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夜校先生(1 / 1)

阳光已完全爬上中天,将县衙后院那几棵老槐树的影子压缩成一团浓墨。

李胜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也不乘轿,直接带着两名亲卫出了县衙后门,向城东的赵家庄园走去。

既然决定要从根本上改造这座县城,光靠那一亩三分地的县衙显然是不够施展的。

赵家庄园如今已没了往日那股子“生人勿进”的森严壁垒。

朱漆大门洞开,那对原本用来镇宅的石狮子旁,此刻正倚着几块用于公示告示的大木牌。

几个穿着灰布短打的新晋文吏正进进出出,手里大多抱着半人高的卷宗,脚步快得脚后跟不沾地。

那种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用的紧迫感,让整条街道的空气都变得有些焦灼。

李胜刚跨进二门,一股混杂着陈年墨汁味的热浪便扑面而来,耳边还传来算盘珠子的撞击声。

原本用来赏花品茗的前厅被彻底清空了多余的摆设,取而代之的是七八张拼凑起来的长条案桌。

几十名从全县征调来的书吏和算账先生正伏在案头,算盘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密集的声响简直比刚才街头的铜锣声还要具备穿透力。

“这边!鱼鳞册第三卷的数据和户房那边的对不上,差了三百亩!”

“南街的铺户登记表谁拿走了?快送过来!”

那个夜校出身的赵学文正站在一张大桌前,手里捏着一根秃了毛的毛笔,神情专注得近乎狂热。

他的袖口卷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瘦削却紧绷的小臂,指尖沾满了黑色的墨迹。

面对几个老吏的刁难询问,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学徒。

他直接甩出一张表格,指着上面的数据,语速快得像是在念咒语,每一句话都直切要害。

“主公,您来了。”

正盯着一张棘阳县防务图发呆的张景焕,眼角余光瞥见李胜的身影,连忙放下手中的炭笔迎了上来。

这位智囊如今眼底有着明显的青黑,显然也是好几个晚上没睡整觉了,但精神却依然亢奋。

李胜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忙碌的大厅:“我看这里运转得不错。”

“夜校的事情怎么样了?我看这势头,只要这股子劲儿不松,半个月内就能把架子搭起来。”

张景焕闻言,原本舒展的眉头却不可避免地聚拢了一些,脸上露出一种尴尬的微妙表情。

“场地倒是好说。”张景焕引着李胜往相对安静的偏厅走,压低了声音。

“咱们征用了几座闲置的祠堂,再加上这赵家原本就有个极大的私塾,收拾一下就能容纳几百人。

“可是这‘先生’却是大难题。”

他叹了口气,给李胜倒了一杯并不怎么讲究的凉茶:“主公您也知道,如今这读书人都清高。”

“咱们虽然控制了县城,可那些真正的秀才童生,一个个都闭门不出,说是身染微恙,实际上是拉不下脸来给咱们这帮‘泥腿子’教书。”

“这厅里这些吏员又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抽不出空去当先生。”

“总不能让陈屠提着刀去,把那些秀才一个个架到讲台上去吧?”

李胜摩挲着茶杯边缘粗糙的釉面,若有所思:“强扭的瓜不甜啊。”

“这教书育人,若是心里带着怨气,那是教不出好学生的。”

“咱们需要的不是摇头晃脑背四书五经的老学究,而是能教大伙儿识字、算数、懂道理的实用人才。”

“不仅如此。”张景焕的脸色变得更加古怪了一些。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视线不自觉地飘向了通往后院的那扇月亮门:“这赵家还给咱们留下了一堆‘活物’,属下这两天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入册,只能先派人看着。”

“活物?”李胜挑了挑眉,“如果是骡马,那就送去拉车。如果是看家护院的狗,那就交给陈屠。这有什么难办的?”

