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营地的春天，是被桃林里的花苞憋出来的。
前几天还只是星星点点的粉白，裹在褐青色的枝桠上，像一个个憋足了劲儿的小拳头。一场暖烘烘的东风一吹，漫山遍野的桃树像是突然醒了酒，争先恐后地炸开了花。粉嘟嘟的花瓣挨挨挤挤，层层叠叠，把枝桠压得弯下了腰，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铺成了一层软绵绵的花毯，踩上去沙沙作响，香得人鼻子发痒。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香气，混着泥土的湿润和青草的清新，吸一口，连肺腑里都透着清爽，浑身的骨头缝都舒坦。
澜泽起了个大早，揣着手站在院子门口，望着远处起伏的桃林，眼睛都亮了。他身上穿着那件藏青色的新棉袄，是苗苗和陈阳年前从南部带回来的，料子厚实，针脚细密，穿在身上暖和又体面。苏玥跟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个竹簸箕，里面晒着刚洗好的萝卜干，金黄金黄的，见他看得入神，忍不住放下簸箕打趣：“老头子，看了半辈子的桃树，还没看够啊？”
澜泽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咧开一道深深的笑纹，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花：“不一样，今年的桃花，开得比哪年都旺。”
这话倒是不假。跨海大桥通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联盟的东南西北各个角落，西部营地这个靠着一片桃林起家的小村子，一夜之间就成了香饽饽。村支书老周和加工厂的李娟一合计，干脆把桃林旁边那片闲置的空地整出来，雇了村里的木匠瓦匠，盖了几排青砖黛瓦的民宿，白墙灰瓦，木窗格子，还带着小院子，透着一股子古朴的劲儿。又圈了两片长势最好的桃园当采摘园，扎了竹篱笆，铺了石板路，就等着桃花开的时候，迎第一批客人。
今儿就是采摘园和民宿开张的日子，村里的人早就忙活开了。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山头刚泛起一点鱼肚白，李娟就带着加工厂的工人，蹬着三轮车，把刚酿好的桃子酱、晒得干爽的桃干、烤得金黄酥脆的桃酥都搬到了村口的小集市上，摆了满满一长溜摊子，红的红，黄的黄，看着就让人眼馋。老王扛着根长长的竹竿，带着几个年轻小伙，在桃林里挂红灯笼，红绸子的灯笼穗子在风里晃悠，和粉白的桃花相映，别提多喜庆了。
孩子们更是撒了欢，像是提前过了年。小石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半截黑黢黢的小胳膊，脖子上挂着个用桃花枝编的花环，粉白的花瓣衬得他脸蛋红扑扑的，手里还举着个小旗子，是用红纸糊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西部桃花源欢迎您”几个大字。他一会儿跑到村口的大路上张望，一会儿又蹿到桃林里，帮着大人递灯笼，跑得满头大汗，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用袖子一抹，抹成了个小花猫。
“澜泽爷爷！苏玥奶奶！”小石头眼尖，一眼就瞅见了站在门口的老两口，颠颠地跑了过来，小旗子在手里舞得呼呼响，带起一阵花香，“您快看！村口的大路上已经有车辙印了，客人肯定快到了！”
澜泽笑着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粗糙的掌心蹭过孩子柔软的头发，带着点扎人的触感：“慢点跑，别摔着了。你这小旗子做得不错，有模有样的。待会儿就当小导游，给客人讲讲咱们桃林的故事，讲讲咱们西部营地的故事。”
小石头胸脯一挺，拍得砰砰响，小脸上满是得意：“放心吧澜泽爷爷！我都练好了！我要给客人讲您当年怎么在火山灰里刨坑种树，怎么带着大家伙儿挑水浇地，怎么跟老天爷较劲开荒，保证说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苏玥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塞给他，是橘子味的，金灿灿的糖纸亮闪闪的：“这孩子，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快把糖吃了，润润嗓子，待会儿好好给客人讲，别怯场。”
小石头接过糖，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从舌尖散开，他眯着眼睛笑了，露出两颗刚换的小虎牙，又颠颠地跑回村口张望去了，小旗子在他身后飘啊飘，像一只飞舞的红蝴蝶。
太阳渐渐爬高，暖融融的阳光洒在桃林里，洒在民宿的青瓦上，洒在村口那条新修的柏油路上，路面泛着油亮的光。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是在唱一首欢快的歌。
“来了来了！客人来了！”小石头最先喊了起来，蹦着高往大路尽头望，小短腿倒腾得飞快。
村里的人都围了过来，站在村口那座新搭的牌坊下，翘首以盼。牌坊上挂着红绸子，贴着大红的“欢迎”二字，风吹过，红绸子飘起来，猎猎作响。柏油路上扬起一阵轻尘，三辆涂着联盟旅游公司标志的大巴车，慢悠悠地驶了过来，车身洁白，车窗明亮，停在了牌坊下。
