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镇海城，都督府议事堂。
海风依旧带着硝烟与血腥的余味，穿过半开的窗棂，却吹不散议事堂内沉重肃穆的空气。长条形的黑檀木会议桌两侧，坐满了北疆水师及参与此战的陆上骑兵将领、主要参谋，以及连夜从睿城赶来的刘睿、赵千钧，还有随行的公输衍等技术人员。人人面色沉凝，不见大战获胜后的意气风发，只有经历过血火淬炼后的清醒与凝重。
会议桌上首，刘睿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穿戴王袍冠冕，但端坐那里，便自然成为整个房间气场的中心。他面前摊开着厚厚一摞战报、损失清单、以及初步的战后总结。他没有急于开口，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过在座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大多带着疲惫与伤痕的面孔，最后停留在左侧首位的陈沧澜脸上。
陈沧澜眼窝深陷，脸色比平日更加冷硬苍白，左臂吊着绷带——那是最后清剿阶段，一艘垂死挣扎的海盗船撞击“镇海号”时，他被飞溅的木刺所伤。他迎着刘睿的目光，缓缓站起身，声音嘶哑却清晰：
“王爷，军师，诸位同僚。腊月初七龙吟湾外海一战，我北疆水师暨岸防、骑军协同，击溃海盗联军主力，毙伤俘敌逾两千，焚毁击沉敌船三十余艘，俘获大小船只七艘，擒获匪首刘香老，仅松平胜等极少数残寇漏网。此战，基本肃清渤海近海大股海盗，海疆威胁暂解。”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如同压上了千斤重担：“然，此战虽胜，我水师暴露之问题，触目惊心！伤亡之重，远超预期！末将身为水师都督，指挥失当，训导不力，愧对王爷信重，愧对阵亡将士！”
言罢，他竟推开座椅，单膝跪地，低头请罪。
议事堂内一片寂静，只余海风呜咽。众将神情复杂，有人欲言又止，有人面露愧色。此战之惨烈与波折，大家心知肚明。
“起来。”刘睿的声音平静响起，听不出喜怒，“胜败兵家常事，此战既胜，便有可总结之处。功过，待查明再论不迟。陈都督，你先将战中所见问题，一一道来。”
陈沧澜深吸一口气，重新站起，不再赘言请罪，而是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开始逐条陈述，语气沉痛而严厉：
“其一，新兵之弊，尤甚于预估！炮声一响，部分新募水手、弩手惊慌失措，操作变形，乃至弃战躲藏。‘凌波号’右舷三号弩位新兵吓瘫，致该弩位长时间哑火；多艘哨船新兵于接敌初期射术失准，火箭误射己船附近者有三起；更有甚者，敌炮击时，个别新兵不顾军令，擅离战位，扰乱阵型！此非士兵天生胆怯，实乃我训练未贴近实战，未能在平日锤打出足以抗住炮火轰鸣、直面生死的坚韧神经！”
他目光扫过几位负责新兵训练和舰船管带的军官，后者无不低头。“其二，火器之困，近乎致命！寄予厚望之‘火龙出水’，因引信、发射药受潮，临阵全数哑火，预定之反击扰乱计划落空，反陷我军于被动。经查，虽已做防潮处理，然冬季海面湿气极重，加之储存、取用环节仍有疏漏，致使关键时刻利器变废铁！此非天灾，实乃人祸！战前虽有虑及，然重视不足，预案不细，检验不严！”
负责军械管理的军官额头冷汗涔涔。
“其三，协同之乱，险酿大祸！新旧舰船混编，本为以老带新，然实战中，新旧舰船航速、转向、响应差异显着，指挥信号传递偶有延误误解。尤以‘凌波号’为甚，新舵手、帆手与旗舰配合生疏，于关键转向时滞后，几陷孤军被围之境！多舰编队机动时，屡有队形脱节、互相阻碍之况。此暴露我平日合成演练不足，不同舰船特性与指挥系统磨合远未纯熟！”
“其四，情报与作战衔接，仍有缝隙！‘海燕子’侦察预警及时，然情报传递至各舰、转化为具体应对措施，存在时间差与理解偏差。对于海盗可能拥有炮船及采用分兵战术，虽有预判，然各舰应对预案细化不足，遭遇炮击时，基层官兵仍显准备不够，应对失措。”
陈沧澜一条条说来，言辞犀利，直指要害，将自己和水师的问题毫不留情地剖析在众人面前。议事堂内气氛越发凝重，但无人觉得他在推诿，因为这正是血战之后必须面对的真相。
待他说完，刘睿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
