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二皇子府邸,密室。
烛火在琉璃罩中静静燃烧,将刘珏温润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摊开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孙成呈交户部的正式《北疆核查节略》,措辞严谨克制,只点出几处“账目存疑需核”与“逾制之事待查”;另一份,则是孙成私下呈递的密报,字迹潦草,详述了种种“所见所闻”。
刘珏的手指,正轻轻点在密报中某几行字上:
“镇海城水师营区戒备森严,臣以核查军械账目为由欲入船坞,遭婉拒,称新舰试航,机密重地然臣于港外高处远观,见坞内确有舰影,却行动迟缓,工匠聚集似抢修,或有损毁?”
“偶闻押运火药之小吏抱怨,言去岁秋湿,部分火药受潮结块,效用大减,水师曾为此申饬库吏”
“新募水手多北地旱鸭,登船即晕,训练月余仍不堪用,陈都督常怒斥,士气低迷”
“霍去病新军扩编,所募多流民农夫,队列尚不能齐,骑术更不堪言,恐需一年半载方成军”
这些字句,与之前通过登州暗桩传递给海盗的“北疆水师新舰受损、忙于内整、新兵孱弱”的情报,竟隐隐吻合。
“太巧了”刘珏喃喃自语,嘴角那抹惯常的笑意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他起身,踱到密室墙边悬挂的巨幅大周舆图前,目光落在东北角的北疆区域。“老三,你治下当真出现了如此多纰漏?还是你故意让我看到这些纰漏?”
他回想起孙成描述北疆应对核查时的“外松内紧”——表面配合,实则关键处严防死守。这种姿态,既可解读为心虚遮掩,亦可解读为谨慎常态。
“若真是虚张声势,诱敌深入”刘珏眼中精光一闪,“那这饵,我吞是不吞?”
沉思片刻,他回到案前,取过一张特制的桑皮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停良久,终于落下。他没有直接抄录密报内容,而是以某种特定的句式、隐语,将信息重新组织、润色、乃至适度夸张。
“北疆水师新锐‘靖海级’战舰,首舰试航即遇风浪损伤,余舰赶工多有瑕疵,船厂工匠日夜抢修,疲于奔命”
“去岁火药受潮者非少数,水师储备堪忧,新制之火器‘火龙出水’尤畏潮湿,阴雨天几同废铁”
“水师新卒十之七八为北地旱民,晕船者众,训练经年,能操舟持弩者不足三成,陈沧澜虽严苛,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陆上霍去病强扩新军,八万之数虚有其表,多充民夫杂役,可战之兵仍赖旧部,然旧部久驻,思乡厌战情绪渐生”
笔走龙蛇,一份全新的“情报”在笔下生成。它根植于孙成密报的细节,却经过裁剪、放大、拼接,导向一个更明确、更具诱惑性的结论:北疆外强中干,陆海两军皆陷入内部整顿的虚弱期,正是外力介入、趁火打劫的绝佳时机。
写罢,刘珏吹干墨迹,将桑皮纸仔细卷起,塞入一个细小的铜管,用蜡封好。他唤来那名心腹。
“将此信,按‘丙三’渠道,送至登州‘福瑞昌’商号李掌柜处。告诉他,这是‘京里贵人’给‘海上老朋友’的‘时鲜货’,需尽快送达,过期不候。”刘珏的声音平淡无波,“另外,让登州我们的人,近期多散布些北疆商税沉重、盘查严苛、商路不畅的怨言。尤其是往那些与海上有勾连的商会、码头苦力头目那里传。”
“是,殿下。”心腹双手接过铜管,躬身退出。
丙三渠道,是一条经过登州中转,利用往来辽东、高丽、倭国的商船队传递消息的隐秘线路。“福瑞昌”表面是经营海货的商号,实则是二皇子暗中操控,与东海多方势力都有说不清道不明联系的据点。信息从这里流出,会经过至少两次转手,最终以“海上情报贩子”或“某方势力主动探知”的形式,抵达目标手中。
刘珏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初冬神京的夜风带着寒意卷入。他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眼神复杂难明。
“老三,若你真是纸老虎,此番便让你原形毕露,永绝后患。若你是布陷阱”他轻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便看看,我这投石问路之石,能引出你多少埋伏,又能搅动多大风云。无论如何,这潭水,该更浑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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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刘珏密信送出的同时。
登州,蓬莱港外,一处不起眼的渔村小院。
院门被有节奏地敲响。片刻后,门开一线,一个精悍的汉子探出头,迅速将门外之人拉入,关门。
屋内油灯昏暗,坐着两人。主位是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子,面皮黝黑粗糙,眼角带着常年在海风烈日下形成的细密皱纹,但一双眼睛却锐利有神,穿着似普通渔把头,指节粗大,虎口有厚茧。此人便是“浪里蛟”刘香老,东海群盗中资历最深、人脉最广的头目之一,以狡诈多疑、善避风头着称。下首坐着个三十出头的壮汉,赤着半边膀子,露出狰狞的鲸鱼刺青和数道刀疤,满脸戾气,正是五岛列岛倭寇残部的新头领,“鬼鲛”松平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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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进来的,是个浑身海腥味的短打汉子,低声道:“刘爷,松平头领,京里‘丙三’来的新货,刚到的。”说罢,递上一个小铜管。
刘香老接过,捏碎蜡封,倒出桑皮纸卷,就着油灯细看。他看得很慢,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松平胜耐不住性子,焦躁地挪动着身子。
良久,刘香老将纸条递给松平胜,自己则闭目沉思。
松平胜识字有限,看得磕磕绊绊,但关键信息还是读懂了,尤其是关于北疆水师“新舰受损”、“火药受潮”、“新兵不堪用”的部分。他眼中陡然爆发出炽热的仇恨与兴奋的光芒,猛地一拍大腿:“呦西!果然如此!上次败给那些北蛮子,是吃了他们诡计和火器的亏!现在他们的火器废了,船坏了,兵都是不会水的旱鸭子!这正是天神赐予的复仇良机!”
