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是被赵老三的大嗓门给“请”来的。
当时他正准备去视察一下新盖好的公共厕所,毕竟关乎幸福乡的民生建设,这是他眼里的头等大事,比什么圣人教诲都急迫。
但赵老三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说有个“犟老头”在食堂撒泼,非要见什么管事的。
走进食堂的时候,李胜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背对着门口、站得笔直的身影。
那身灰色的长衫在周围一片穿着短打甚至赤着膊的汉子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李胜记得这个人。
就在不久前,在十字镇那个尘土飞扬的广场上,这个人曾站在高台上用满口的仁义礼法试图将他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
那时候的沈夫子,身边站着家丁,身后是豪绅,手里握着圣贤书,眼里是一股子悲天悯人的清高。
而现在他只有一个破了口的粗瓷碗,和那双因为长途跋涉而满是泥泞的布鞋。
“哟,这不是沈大儒吗?”
李胜没有摆什么架子,随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拉过一条长板凳坐下。
板凳腿在地面上摩擦,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声响。
周围那些原本在看热闹的食客瞬间安静下来,不少人赶紧放下碗筷想要站起来行礼。
李胜摆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吃。
这动作很随意,但这本身就是一种权力的展示。
沈夫子转过身,他的脸上并没有李胜预想中的那种窘迫或者愤怒。
恰恰相反,他的表情很奇怪,那是一种混杂了困惑、难以置信,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他没有像那天在十字镇那样指着鼻子骂,甚至没有在李胜如此随意的态度下发作。
“李亭长。”沈夫子拱了拱手,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这个“泥腿子”行礼。
虽然动作有些生硬,但这还是让旁边的赵老三瞪大了那双牛眼。
“这礼,不敢当。”李胜笑了笑,那是种很淡的笑。
“沈夫子怎么有雅兴到这‘匪窝’来用餐了?我听说郡城豪绅们的马车,可是很宽敞的。”
沈夫子的脸色白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回避这个话题。
“树倒猢狲散。”他淡淡地说出了那几个字。
那声音里没有悲愤,只有一种早就看透了的疲惫:“老夫虽酸腐,但还不想把自己当猴耍给别人看。”
“也是。”李胜点了点头,对这老头的骨气多少有点意外。
“那夫子今日特意要见我,是为了批判我这食堂没有尊卑之分,还是批判我用鸡腿诱惑孩童读圣贤书?”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几个孩子。
那个为了鸡腿而在桌上苦练“人”字的小男孩,此刻正把脑袋凑到碗边,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点清水给喝干净。
沈夫子的目光顺着李胜的手指看过去。他的喉结动了一下。
“老夫想问”沈夫子深吸了一口气,“何为道?”
食堂里的咀嚼声依然很大,让沈夫子的语气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李胜没有马上回答。
他伸手从旁边赵老三的碗里拿了一个还没啃完的窝窝头。
那窝窝头是玉米面做的,看起来金灿灿的,还冒着热气。
他掰下一半,递到沈夫子面前:“夫子饿吗?”
沈夫子愣住了。
那半个窝窝头离他的鼻子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那种粗粮特有的香甜味道,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胃。
“我”沈夫子还有些矜持。
“先吃了。”李胜把窝窝头塞到他手里,语气不容置疑,“吃完了,咱们再谈道。”
沈夫子拿着那半个窝窝头,手有些抖。
周围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他,那种目光并不全是恶意,更多的是一种单纯的好奇。
沈夫子感觉自己有些不自在,不过还是咬了一口。
有点硬,有点噎人,但在咽下去的那一瞬间,那种实在的饱腹感迅速在胃里蔓延开来,那是任何圣人典籍都给不了的实在感。
李胜看着他咽下去,才开口:“夫子问我什么是道。”
李胜指了指那些正在埋头苦吃的人:“这一百三十张嘴,每天要吃掉四百斤粮食。这一百三十个人如果在一个月前前,可能有一半都会饿死在路边。”
“现在他们坐在这里,不用去抢,不用去偷,不用把孩子卖给别人当奴才,只要干活就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这就是我的道。”
不过沈夫子并不是那种好糊弄的人,他咽下最后一口窝窝头,然后道:“先生所言,不过是生存之道。”
沈夫子抬起头,眼神锐利了起来:“若人只知温饱,与禽兽何异?”
“老夫方才所见,那些孩童习字,非是求知,只为口腹之欲。”
“圣人云:君子谋道不谋食。先生此举,是将圣贤文字贬为换食筹码,此乃断其慧根,毁其心性,何谈教化?””
“说得好。”李胜甚至带头鼓起了掌。
那掌声在食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吓得几个正喝汤的人差点呛着。
“君子谋道不谋食。”李胜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
“那敢问夫子,若这君子三天没吃饭,这道,他还谋得动吗?”
