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在脚下飞退。
急促的喘息、靴子踏碎枯枝的脆响、担架摩擦植被的沙沙声，混杂成逃亡的鼓点。星如同林间的幽灵，每一次变向都精准地利用着地形的掩护——倾倒的巨树成为屏障，交错的藤蔓构成帘幕，甚至一片看似普通的蕨类丛下可能就是松软的陷坑，被他巧妙地绕开或标记。
破晓先锋的成员展现出惊人的韧性。抬着卡萨的两名兽人战士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却始终保持着稳定的步伐。精灵游侠们早已散得更开，如同无声的斥候，不断用手势和模仿鸟兽的啼鸣传递着前方与侧翼的情报。
“左翼，三队格里芬轻步兵，扇形搜索，距离四百米，正在朝我们之前的偏离方向移动。”
“后方，能量追踪波动，强度中等，应该是混沌教徒的探测仪式，暂时被爆炸节点残留的乱流干扰，但不会持续太久。”
“右前方有魔兽巢穴痕迹，绕行会浪费七分钟，直穿可能引发骚动。”
信息碎片般汇入凯尔耳中，他大脑飞速运转，不断微调着路线。沉眠谷地就在东北方大约五公里处，但这五公里在敌人围追堵截下，显得异常漫长。
担架上，泰拉彻底失去了意识，脸色苍白得像褪色的羊皮纸，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额间锚点的裂纹触目惊心，但渗血似乎已经止住，仿佛连血液都因过度消耗而变得稀薄。莱拉紧跟在旁，手中那层圣光安宁场已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但她依旧固执地维持着，碧蓝眼眸里写满了忧虑。
艾伦则安静地躺着，眼睛睁开，望着上方飞速掠过的枝叶缝隙间漏下的破碎天光。他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但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瞳孔深处那些银色的数据流闪烁得有些……滞涩，不再像之前那般行云流水。眉心的符文光芒稳定，却给人一种“待机节能”的感觉。
“人格模块初始化进度……受外部连续能量冲击及协同运算负荷影响，延迟百分之十五。情感反馈模拟子程序……运行效率低下。”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地汇报着自己的状态，像是在进行系统自检，丝毫不顾及旁边听者的感受。
洛克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将右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些，指节发白。他的左臂用树枝和布条固定着，每一次奔跑的震动都会带来尖锐的刺痛，但他只是抿紧嘴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坚持住，就快到了。”凯尔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没有回头，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沉眠谷地有古代遗留的自然迷锁残余，虽然破损严重，但干扰探测和迷惑方向的效果还在。只要进去，他们就很难短时间内锁定我们。”
“前提是我们能进去。”洛克哑声道，他敏锐地听到后方远处，似乎有大型生物践踏灌木和被惊飞的鸟群嘈杂声——敌人的追击主力可能调整方向了。
队伍冲下一段陡坡，涉过一条冰冷湍急的溪流。水流冲走了部分气味和痕迹，但也让担架上的伤员们一阵颠簸。卡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伤口处的绷带又渗出了些许暗红。
“停！”最前方的一名精灵游侠突然举起拳头，整个人伏低。
所有人瞬间静止，屏住呼吸。
前方不足五十米，林间空地上，赫然矗立着一座刚刚搭建了一半的暗红色小型哨塔！哨塔由粗糙的原木和金属构件铆合而成，表面涂抹着防魔法探测的涂层，塔顶隐约可见一架正在安装的弩炮轮廓。塔下，四名格里芬工兵正在忙碌，旁边还有两名抱着能量步枪的士兵在警戒。
“见鬼，他们的推进速度比预想还快！”凯尔眼神一凛。这座哨塔的位置正好卡在前往沉眠谷地的一条相对好走的路径上。绕行？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岩壁和密不透风的毒荆棘丛。
“强冲？”一名破晓先锋的战士低语，手按上了剑柄。
“会暴露，而且弩炮一旦架好……”凯尔迅速否决，目光扫视周围环境。硬闯的风险太高，枪声和能量爆炸会像灯塔一样招来所有敌人。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艾伦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检测到哨塔结构存在十三处未完成的应力连接点。根据其材料强度及搭建模式计算，针对特定点施加精确的震荡冲击，有百分之八十四点二概率引发结构性共振，导致局部坍塌。所需能量强度：低。冲击需具备精确导向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你能做到？”凯尔问。
“可尝试。需提供精确坐标及能量引导路径。”艾伦回答，目光转向昏迷的泰拉，“最优方案：由密钥持有者通过自然脉络感知传递坐标与路径。但其当前状态无法配合。”
“坐标和路径我来提供。”凯尔毫不犹豫，“我对这类格里芬临时哨塔的结构很熟悉。”他快速捡起一根树枝，在潮湿的泥地上勾勒出简略的结构图，指出几个关键支撑点和能量管线走向。“震荡冲击……需要什么性质？”
“低频，持续，集中于一点。”艾伦眼中数据流加速，“可用方式：地脉微振引导。此区域地脉虽受污染干扰，但基础波动尚存。我可尝试以秩序烙印进行短暂‘调频’，将特定频率的地脉微振导向目标点。成功率：受环境干扰影响，预估百分之六十五至七十。”
“够了。”凯尔拍板，“需要多久准备？动静多大？”
“准备时间：四十七秒。冲击本身无声，但哨塔坍塌会有声响。”
“四十七秒……好，我们给你争取。”凯尔迅速部署，“游侠，制造西侧三百米处的假动静，吸引哨兵注意力。其他人，准备在哨塔坍塌瞬间冲过去，不要停留，不要回头！”
精灵游侠们如同离弦之箭没入阴影。很快，西侧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和隐约的、类似野兽低吼的声音。哨塔下的士兵和工兵立刻警觉起来，两名警戒士兵端起枪，小心翼翼地朝声音来源方向探去，工兵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倒计时在每个人心中无声响起。