车门一开，游客们涌了下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各式各样的新衣裳，花花绿绿的，像是一群飞来的蝴蝶。他们手里拿着相机、挎着小篮子、背着双肩包，眼睛里满是好奇，刚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看着村口挂着的红灯笼，看着集市上摆着的琳琅满目的桃制品，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我的天，这也太好看了吧！跟画里似的！”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姑娘，举着相机咔咔地拍个不停，花瓣落在她的头发上，她都没察觉，只顾着到处取景，眼睛里闪着光。
“这就是西部营地啊？果然名不虚传！空气里都是甜的！”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陶醉，还忍不住伸手接了一片飘落的花瓣，放在鼻尖闻了闻。
“妈你看！好多桃花！还有灯笼！”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挣脱了妈妈的手，跑到桃林边，伸手想去摸花瓣，又怕弄坏了，小手悬在半空中，眼巴巴地看着，可爱极了。
村支书老周连忙迎了上去，手里拿着个扩音喇叭，笑容满面，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欢迎各位客人来到咱们西部桃花源！我是这里的村支书，大家叫我老周就行！今天大家可以先赏桃花，在桃林里拍照留念，中午在民宿里吃农家菜，都是自家种的青菜，自家养的土鸡，保证原汁原味！下午可以去采摘园里摘草莓，再过阵子桃子熟了，还能来摘桃子！”
游客们听了，都高兴地鼓起掌来，掌声雷动，惊得桃林里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起来，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凑热闹。小石头举着他的小旗子，挤到最前面，奶声奶气地喊：“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我是这里的小导游小石头！我带你们去桃林里玩，我还给你们讲澜泽爷爷开荒种树的故事！保证好听！”
游客们都被这个机灵的小家伙吸引了，纷纷笑着说：“好啊好啊，我们就跟着小石头导游！”“这小导游真精神！”“听你的，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小石头得意极了，挺着小胸脯，昂着头，领着游客们往桃林里走，嘴里滔滔不绝地讲着，声音清脆响亮，传遍了整个桃林：“你们知道吗？咱们这片桃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三十年前，这里都是灰蒙蒙的火山灰，寸草不生，风一吹，沙子能迷得人睁不开眼！是澜泽爷爷带着大家伙儿，一锄头一锄头地翻土，一桶一桶地挑水，从几十里外的地方拉来好土，才种出了这片桃林……”
澜泽站在牌坊下，看着小石头被游客们围在中间，讲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看着游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一阵惊叹声，心里暖烘烘的，像是揣着个小火炉，连身上的棉袄都显得有些热了。
苏玥挽着他的胳膊，轻声说：“你看，这孩子讲得多好，有模有样的。当年你带着大家伙儿开荒的时候，哪能想到，现在会有这么多人来咱们这儿看桃花，听咱们的故事。”
澜泽点点头，眼里泛起了点点泪光，视线有些模糊。他想起了三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灰蒙蒙的火山灰，光秃秃的，连只鸟都不愿意来。他和战友们，还有村里的乡亲们，扛着锄头，挑着水桶，在这片土地上挥汗如雨。那时候，天寒地冻，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手上磨出了血泡，脚上冻裂了口子，可谁都没有喊过苦，喊过累。那时候，谁能想到，这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漫山遍野的桃花，青砖黛瓦的民宿，欢声笑语的游客……
“是啊，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澜泽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带着一丝感慨，带着一丝欣慰。
正说着，一个背着相机的年轻人，从游客堆里走了出来，径直走到澜泽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却很亮，胸前挂着个记者证，上面印着“联盟报社”四个字，还有一张他的一寸照片。
“请问您是澜泽爷爷吗？”年轻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还有一丝敬佩，“我是联盟报社的记者，我叫林舟。我在报纸上看过您的报道，知道您是西部营地的开拓者，是咱们联盟的英雄。这次我特意跟着旅游团过来，就是想采访您，请问您方便吗？”
澜泽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了点头，声音温和：“方便，当然方便。都是些过去的事儿，没啥不能说的。”