“若是女人呢?”张景焕尴尬地咳了一声,“而且是一群娇生惯养、却又有些身份特殊的女人。”

李胜放下了茶杯,“带我去看看。”

赵家的后院完全隔绝了前院的喧嚣。

这里回廊曲折,假山叠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的脂粉香气,这种香气在这个即将入冬的时节显得格外突兀且不合时宜。

在一处名为“听雨轩”的水榭旁,几十名女子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她们身上穿着并未换下的绫罗绸缎,只是那些曾经光鲜亮丽的衣料如今大多起了褶皱。

有的在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石桌上的古琴,发出不成调的铮铮声。

有的正对着铜镜补妆,尽管并没有人来欣赏。

还有的干脆缩在角落里,用手帕捂着嘴,肩膀随着压抑的抽泣声微微颤动。

这种场景与其说是凄惨,不如说是一种巨大的荒谬。

她们曾是这赵家最精致的摆设,是权力与财富的附属品。

如今赵家倒了,这层附属的皮被剥离,露出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

见有人进来,那群原本散乱的女子就像是被惊动的鱼群,瞬间产生了一阵骚动。

几个胆小的下意识地往同伴身后躲,而几个稍显年长的则立刻调整姿态,试图展露出自己最柔美的一面。

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身着淡紫色襦裙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她与其他人的惊慌失措不同,虽然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步履依旧保持着一种受过严格训练的优雅。

那是一种哪怕天塌下来,也要先把鬓角理顺的职业本能。

她走到离李胜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并未行那些虚头巴脑的跪拜大礼,而是深深作了一个福礼,腰身下压的弧度极低,露出一截如凝脂般的后颈。

“妾身柳如烟,见过大人。”她的声音略显沙哑,有着一种特殊的磁性。

不过说话却是字正腔圆,即便在恐惧中也能控制好气息的平稳:“姐妹们不知大人驾到,失礼了。”

李胜没有第一时间叫起,而是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以及她身后那些女子。

这种目光并不带那种让人生厌的淫邪,反而透着一种让人心里发毛的冷静评估。

“识字吗?”李胜突然问道。

问题很突兀,让柳如烟准备好的一肚子求饶或献媚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柳如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

那一双仿佛时刻含着春水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变成了一种被轻视后的本能反驳。

“妾身原是京城教坊司出身,琴棋书画虽不敢称大家,但这诗词歌赋、账目名册,还是略通一二的。”

“这里的姐妹,虽不如妾身,但也大多能读会写,至少这《女诫》和《烈女传》是倒背如流的。”

李胜点了点头,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让张景焕看不懂的笑容。

“这就对了。”他转头看向张景焕,指了指这群女子。

“景焕啊,你刚才不是还在发愁夜校没有先生吗?这不全是现成的吗?”

张景焕的嘴巴微微张开,那一刻他的儒家世界观大概受到了十级地震般的冲击:“主公,这让让她们去教书?”

“这是否有辱斯文?而且那些百姓”

“斯文能当饭吃吗?”李胜打断了他。

李胜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们识字,百姓不识字,这就够了。”

“咱们的夜校不需要讲大道理,只需要教认字、教算数。”

“至于身份在幸福乡的规矩里,只要劳动,就没有高低贵贱。”

“她们若是不想干,那就去采石场搬石头。”

“你问问她们,是愿意拿炭笔,还是愿意拿锤子?”

柳如烟一直低着头听着这两个男人的对话。

当听到“采石场”三个字时,她的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那是对那种粗重劳动的本能恐惧。

但当听到“先生”二字时,她那原本因为前途未卜而黯淡的眸子里,突然点亮了一簇极其微弱的火苗。

不是玩物,不是货物,而是先生?

