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分地(1 / 1)

张景焕感觉自己的耳膜被那声浪震得隐隐作痛。

那并非某几个人的呐喊,而是数百张嘴同时张开,所释放出的混杂着贪婪、渴望与恐惧的低沉共鸣。

他下意识地看向李胜,那个年轻的男人依旧站在两步开外的阴影里,周身的空气都仿佛与眼前的狂热隔绝开来。

李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这群即将失控的野兽,于他而言并无不同。

张景焕躬身领命,没有多问哪怕一个字。

他转身走向那个正缩在护卫队身后、捧着一摞名册的年轻人,那是现任棘阳县户房代理主事,赵学文。

“赵主事。”张景焕对着赵学文轻声说道,“主公有令,入场。”

赵学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原是城西一个落魄秀才的儿子,不久前还食不果腹,是第一批进了夜校拼命识字算术的人。

听到命令,他那张还带着些许稚气的脸上没有太多惊慌,腰杆下意识地挺得笔直,那是被陈屠按新兵操练出来的肌肉记忆。

“明白。”赵学文回头挥了挥手。

随着他的动作,那片原本只属于黑暗的校场边缘,突然亮起了一连串的光点。

发出光源的不是火把,是更加稳定和明亮的防风灯笼,一共十八盏,每两盏照亮一张刚被抬进来的长条桌。

三十六名穿着统一灰色棉布短打的年轻吏员,悄无声息地从暗处冒了出来,沉默而迅速地在校场两侧摆开了阵势。

放桌、铺纸、研墨、打开印泥盒,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

这种被标准化训练出来的效率,在这充满汗臭与躁动的混乱现场,显出一种极其格格不入的秩序感。

“想要地吗?想要肉吗?”

赵学文站在第一张桌子后面,一边大声吼着,一边把那本厚厚的空白名册重重地拍在桌面上。

“想要,就过来画押。”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像是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颗火星。

原本就被柳如烟煽动得眼珠子发红的人群,在这个瞬间彻底失去了身为“人”的最后一点矜持。

“给我!我要分地!”

“我先来的!滚开!”

“把笔给我!我要肉!”

无数只黑瘦的手臂交错着从人头攒动的缝隙里伸出来,像是挣扎着要爬出泥潭的根须,疯狂地抓向那些代表着未来和生存的桌子。

那个刚才还一脸凶相的光头汉子,此刻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甚至差点被绊倒在地。

有人试图直接翻过隔离的木栏,眼睛死死盯着那两箱还在散发着香味的酱肉。

张景焕的眼角跳了一下。

这种场面让他想起了前些年南扬郡城次不要重蹈覆辙。

但他很快发现,李胜并没有让这种情况发生的打算。

“越线者,斩。”

陈屠甚至没拔刀,只是将李胜的命令化为行动。

他提起手里那杆包裹着铁皮的梢棒,对着那个试图翻过围栏去抓肉的家伙,毫无花哨地捅了过去。

“噗”的一声闷响。

那个刚才还满脸疯狂的汉子身子猛地向内对折,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连惨叫都没发出便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着剧痛的声音,大口地吐着酸水。

陈屠看都没看他一眼,手中的梢棒顺势一横,像是驱赶牲畜般,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硬生生给顶了回去。

“排队。”陈屠吐出这两个字。

与此同时,早已埋伏在侧的五十名护卫队员轰然应诺,每个人手里的梢棒同时砸向地面。

“咚!”那整齐划一的巨响仿佛一柄重锤,敲散了空气中灼热的疯狂。

人群的喧嚣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断层,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住了喉咙。

恐惧压倒了贪婪,或者说,恐惧让贪婪变得有秩序了。

他们开始畏缩着后退,那些原本伸向桌子的手也尴尬地缩了回去,最终老老实实地变成了贴着裤缝的姿态。

有了第一个低头的人,就会有第二个。

十分钟后,那股原本能冲垮一切的混乱洪流,被强行分流成了十八条略显扭曲但大体成型的长队。

赵学文提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

他没看来人那张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有些扭曲的脸,只是机械地问道:“姓名。”

