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郡以南,一片几乎荒芜的山地上。
数百流民聚集在此,地面坑坑洞洞。
几堆已经快熄灭的篝火中,枯枝早已烧成了黑炭,冒着青烟。
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两根木柴,跑到一堆篝火前,烧了半天,终于把湿哒哒的木柴点着了,冒着滚滚黑烟。
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涌过去,挤作一团烤火。
不远处,一家三口靠坐在一块石头上。
吕仲一双老眼,黯淡无光,颓然木讷的看着前方。
吕琏用一张又潮又脏的麻布,紧紧裹着吕三妹,将其搂在怀里。
他们一家三口去年顺利离开了西凉地界,进了关内。
用沈玉城给的送别盘缠,在陇西一小村中,置办了一座小院和十几亩地,囤了些许米粮和种子。
田还不错,不是旱田,附近有水源,引水浇灌,种几亩水稻,养活一家三口不在话下。
可还没多久,一伙强盗入室抢劫,把钱粮稻种全给抢了,但好在对方没伤及他们一家三口的性命。
吕琏发现,劫匪就是本村的人,他们只是求财。
那日晚上,意外发生了。
一股流民涌入了村庄。
当时吕琏家里已经没有了钱粮,所以没东西可抢了。
抢了他粮食的那几户人家,为保护钱粮跟流民起了冲突,而后死在了冲突中。
流民全村劫掠了个遍,甚至连树皮和草根,都被流民挖了。
一夜之间,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变得断壁残垣。
吕琏家的房子被流民拆了,所有木具都被砸烂,用作柴火烧了取暖。
吕琏一家三口,没了活路,就这么被流民裹挟。
这股流民人数越来越多,不知不觉聚集了上万人,四处打砸抢。
吕琏并没有加入打砸抢,为了保命,只是带着吕仲和吕三妹跟在其中而已。
几日过后,接连发生让吕琏毕生难忘的事情。
一支人数约不足三百人的具装甲骑,不知道从哪里杀出。
上万流民只稍作抵抗,连骑兵的一个冲锋都没抵挡住,就彻底溃散。
骑兵携带马弓和窄刀,在流民当中来回冲杀,一时之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吕琏记得非常清楚,那日充斥着骑兵的欢呼怪叫声,流民的求饶声和凄惨哀嚎声。
骑兵们的眼神,根本就不是在看人,就好像是在看一群该死的畜生一般。
不管是求饶的,还是逃跑的,不是一箭射穿其后背心,就是一刀砍了其脖子。
那些骑兵口音浓重,好像不是关内的人。
吕琏一家三口侥幸跑了。
一开始吕琏不知道流民为什么都丢了人性,集群冲进别人的村落,不由分说的打砸抢烧。
后来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骑兵会突然冲出来大肆屠杀。
流民是怎么来的?流民就都该死吗?
若这些人还有地种,他们甘愿当流民吗?
本来吕琏打算北上郡城,哪怕乞讨为生,也好过曝尸荒野。
他跟着这数百流民,在陇西以南流浪了多地。
啃树皮挖草根,苟延残喘。
他亲眼看见,十多个流民蹲在一个即将饿死的流民身边。
等那个流民一断气,就被那十多个流民拖走煮了。
他亲眼看见易子而食。
这一路走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户人家,想跟他换吕三妹了。
吕仲是个读过书的文化人,勾心斗角,管理一方,他尚且还行。
但遇到这种情况,吕仲全然没辙。
吕琏怀里的吕三妹,身形消瘦,身体冰冷,奄奄一息。
一名枯瘦的老头跟吕仲坐在一起。
这老头比吕仲还小一些,跟着他们走了一路,没去抢劫,更没去吃人。
“郎君,我给三姑娘把把脉吧。”老头声音干瘪。
“你有药吗?”吕琏反问道。
“哎!”老头听到吕琏的问题,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是个郎中,十几二十天前,吕三妹还能活蹦乱跳的。
眼下已经是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老头颓然的跟吕仲靠坐在一起。
“老兄弟,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啊我也撑不了多久了。我要死了,你们把我煮了。我人老,要煮久些,给三姑娘吃了,许能续上一口气。”
老头仰头望天:“若有机会,再想吃一个以前最不喜欢吃的粗面馒头。如能再吃上一口那些贵族才吃得起的开花馒头,那就更好了。老兄弟,我看你们以前家室不差,你吃过那开花馒头吧?又软又甜,是不是真的?”