林舟高兴极了，连忙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又把相机挂在脖子上，迫不及待地问：“澜泽爷爷，我听说，这片桃林是您当年带着大家伙儿在火山灰里种出来的，能给我讲讲当年的故事吗？那时候条件那么艰苦，你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澜泽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记者，看着他眼里的光，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了当年那些和他一起开荒种地的战友们。他点点头，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岁月沉淀的力量，带着一股子让人信服的劲儿。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澜泽的声音，被风吹散，飘进了桃林里。游客们的笑声，小石头的讲解声，李娟招呼客人的吆喝声，还有风吹过桃花林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热闹的歌，一首关于春天的歌，一首关于希望的歌。
阳光洒在澜泽的身上，洒在漫山遍野的桃花上，洒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暖洋洋的，金灿灿的。
民宿的烟囱里冒出了袅袅炊烟，淡青色的烟柱在蓝天下散开，飘出了饭菜的香气，有炖土鸡的醇厚，有炒青菜的清爽，还有蒸馒头的麦香。李娟的摊子前围满了人，游客们都在抢着买桃子酱，这个要一瓶，那个要两瓶，她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渗着汗珠，脸上却笑开了花，嘴都合不拢了。老王扛着竹竿，把最后一个红灯笼挂在了桃林深处的枝桠上，红灯笼在粉白的桃花映衬下，格外鲜艳，像是一朵跳动的火焰。
林舟举着相机，对准了澜泽，对准了这片桃林，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定格了这个瞬间。镜头里，澜泽站在桃林边，身后是漫山遍野的桃花，阳光洒在他的头发上，泛起一层银光，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像是一尊守护着这片土地的雕像。
林舟知道，这张照片，一定会成为联盟报社的头版头条。
因为这不仅仅是一片桃花林，这是荒原上的奇迹，是老一辈开拓者用血汗浇灌出的希望，是新一辈人眼里的诗和远方。
游客们在桃林里穿梭着，拍照的拍照，采花的采花，还有几个孩子，追着蝴蝶跑，笑声清脆得像银铃，在桃林里回荡。小石头领着一群游客，走到了当年澜泽种下的第一棵桃树下。那棵桃树长得比其他桃树都要粗壮，枝桠遒劲，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枝桠上开满了花，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团粉色的云。
“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小石头指着桃树，大声说，声音里满是自豪，“这就是澜泽爷爷种的第一棵桃树！三十年前，它还是一棵手指头粗的小树苗，弱不禁风的，澜泽爷爷天天守着它，浇水施肥，生怕它活不下来。现在，它已经这么大了，每年都结好多好多桃子，甜得很！”
游客们都围了过来，摸着桃树粗糙的树干，树干上布满了沟壑，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他们眼里满是敬佩，纷纷感叹着。
“真是太不容易了，三十年前的条件，能种活一棵树太难了。”
“这才是真正的荒原英雄啊，用一辈子的时间，把荒原变成了桃花源。”
“要是没有澜泽爷爷，哪有现在的西部桃花源，哪有这么美的春天。”
澜泽站在不远处，听着游客们的议论，看着那棵自己亲手种下的桃树，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当年种下这棵桃树的时候，苏玥还给他递过水桶，还给他擦过汗。那时候，这棵小树苗弱不禁风，他还担心它活不下来，担心这片土地养不活它。没想到，三十年过去了，它竟然长得这么茂盛，还结出了那么多甜美的桃子，还吸引了这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苏玥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老头子，你看，这棵树，就像咱们的联盟一样，不管遇到多少困难，不管经历多少风雨，都能活下去，都能长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旺。”
澜泽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温暖而熟悉，眼里满是温柔，满是欣慰：“是啊，越来越好，一定会越来越好。”
太阳越升越高，挂在了头顶，金灿灿的阳光把桃林照得透亮。桃林里的游客越来越多，欢声笑语在桃林里回荡着，飘向了远方，飘向了跨海大桥的方向，飘向了联盟的每一个角落。
澜泽知道，从今天起，西部营地的故事，会被更多的人知道。从今天起，这片桃林，会迎来更多的客人。而这片桃林，会永远在这里，年年岁岁，花开不败。
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澜泽和苏玥的头发上，肩膀上，像是撒了一层粉白的雪。他们站在桃林边，手牵着手，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看着远方的蓝天，看着一张张充满笑意的脸，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那笑容，比桃花还要灿烂。
客从东来，花开正好。
这片荒原上的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