“刘刘大锤。”

排在第一个的正是那个光头汉子,他捂着被前面人挤得生疼的肋骨,声音有些发颤。

“大名。”赵学文笔尖没停。

“没没大名。”刘大锤咽了口唾沫。

赵学文抬了抬眼皮:“籍贯。”

刘大锤犹豫了一下,说道:“阳东村东头老槐树底下。”

赵学文手里的笔飞快地在纸上游走,一个个在这个时代只有读书人才能看懂的方块字被迅速填入那些预设好的格子里。

“按手印。”他把那盒鲜红的印泥往刘大锤面前推了推。

刘大锤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红色的盒子,又看了看自己那满是老茧和泥灰的大拇指。

“这里。”赵学文指了指名字人畏惧的公事公办。

“按下去,这五亩地就是你的。”

刘大锤猛地吸了一口气。

他像是怕这只是一场梦,颤抖着把大拇指狠狠按进印泥里,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个红色的指印烙在了那张纸上。

当他的手指离开纸面的时候,留下了一团指纹清晰的血色印记。

赵学文拿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一小块竹牌,上面刻着编号“甲-001”,随手扔给他。

“拿着,去那边领肉。”

刘大锤接住那个还带着余温的竹牌,将它攥在掌心,用力之大,让粗糙的木刺都仿佛要嵌进肉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显出发白的骨感轮廓。

他抬起头,先是看了看那块肉,又看了看那张写着他名字的纸。

最后,这个凶狠的汉子竟然对着赵学文这个小白脸弯下了他那从未弯过的腰,重重地磕了个头。

“谢谢大人!”

赵学文连头都没抬:“下一个。”

张景焕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不断地重复。

姓名、籍贯、手印、竹牌。

这四个简单的步骤,构成了一套冰冷而高效的流程。

将一个个原本面目模糊,只知道生存本能的流民,迅速地转化成了有名有姓、有据可查、甚至开始有了“归属感”的某种新东西。

他看到有的老人为了不让手上的泥弄脏纸,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他看到有的女人抱着孩子,在按完手印后对着那个名字发呆。

他甚至看到那些原本为半个馒头就能打出脑浆子的泼皮,此刻正老老实实地缩着脖子排队,生怕因喧哗而被那些拿着笔的小吏赶出去。

这就叫教化吗?张景焕有些恍惚。

他虽然是行伍出身,但也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学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信的是“仁义礼智信”。

先贤告诉他,教化万民要靠德行,靠礼乐,要靠那浩浩荡荡的教化之功。

可眼前这一幕告诉他,还有其他办法。

让一个人学会守规矩,哪怕只是最基本的排队,只需要两口箱子、一支笔、和一根就在旁边的梢棒。

李胜不知道何时又拿出了那块怀表,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看了一眼。

“一刻钟,一百二十人。”他低声报出一个数字,语气依旧平淡。

“勉强合格。让赵学文加快速度,不用问太细,只要是个活人,有个名字就行。”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发愣的张景焕。“张先生。”

张景焕猛地回神,躬身行礼:“主公。”

“今晚这里不需要你了。”李胜指了指不远处的县衙二堂方向。

“你去把王发从被窝里拽出来。带上昨天的账本,告诉他,这些人的‘身契’今晚就得过县衙的大印。”

张景焕心里一惊:“主公,这会不会太急了?王县令那边”

“他没得选。”李胜打断了他,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这些泥腿子今晚按了手印,吃了肉,明天醒来要是发现这只是一张废纸,他们会比刚才更疯狂。”

“到时候,撕碎的就不是纸,是我们。”

他伸手拍了拍张景焕那个有些僵硬的肩膀。

“去吧。给他两千两银子的‘办公费’。告诉他,这个章盖下去,他就是南扬郡最有作为的县令。”

李胜没有说完,但张景焕已经听到了那未尽之语背后的刀剑声。

“是。”张景焕深吸一口气,再次看了一眼那十八条长龙般的人群,转身走向黑暗。

他知道,今晚过后,这就不仅仅是棘阳县的一场闹剧,而是一场真正要把这天捅个窟窿的开始。

而他,就是那个递刀的人。

“慢着。”

李胜的声音在张景焕身后响起。

张景焕的身体僵了一下,刚刚抬起的右脚极其不自然地收了回来,转身时甚至因为动作太急而晃动了一下袖口。

他低下头,把自己那张因为长时间紧绷而有些麻木的脸藏在阴影里。

“主公还有何吩咐?”

