首尾不能相顾!
“撤——!快撤——!”文丑目眦欲裂,嘶声大吼。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报仇的时候,这是保命的时候!
然而,已经晚了。
“杀——!”
山谷入口处,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只见两支大军,如同两道铁流,从入口两侧的山林中杀出,一左一右,堵死了退路!
左边一军,为首一将身高九尺,面如重枣,手提一杆开山巨斧,正是徐晃,徐公明!右边一军,为首一将面容冷峻,手持一杆镔铁陷阵枪,正是高顺,高孝父!
而在山谷深处,张辽也调转马头,率领那几百骑兵,缓缓逼来。
前有简雪、张辽,后有高顺、徐晃。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文丑环顾四周,看着身边那些惊慌失措、面如死灰的士卒,看着满地同袍的残破尸体,看着山壁上那些冰冷的弓箭,看着那四个将自己团团包围的敌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雪锁鹰涧智谋深,孤军困兽入彀中。
欲知文丑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