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雅沉默了片刻,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锦被繁复的绣纹上,似在消化嬷嬷的话语,也似在检视自己内心那点摇摇欲坠的指望。
最终,她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不再带着火气,反而透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虚弱的怅惘。
她抬起眼,看向杨嬷嬷,声音轻缓了许多,却仍缠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执念与幽微的不安:
“但愿到得那时,安儿是真能懂了,真能睁开眼睛,看得分明”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道:
“这世上,究竟谁才是掏心掏肺、肯为他铺路搭桥的人。
谁,才是从头到尾,都不会害他的那个。”
经杨嬷嬷一番温言开解,柳清雅胸中那股无名业火终是渐渐平息下去,翻腾的心绪也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抚平。
她略定了定神,心下细想,倒也觉出几分自己的不是。
安儿那孩子,心底深处一直渴望着他父亲的注目与认可,更对独占了李牧之全部宠爱的李毓,藏着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属于孩童的嫉妒与委屈。
这些,她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一直心知肚明。
也正因如此,当李牧之稍假辞色,流露出些许所谓的“父子温情”时,安儿那颗渴望了太久的心,才会轻易地被迷惑、被吸引过去,像久旱的幼苗逢着一点雨露便奋力伸枝。
自己方才那股邪火,倒有大半是冲着这“失去掌控”的恼怒与隐隐的挫败感而发,确实不该全然迁怒到安儿头上。
念及此,她心中那点因儿子“悖逆”而生的硬刺,便软化了些许。
她抬眼看向杨嬷嬷,语气已恢复了平日七八分的镇定,只是眼底仍残留着一丝复杂的疲惫,她道:
“嬷嬷所言在理。安儿终究年岁小,心思单纯,被李牧之那套虚情假意一时迷惑,原也怨不得他。
是我不该一味气恼。”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似要将最后那点郁结也排解出去,道:
“待会儿,我便去瞧瞧他罢。”
然而,这片刻的软化与母性并未持续太久。
或许是“李牧之”这三个字本身便是引信,或许是方才谋划“除去障碍”的念头已如毒藤扎根,她话音甫落,眸光倏然又转冷厉,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孤注一掷的狠绝。
她微微倾身,压低了嗓音,那声音在午后静谧的房间里,清晰得令人心悸,她道:
“嬷嬷,我思前想后既然尊者正在闭关,此地又无其他掣肘势力,我们原先那迂回离间的计划,是否太慢了些?”
她眼中杀意一闪而过,道:
“不若,一劳永逸。找个时机,直接了断了他,岂不干净?”
杨嬷嬷闻言,心头猛地一紧。
她强撑着昏沉的精神,飞速权衡。
夫人这念头,何其凶险,又何其想当然!世子是何等人物?
他与朱炎、言颂、徐承鍄那些出身修仙家族的好友相交莫逆,自身即便无法修行,身边岂会没有一两件他们赠与的防身之物?
那或许是护身法器,或许是预警符箓,皆未可知。
若贸然动手,非但未必能成,反而会立刻惊动他,将一切隐于水下的谋划彻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届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她不敢犹豫,立刻摇头,声音虽虚弱,语气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警醒,她道:
“夫人,此事万万不可!切莫冲动。
世子与朱炎等人关系匪浅,身上必有仙家手段护持。
我等若贸然行动,无异于打草惊蛇,非但不能成事,恐会立时招致滔天大祸,将你我置于无可转圜的死地啊!”
柳清雅却摇了摇头,艳丽的面容上满是焦躁与不耐,仿佛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她指甲无意识地刮着榻沿,发出细微的刺响,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绷紧的戾气,她道:
“可我实在等不下去了!
嬷嬷,李牧之多活一日,我便觉得像是有根针扎在心上,日夜难安,寝食不宁。
不除了他,我这口气如何能顺?”
见柳清雅杀意已炽,执意要行险招,杨嬷嬷心下焦急,却知不能硬劝。
她强忍着药物带来的沉重晕眩与涣散感,努力凝聚心神,那双惯常透着精明的眼中,此刻虽盛满疲惫与强行提神的不适,却竭力逼出一丝清明与恳切。
她略略撑起身子,声音放得极缓,带着商量的口吻,她道:
“夫人,您的心思老奴岂能不知?只是可否再缓上几日?并非老奴怯懦,实是谋定而后动,方为上策。”
“缓?为何还要缓?”
柳清雅眉头紧锁,不解中更添烦躁。
杨嬷嬷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因这费神的思索和抵抗药力而显出一种不自然的紧绷,微微泛红。
她略略撑起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在室内萦绕:
“老奴是想着既然世子对安哥儿似乎卸下了些防备,何不就让安哥儿,去探一探世子的底细?”
她目光紧锁柳清雅,一字一句道:
“我们需得知道,世子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朱炎那些人给的保命物件?
是符?是器?还是别的什么?藏在何处?如何触发?唯有摸清了这些关窍,我们下手时,才能避开锋芒,直击要害。”
她停顿了一下,缓了缓因急促低语而有些紊乱的气息,继续道,语气带着深深的警示,她道:
“否则,若像夫人所想那般直接动手,万一触动了他身上某件护身之物,非但杀他不成,反倒立时惊动了他。
以世子的心性与手段,一旦警觉,必会雷霆反击。
届时,我们失了先手,他有了防备,恐怕真要落得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下场。
夫人,此事急不得啊!”
柳清雅听罢杨嬷嬷这一番抽丝剥茧般的剖析与警醒,心头的躁火虽未全熄,却也像被一块浸了冰水的绢帕捂住,那灼人的势头被强行压了下去。
她沉默下来,艳丽的面容上神色变幻不定,先前那股不管不顾的杀意,在嬷嬷提及“鱼死网破”的森然后果时,终是掺入了几分理智的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