“这”沈夫子一时语塞。
“夫子觉得他们为鸡腿读书是亵渎。”李胜站起身,走到那张桌子旁。
那几个孩子吓得赶紧站起来,那个小男孩更是把刚写好的“人”字挡在身后,生怕被收回去。
李胜摸了摸那个男孩的寸头,手感有些扎手。
“但夫子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给这个鸡腿,他们这辈子可能连自己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李胜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盯着沈夫子,“夫子所谓的教化,是高高在上,只有吃饱了饭的少爷小姐才能去碰的阳春白雪。”
“而我的教化,是先让他们活得像个人。”
“活得像个人”沈夫子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
“对,像个人。”李胜加重了语气。
“夫子刚才看那个‘人’字,觉得写得歪歪扭扭,觉得是为了鸡腿写的就脏了。”
“但在我看来,那个字比任何书法大家写的都要好。”
“因为那是他在知道自己不用挨饿,不用为了活下去而放弃尊严之后,写下的第一笔。”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也是夫子读过的书吧?”李胜突然掉了一句文。
“我不指望他们现在就能成圣成贤,我只希望等下次有人想骗他们去当炮灰,想拿张废纸换走他们的地,或者想让他们下跪的时候,他们能认得出那上面的字,能算得清那个账,能挺直腰杆说个‘不’字。”
“让他们有能力保护自己的饭碗,这就叫开启民智。”
“让他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给他们饭吃的老爷,还有道理可讲,这就叫教化。”
李胜走回沈夫子面前,看着那张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呆滞的老脸。
“夫子,先把这地基打牢了,再去搞上面的雕梁画栋吧。否则也不过是建在沙滩上的蜃楼,风一吹就什么都没了。”
食堂里一片死寂,只有那个小男孩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仙人叔叔那我的字写好了,鸡腿还有吗?”
“有。”李胜看向赵老三,然后打了个响指。
赵老三立刻心领神会,跑去窗口端了一个冒着油光的大鸡腿,直接塞到了那个孩子手里。
沈夫子看着那个孩子捧着鸡腿,脸上露出那种只有在这个年纪才会有的纯粹笑容。
在那一瞬间,他坚守了几十年的某些东西,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碎裂声。
他想起自己那个被战乱毁掉的书院,想起那些四散奔逃的学生,想起自己在空荡荡的讲堂上对着空气讲圣人典籍时的那种绝望。
那时候如果有谁能给他的学生一个鸡腿哪怕是为了这个鸡腿背诵一段经义
他突然觉得,这个“泥腿子”乡主的那番歪理,竟然让他无从反驳。
沈夫子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对着李胜深施一礼。
这一礼,比刚才那一下要深得多,也要慢得多。
就在这时,食堂外传来了一阵沉闷的轰鸣声。
那不是雷声,而是大量车轮碾过压实的路面时发出的震动。
紧接着,是整齐的马蹄声和金属甲片碰撞的脆响。
食堂里的人纷纷涌向窗边。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支庞大的车队正在缓缓驶入幸福乡的中心广场。
最前面的十几辆大车上堆满了贴着官府封条的箱子,每一辆车的车辙都压得很深,显然里面的东西分量不轻。
为首的一匹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穿布衣的文士,但气质却是无比凌厉。
而在他身侧,是满身煞气的陈屠。
是张景焕和陈屠回来了,他们的归来瞬间就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李胜看了一眼还在发愣的沈夫子:“夫子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这里的孩子缺老师,不是教他们怎么考状元,是教他们怎么做个‘人’。”
说完,李胜不再停留,转身向外走去。
沈夫子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年轻的背影走进那片属于胜利者的喧嚣中。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垢的袖口,又看了看那个吃得满嘴流油的孩子。
沈夫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似乎把这一路上的风尘都吐干净了。
广场上,张景焕已经翻身下马。
他快步走到李胜面前,手里捧着一个漆木盒子,这正是从赵家拿回来的那个。
“主公。”张景焕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棘阳的根,咱们拔下来了。”
李胜接过盒子,用手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分量,然后看向张景焕:“辛苦了。”
“不辱使命。”张景焕直起身。
他的目光扫过李胜身后那些因为好奇而围过来的乡民,压低了声音道:“另外那位林姑娘的邀约,您看是否要准备一下?”
“自然是要的。”李胜点了点头。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边正在下沉的夕阳,明天还有另一场完全不同的交锋在等着自己。
“准备一下。”李胜说道。
“明天,我们去见见那位‘金主’,看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天色暗了下来,议事厅的门板合上了,那混杂着葱花和油脂的喧嚣声瞬间变得沉闷遥远,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
李胜站在还没来得及撤下去的沙盘前,沙盘上代表“棘阳”的小旗已经被拔掉,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用白布剪成的小旗子。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张景焕站在离李胜三步远的地方。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装满金银的漆木盒子边缘,指腹在光滑的漆面上留下一道短暂的雾气:“但若是这礼太重,就不叫求,叫慑。”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送一把‘刀’?”李胜转过身,并没有看那个装钱的盒子。
“这世道,黄金虽然贵重,但在真正的权势面前,不过是买路钱。”张景焕摇了摇头。
“那位林姑娘或者是她身后的那些人,既然能在这乱世中调动那种级别的死士,又能对咱们这点家底了如指掌,所谋者必大。他们肯定不缺钱,缺的是打破局面的利器。”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指向远处龙口营地方向那一抹始终不灭的暗红色火光——那是二号高炉正在吞吐着这个时代最炙热的气息。
“主公的‘灌钢法’,那是能把生铁变精钢的神术。”
“若有一把刀,能斩断市面上所有的甲胄,能劈开他们引以为傲的名剑,这把刀,就是我们坐在那张谈判桌上的资格。”
站在角落里的陈屠听到“斩断甲胄”四个字,脖子那儿的肌肉明显跳动了一下。
作为一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武人,他对这种东西有着近乎本能的饥渴。
“不仅是资格。”李胜接过了话茬。
他的视线穿过窗户,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把刀成型的样子:“也是告诉他们,这种好东西,只有我有。跟我合作,大家可以一起吃肉。”
他没有说完,只是用拇指在粗糙的沙盘边缘重重地一按,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指印。
“陈屠。”李胜转过头。
“属下在!”陈屠猛地一抱拳,铁甲叶片撞击发出一声脆响。
“去把铁伯叫来。告诉他,不想再打农具,想打真正的杀人家伙,现在就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