李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越过火把摇曳的光圈,远远地眺望了一眼县衙后院那漆黑一片的轮廓。

那座代表着大梁朝廷律法威严的二堂,此刻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头沉睡的老兽,全然不知自己马上就要被人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告诉王发。”李胜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如果不盖章,明天早上,这些分了地的流民,第一个冲进去的地方就是他的后院。”

那句话很轻,轻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

张景焕刚刚转过去的一半身子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他保持着那个半躬身行礼的姿势,甚至连呼吸都在这一瞬间被完全屏住了。

“这”

作为曾经定北军的军师,他见过杀人,见过屠城,也见过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如何微笑着把政敌全家送上断头台。

但从未见过有人把这种赤裸裸的暴民威胁,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把一群刚刚分到土地、尝到肉味、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的流民,像洪水一样引导向一个毫无防备的县衙后院?

这不是什么“兵谏”,这是把“秩序”二字撕碎了踩在脚底下摩擦,还是当着县令的面告诉他,要么当狗,要么变成狗粮。

张景焕缓缓直起腰,他感觉自己的脊椎骨每动一下都发出那种生涩的摩擦声。

他抬起头,视线撞上李胜那双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杀气,也没有权谋得逞的得意,只有一种令他感到彻骨寒意的平静。

那种平静在告诉他,如果王发不盖章,这件事真的会发生。

明天早上,棘阳县衙的红漆大门就会被几千双脏兮兮的脚踹开,那个傀儡一般的县令会被撕成碎片,而幸福乡只会站在废墟上重建一个新的“衙门”。

“明白了吗?”李胜问。

张景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和酱肉味的空气,最终只是把头低得比刚才更低,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几乎触地的军礼。

“属下领命。”

他转身,这次没有任何停顿。

那身灰色的长衫在转身带起的风中猎猎作响,但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很大。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把那个印盖上,来避免出现最坏的结果。

或者说,为了在这头名叫“暴民”的巨兽还没完全失控之前,给它套上最后一层名为“合法性”的笼头。

目送那道灰色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李胜转回视线。

他的目光穿过那排正在疯狂按手印的人群,越过那些被陈屠的梢棒拦截在外围的攒动人头,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团黑影上。

刘大锤正蹲在那里。

他手里捧着那个赵学文发给他的破陶碗,碗里堆着满满冒尖的酱肉,手里还攥着两个白面馒头。

他吃得很快,腮帮子鼓得像个花栗鼠,喉咙里发出一种为了防止噎死而强制吞咽的咕嘟声。

油水顺着他的下巴流进脏兮兮的脖子里,把他胸前那块原本就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襟染得更深了一块。

周围有不少羡慕、嫉妒甚至恶毒的目光盯着他,但他浑然不觉,或者说比起肚子里的饥饿,那些目光算个屁。

他就像一条刚刚从垃圾堆里翻出半块骨头的流浪狗,正护着自己的食,用一种警惕而专注的姿态,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东西转化为肚子里的饱腹感。

李胜看了他三秒钟,然后轻声说道:“陈屠。”

那个铁塔般的汉子无声地从阴影里走出来,抱拳。

“看到那个吃得满脸油的家伙了吗?”

李胜下巴微抬,指了指刘大锤的方向,“去,把我那个水壶拿给他。”

陈屠愣了一下。

那个水壶里装的可不是水,是李胜昨晚兑换出来的二锅头,劲儿大得很。

“告诉他。”李胜的声音似乎有了点兴致。

“吃饱了才有力气,不过这只是开始。”

“明天早上的修路队,让他当个小队长,管十个人。”

“管不好,就把吃下去的肉吐出来。管好了,以后天天有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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