刘香老睁开眼,瞥了激动不已的松平胜一眼,慢条斯理道:“松平头领,稍安勿躁。这消息来得蹊跷。前次我们得到的风声,与这份可谓大同小异。世上哪有这般巧合?”
“刘桑,你太多疑了!”松平胜梗着脖子,“上次的情报,我们不也验证了一部分吗?北疆水师确实在埋头造新船,练兵!这份情报更详细,肯定是从北疆内部流出来的!那个孙成,不是刚从北疆回去吗?他在北疆肯定听到了风声!”
“孙成是朝廷官儿,他的消息,怎么会落到我们手里?还这么及时?”刘香老敲着桌面,“这背后,怕是有人想借我们的刀。”
“借刀又如何?”松平胜狞笑道,“只要刀够快,能砍下仇人的头,谁借的不是借?刘桑,你难道忘了龙吟湾的耻辱?忘了死去的兄弟?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北疆人自己出了乱子,这是天赐良机!难道我们要等他们把船修好,把兵练熟,再来打我们吗?”
刘香老沉默。松平胜的话,戳中了他内心的隐痛与贪婪。龙吟湾之败,是他纵横东海二十年来罕见的惨重损失,威信大损。若能一雪前耻,不仅能重振声威,说不定还能趁机攫取北疆水师那些新式战船的秘密,甚至拿下镇海城那个日渐繁华的港口。
风险固然有,但这份情报描绘的前景太过诱人。北疆陆上或许还有霍去病那样的悍将,但海上,若真如情报所说
“就算情报属实,北疆水师仍有陈沧澜,有那几艘大船,有岸防。”刘香老缓缓道,“硬拼,我们未必讨得好。”
“所以我们不能硬拼!”松平胜显然早已盘算过,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凶狠狡黠的光,“他们船少,还可能有损。我们分兵!派几股小的,去骚扰柳叶浦,去登州外海晃悠,吸引他们的注意,扯散他们的船队。然后,主力挑选精干船勇,趁他们注意力被分散,找个坏天气,比如大风刚过,海况混乱、了望不清的时候,直扑龙吟湾!不用强攻入口,就用我们新弄到的那两艘改装了弗朗机小炮的船,远远地轰他们的码头、船坞!轰完了就走,或者趁乱用小船快船冲进去放火!只要打掉他们的船厂,烧掉他们的码头,就算报仇了!也能让陈沧澜元气大伤!”
刘香老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分兵骚扰,主力突袭,利用天气和火炮这战术,比上次一味强冲要狡猾得多。如果北疆真如情报般虚弱且措手不及,成功可能性不小。即便不成,凭借对海况的熟悉和船只的灵活性,及时脱身也非难事。
“需要多少船?多少人?”刘香老终于开口。
松平胜精神一振:“精干主力船二十艘,其中那两艘炮船是关键!人手至少要一千五百敢战之辈!骚扰的船队有个十来艘,三五百人,四处点火就行。现在各岛憋着气的兄弟不少,听说要打北疆报仇,都愿意来!粮食、清水、火药,各岛凑一凑,应该够。”
刘香老计算着己方能动员的力量,以及可能拉拢的其他观望的海盗团伙。良久,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厉色一闪。
“好!既然松平头领复仇心切,弟兄们也嗷嗷叫,那老子就再赌一把!”刘香老下定了决心,“不过,一切需秘密进行。各岛人马分散集结,最后在‘老地方’(指某处隐秘锚地)汇合。具体出击时机,要看天时。你立刻回去准备,我联络其他几家。记住,管好嘴巴,谁走漏风声,别怪老子心狠!”
“哈依!”松平胜兴奋地躬身,随即又有些迟疑,“刘桑,那这份情报来源”
刘香老摆摆手,将桑皮纸凑近油灯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不管是谁给的,有用就行。这世道,真假不重要,利益才重要。传令下去,就说咱们的探子冒死从北疆得了确凿消息,北疆水师已是外强中干,正是弟兄们报仇发财的时候!”
“明白!”松平胜狞笑着,仿佛已经看到了镇海城在火焰中哀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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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渤海某处无名小岛,礁石背后。
一艘伪装成渔船的“海燕子”侦察哨船,静静泊在背风处。船上一名了望手,举着千里镜,仔细地观察着远处海平线。
忽然,他压低声音对身后的同伴道:“有情况。东南方向,约十五里,有船队集结迹象,数目不详,但桅杆比寻常商船渔船多,队形有点散,不像正经船队。”
另一名“海燕子”成员立刻凑到另一个观察孔前,确认后,神色凝重:“不是一股。东北方向好像也有零星船只往来,速度很快,像是传信的快船。记录:冬月十七,未时三刻,方位丑亥,疑有多股不明船只异常集结、联络。”
他们悄然后撤,起帆,借助岛礁和渐起的薄雾掩护,迅速脱离这片海域,向着镇海城方向疾驰而去。
饵已悄然入水,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正在黑暗的海底汇聚。
而猎人,是否真的仍在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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