艾伦闭上了眼睛。眉心的银色符文开始以一种奇特的、缓慢的节奏明灭，仿佛在呼吸。他抬起右手，食指虚点向凯尔标注的哨塔一个关键铆接点。没有光芒射出，但空气中似乎荡开了一圈圈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透明涟漪。
泰拉在昏迷中，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她额间黯淡的锚点，闪过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共鸣光芒，仿佛沉睡的血脉在无意识中回应着某种呼唤。
地面传来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极深处的震颤，如同巨兽翻身前的叹息。
哨塔上，一根刚刚固定了一半的横梁，连接处的金属铆钉突然发出了细微的“滋滋”声，仿佛有无数只细小的蛀虫在同时啃噬。紧接着，铆钉周围的木质结构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蛛网般的裂纹。
裂纹飞速蔓延。
一名走到塔边的工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抬头。
哗啦——！
不是巨响，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沙堆崩塌的声音。哨塔一侧的关键支撑结构在持续的低频共振下彻底崩解，上半截塔身连同那架未完成的弩炮，朝着西侧（正是士兵探去的方向）缓缓倾斜、垮塌！木料断裂，金属扭曲，扬起大片尘埃。
“怎么回事？！”惊呼声响起。
“冲！”凯尔的命令短促有力。
队伍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藏身处猛然窜出，以最快速度冲过空地，毫不停留地没入对面的密林。倒塌的哨塔制造的混乱和尘埃，完美地掩盖了他们的身影和足迹。
直到冲入相对安全的林荫深处，众人才稍微放缓脚步，回头望去，只见尘埃未散，隐约传来格里芬士兵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询问声，但追兵并未立刻出现——哨塔的意外倒塌显然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甚至可能让他们误判了袭击的来源和规模。
“干得漂亮。”凯尔看向艾伦，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
艾伦已经重新睁眼，符文光芒恢复平缓。“任务完成。警告：过度调用秩序烙印进行精细环境操作，加剧人格模块初始化延迟。预计情感模拟子程序恢复时间，推迟三小时十二分钟。”他平静地陈述着代价，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洛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继续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又经过近半小时提心吊胆的疾行，地势开始缓缓下沉，周围的树木变得更加古老和高大，树冠交织几乎遮蔽了天空，光线变得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腐殖质和某种淡淡矿物气息的味道。一种奇特的“寂静”笼罩下来——并非没有声音，而是鸟兽虫鸣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过滤了。
“我们进入沉眠谷地的外围了。”凯尔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缓，“这里的古老迷锁虽然残破，但余威犹在。敌人的探测手段在这里会大打折扣。不过，我们也得小心，迷锁的残留效果有时也会影响感知，容易迷失方向。”
他带着队伍在愈发昏暗的林地中穿行，路径变得更加曲折难辨，时常需要绕过突兀出现的、布满苔藓的巨石，或是穿过垂落如帘幕的奇异藤蔓。周围的景象开始带上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仿佛行走在褪色的古老画卷中。
终于，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被环形山壁半包围的谷地，谷地中央是一汪不起眼的、深绿色的水潭，水潭边散落着一些风化严重的石质建筑残骸，依稀能看出祭坛、石柱的轮廓。最引人注目的是水潭正对面，一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已经枯死不知多少岁月的古树残骸。古树只剩下焦黑的主干和少数几根伸向天空的、如同绝望手臂般的枝桠，但即便如此，它依旧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苍凉与威严。
谷地内异常安静，连风声都似乎被隔绝在外。
“就是这里，沉眠谷地。”凯尔示意队伍停下，目光扫过那些残骸和枯树，“上古时期的一处自然圣地，据说曾有一棵世界树的旁支在此生长。大灾变后枯死，圣地也随之沉寂。迷锁的核心就源于那棵古树残骸和这里的特殊地脉。虽然破败，但暂时藏身足够了。”
破晓先锋的成员们立刻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临时营地，设置警戒，检查伤员。
担架被小心放下。茉艾拉和随队的治疗者立刻围住卡萨，开始更细致的检查和治疗。莱拉跪在泰拉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洛克靠在一块巨石旁，终于允许自己稍微放松紧绷的肌肉，处理左臂的伤势。
艾伦自己从担架上坐了起来，动作有些机械，但很稳。他环顾四周，目光在那株枯死的巨大古树残骸上停留了很久，眼中数据流无声闪烁。
凯尔走到西尔维娅长老身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泰拉，眉头忽然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
在她的意识深处，那片因过载而破碎黑暗的“湖面”下，似乎有一缕微弱到极致、却无比熟悉的“波动”，从外界……从这片寂静谷地的深处，悄然渗透了进来。
那波动，与她血脉中那份沉重的叹息，隐隐产生了一丝共鸣。
仿佛是这座沉眠了无数岁月的古老之地，对一位意外闯入的、带着相似伤痕的“守望者”后裔，发出了一声无人听见的、充满疲惫与悲伤的……
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