“陈都督所言，皆切中要害。此战，海盗联军携炮船、用分兵、择恶劣天气而来，战术较之上次确有升级。而我军，新舰初成，新兵未熟，火器受制天时，协同尚欠默契。能战而胜之，一赖将士用命，敢打敢拼；二赖‘伏波号’奇兵突出，扭转乾坤；三赖战前谋划，诱敌深入，地利在我。”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然，胜，并非掩盖问题之理由！恰恰相反，此战暴露之弱点，若不能及时补强，他日面对更强大、更狡猾、火器更精良之敌（无论是中原水师，还是未来可能遭遇的西夷舰队），今日之‘惨胜’，或将成为明日之‘溃败’！”
“阵亡将士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牺牲，必须换来我北疆水师脱胎换骨般的进步！”刘睿的语气陡然加重，“故，今日之会，非为表功，实为刮骨疗毒！陈都督已自省其责，然诸般问题，非一人之过，乃我北疆水师成长必经之痛！关键在于是痛过即忘，还是痛定思痛，厉行整改！”
他看向陈沧澜：“沧澜，你既已看清症结，可有改进之策？”
陈沧澜早已有所准备，立刻答道：“回王爷，末将与参谋及各舰管带商议，初步拟定数条：一、革新新兵训练。增设‘炮火环境适应’、‘夜间及恶劣海况作战’、‘紧急损害管制’等实战科目，加大演练强度与真实性，见血见火，淘汰懦弱。二、成立专门火器维护与战备检查队，制定严苛防潮防损条例，改进‘火龙出水’等火器储存与发射装置，并加强备用方案演练。三、强化舰船协同训练。以‘镇海’、‘凌波’、‘伏波’三舰为核心，制定标准协同战术手册，增加不同编队、不同任务背景下的合成演练频率，尤重指挥信号统一与快速响应。四、优化情报作战流程。建立更快捷的了望-指挥-舰船信息传递链，并加强各舰独立情报判读与临机处置能力训练。五、战后立即展开全面舰船检修，尤其是受损的‘镇海’、‘凌波’二舰，结合此战暴露之结构弱点，予以强化改造。”
刘睿听完，微微颔首，看向公输衍：“公输先生，技术层面，有何建言？”
公输衍起身，神情严肃：“王爷，都督。此次‘火龙出水’受潮失效，暴露出我北疆在复杂环境下火器保障之短板。老朽以为，除加强保管外，更需从根本改进。神机坊将集中力量，一方面研制更可靠的防水密封技术与快速干燥装置；另一方面，加快火炮研发进程！此次‘伏波号’预设之重型投射器虽建功，然终究是弩炮改进，射程、威力、射速皆有限。唯有真正可靠之火炮，方能制霸海上！此外，“耐蚀合金”于此战表现上佳，应用舰船之关键部位无一因腐蚀失效，当扩大生产，推广至所有新旧舰船！”
“好！”刘睿击节道，“陈都督之策，务求实效，公输先生之见，着眼长远。此战之失，便是我北疆水师迈向更强之阶梯！赵军师，你以为如何？”
赵千钧轻捋长须，缓声道：“王爷所言极是。此战之胜，巩固海疆，震慑宵小，其战略意义毋庸讳言。然反思之功，尤在胜果之上。老臣以为，除陈都督所提诸项，尚有两点需虑：其一，此战俘获海盗船只、人员甚众，其中不乏熟练水手、匠人，乃至刘香老这般深知海上情势之辈。当善加甄别利用，或补充我水手不足，或拷问情报，不可简单处置。其二，经此一役，北疆水师威名远播，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需防中原、乃至更远方势力之窥探与反制。未来水师发展，当更加注重隐蔽与突然性，正如‘伏波号’此次所为。”
刘睿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军师老成谋国，思虑周全。传令：一、阵亡将士从优抚恤，立碑纪念；负伤者全力救治，有功者论功行赏，此事由沈万三协同办理，不得有误。二、陈沧澜所拟整改方案，细化后立即执行，本王将亲拨钱粮物资，全力支持水师革新。三、被俘海盗，由夜枭与镇海城共同审讯甄别，顽抗者严惩，可用者教化整编。刘香老，移交夜枭，务必撬开其嘴，获取一切有价值之海上情报！四、水师规模与技术，仍需持续扩大与突破。公输先生，火炮研发列为最高优先级，一应所需，优先保障！”
他站起身，目光扫视全场，最终落在窗外依旧繁忙的港口和正在修复的舰船上，语气深沉而坚定：
“此战，是我北疆水师成长路上必经之劫，亦是涅盘重生之始。记住今日之痛，记住牺牲之袍泽。我要的，不是一支只能在家门口打赢的海军，而是一支将来能劈波斩浪、扬威四海、为我北疆开拓万里波涛的强师！诸君，共勉之！”
“谨遵王命！”众将肃然起身，齐声应诺。声音在议事堂内回荡，驱散了沉重的阴霾，注入了一股知耻后勇、面向未来的锐气。
海风依旧，但镇海城上空弥漫的，已不仅仅是硝烟，更有一种痛定思痛、整军再战的决心。胜利的勋章上，刻着牺牲与教训，而这，将成为北疆水师走向更遥远深蓝的、最坚实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