吕仲听着老头的话,便想起了开花馒头。
“开花馒头是好吃,但没有粗面馒头抗饿。不过,配上一叠咸菜,真真是美味啊”吕仲有气无力的说道。
“我真羡慕你,你好歹也吃过好的。也没跟我吃上两口好的,哎~”
这时,吕琏突然伸手,掐住老头的手腕,慢慢从他身后掏了出来。
老头的手里,拿着一根竹篾。
“何至于此?”吕琏眉头紧皱,语气充满无奈。
“饿疯了,不想活了,再不想活了,再活下去就得跟他们一样吃人了。我是郎中,只能救人,不能吃人如行尸走肉般活着,不如去找我老伴儿,找我女儿。你们把我炖了,炖了还能活命,还能活命”老头说著,老泪纵横。
吕琏慢慢将老头手里的竹篾取下。
“总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开花馒头能吃上的,肉粥也能吃上的”吕琏喃喃说道。
去年,他还把自己当做行侠仗义的游侠儿。
可是如今
这狗日的世道,究竟该怪谁啊?
吕琏想不明白。
这时,有一流民走了过来,蹲在了吕琏对面,一双饿到发慌的眼睛,如同饿狼一般,直勾勾的盯着吕琏怀里的吕三妹,疯狂的吞咽口水。
快死了快死了,又有一个快死了,还是个女娃儿,肉最嫩了。
树根草皮都不抗饿,还是肉抗饿。
紧接着,七八个流民先后涌来,半包围的蹲在了吕琏对面。
吕琏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怒斥道:“滚!”
然而,并无半点震慑的作用,那些流民根本就不走。
吕琏抱着吕三妹,挪了个身位,小心翼翼的掏出一根草根来,放在嘴里嚼碎了,喂给吕三妹。
“三妹,再坚持坚持,等哪天天气好了,二哥给你做好吃的。”
吕三妹微微睁眼,视线模糊。
她又梦到沈大哥给的糖果了,早知道就该留着,不该那么快吃完。
现在如果能吃上一口,也许不会那么难受吧?
好饿啊
这时,忽然有一只脏兮兮的手伸来,抓住了吕三妹的衣服。
“滚你娘的!”
吕琏见状,顿时大怒,抬头一脚将人蹬开。
那流民爬了起来,顿时发了狠,直接扑了上来。
紧接着,蹲在周围的流民全扑过来,要把吕三妹抢走。
吕琏大怒,死死抱着吕三妹不松手,双腿不断的乱蹬。
吕仲也急的起身,去扒拉流民,那老头也加入了进来。
“你们这群畜生,做什么哟,快撒手哇!”
两个老头不断喊著,但根本毫无作用。
两人加起来,甚至连一个流民都拉不动。
这时,又有更多的流民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围了过来。
吕琏逐渐被流民压在身下,眼看着就要护不住吕三妹了。
吕琏手伸入衣领深处,只见寒光朝上一闪。
鲜血狂飙,顿时溅满了吕琏整张脸。
有两个人的脖子被切开,手捂著脖子直接往后仰翻。
吕琏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手持短刀,鲜血顺着刀剑滴落到了吕三妹脸颊上。
流民见吕琏抬手杀了两人,吓得纷纷退让,有几人更是一屁股坐倒在地,惊恐连连,往后倒爬。
吕仲和老头都瞪大眼睛看着面容狰狞的吕琏。
吕琏突然暴起,追上那个第一个伸手抢夺吕三妹的,按在地上如同杀狗一般宰了,狠狠捅了几十刀。
附近的流民,全被吓住了。
那老头连忙凑过来,急声说道:“郎君,三姑娘需要进食,再不进食恐怕就要没了!”
吕琏的手停下,心头悲痛万分,他本不想杀人,更不想变成吃人的恶魔。
然后又看了一眼吕三妹。
这一路走来,哪怕家财被抢劫一空,哪怕沦落到啃树皮挖草根的地步,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他终于是哭了。
两行眼泪,混著脸上的鲜血,汇聚到下颌,往下滴落。
“你不吃他们,等三姑娘没了,你就算把三姑娘埋了,他们也得挖出来”老头极力劝说著。
见吕琏没有反应,老头又朝着吕仲说道:“老兄弟,跟我去把那口釜抬过来,救你闺女。三姑娘才这么点大,不该死的,不该死的走,还得去找点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