李胜向她走了两步,那种压迫感让柳如烟不得不再次低下头。

“柳姑娘是吧。”李胜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语气里没了之前的冷淡,多了一份公事公办的味道。

“既然你自称略通一二,那咱们就别光说不练。这里没有琴给你弹,也没有酒给你倒。”

他随手从旁边的石桌上拿起一根枯树枝,树枝的末端并不平整,带着一点断裂后的毛刺。

李胜用树枝指了指不远处的沙地,看着柳如烟说道:“既然精通音律,那算术也应该不差。”

“你在地上给我写出‘九九乘法表’,再给我把这几天的伙食账目简单算一下。”

“算得明白,你就是这夜校的女校长。”

柳如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提起裙摆。

那个动作干脆得不像是一个习惯了被人搀扶的乐坊管事,反而更像是一个准备插秧的农妇。

她接过树枝,然后蹲下身,维持着一个颇为费力的蹲姿,手中的枯树枝在平整的沙地上划下第一道痕迹。

沙砾被拨开的声音很轻,但在此时此刻的后院里却清晰得如同鼓点。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她没有背出声,只是手腕极其灵活地转动着,沙地上迅速出现了一排排工整的小楷。

不同于常人写字时的歪扭,她的字迹即便是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依然保持着一种惊人的间架结构,甚至连每一笔的起收都带着某种书法的韵律。

这不仅仅是识字,这是受过严苛训练的肌肉记忆。

张景焕原本还端着那盏茶掩饰尴尬,此时却不自觉地放下了茶盏,目光从柳如烟那略显凌乱的发髻移到了地面上。

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看到一手好字更能引起共鸣的了,哪怕写字的人身份特殊。

柳如烟的速度很快,九九乘法表占据了左侧的沙地。

她紧接着用枯枝划了一道竖线,就像是在账本上画出的分界线,然后开始计算李胜随口报出的那几个数字。

七百三十人,每人每日口粮一斤四两,加菜金折算

她的嘴唇快速闭合着,没有发出声音,但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随即手中的树枝便笃定地落下。

“共计一千零二十二斤粮,菜金十二贯又四百文。”

她扔掉树枝,站起身。

因为蹲得太久,身形明显晃了一下,但她硬是用手撑了一下膝盖,没有让自己显出一丝狼狈。

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甚至没有去管裙角沾上的泥点,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李胜。

那双原本时刻准备着讨好男人的桃花眼,此刻没有任何媚意,只有一种充满忐忑的不安。

李胜走到那片沙地前,低头扫了一眼。

字迹清晰,算数无误,更难得的是那种条理感——她甚至在最后自发地列出了一个简单的库存预警标记。

这已经超出了普通“识字”的范畴,这是管理思维。

“十二贯又四百文。”李胜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转头看向旁边的户房新人赵学文。

那小伙子手里正捧着算盘,听到李胜看来,连忙比对了一下,然后一脸震惊地点了点头。

李胜收回目光,重新审视着面前这个女人。

之前的评估需要修正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可以用来“识字”的工具人,这是一个有着成熟管理经验的中层干部苗子。

在教坊司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做到管事,情商、智商和抗压能力绝对都是顶级的。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赵府的乐坊管事。”

李胜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任何起伏,就像在宣布一项再正常不过的人事任命,“你是幸福乡棘阳夜校的校长。”

京城,西缉事厂档头房。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坐在矮桌前,正借着摇曳的烛光翻阅一本名为《异闻录》的黄皮古籍。

他那留着长指甲的手指在书页上极其缓慢地划过,最终停在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天降异人,能役鬼神,有点石成金、化水为油之能,然其性多变,非福即祸。”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随即将这页折了个角,对阴影处吩咐道:“去,查查那个叫李胜的底细。这‘化铁为水’的手段,咱家看着有些眼熟。”

棘阳县城的一家小面摊上。

那个化装成行脚商的密探正端着面碗,耳朵却竖得像只兔子。

“哎,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幸福乡有人说,他们那是铁犁不用牛拉就能自己跑!”

“净瞎扯!那是墨家机关术吧?”密探的手一抖,筷子上夹着的一块萝卜掉回了汤里。

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炭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地记下了几个字:“疑有墨家传人,机关术,铁犁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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