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今天是个阴天,整个天上都灰蒙蒙的,让人们的心情也变得压抑了不少。
赵家庄园那扇包着厚铁皮的楠木大门依旧紧闭,不过此刻却显得有些陈旧和斑驳。
庄园门口留下来一堆堆发黑的灰烬,那是彻夜燃烧的松脂火把燃尽后剩下的痕迹。
本来应该有家丁在半夜的时候过来更换火把,但是昨夜显然并没有人顾得上这种小事情,整个赵家庄园里的主事人怕是都难以入眠。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脂香气,还混合着那些护卫队士兵身上的汗味,以及马匹身上的骚味。
这股气息夹杂在清晨特有的冷冽雾气中,不断地飘向庄园里面,时刻提醒着那些装成缩头乌龟的赵家成员,外面还有一大帮人等着他们的答复。
陈屠和士兵们没有丝毫疲态,在经历了几场大战后,那些流民出身的护卫队员们也隐隐有了些老兵的模样。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等在庄园外面,那气势甚至让墙头上警戒的家丁们都有些腿肚子转筋。
卯时刚过,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缓缓停在了陈屠的马后。
车帘掀开,张景焕走了下来。
他穿得甚至不如孙主簿体面,一身洗得发白甚至袖口还有些磨损的儒衫,但这并不妨碍陈屠立刻翻身下马对他抱拳行礼。
这个动作让墙头那个一直死死盯着这边的赵家管家眼皮狂跳,竟然能让那个凶神恶煞的虬髯大汉如此恭敬,这人的分量有多重不言而喻。
张景焕站在那块昨晚孙主簿站过的青石板前,整理了一下衣冠。
接着他抬起头,目光并没有看向那个还没完全打开的吊桥,而是看向了更远处那更高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比这偌大的赵家庄园更值得他关注的东西。
这让赵家管家心中升起一丝不悦,毕竟这种无视往往比辱骂更伤人。
但是很快他心中那点不爽就被恐惧压了下去,因为赵家的大人物们出现在了他身后,并且命令他打开大门。
“吱呀——”
那个吊着千钧之重的吊桥,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一点一点地放了下来。
这吊桥几乎没怎么用过,毕竟谁也没曾想过四大家族之一的赵家也有被人逼到门口的一天。
缺少油脂润滑导致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痛苦地呻吟。
吊桥缓缓放了下来,扬起的尘土还没散去,大门就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首先吸引张景焕目光的是赵德昌,这个赵家家主此时的步履甚至有些蹒跚。
他没有穿那件平日里最爱显摆的紫袍,而是换了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灰布长衫。
他身后跟着那些族老和管事们,也都是个个低垂着脑袋,就像是一群刚被拔了毛的鹌鹑。
而在他们侧后方,那个在家族里一向唯唯诺诺的二房当家赵守义,此刻却走得有些靠前。
他手里捧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漆木盒子,眼神时不时地往张景焕这边瞟,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急切。
“草民赵德昌”
赵德昌在那块青石板前停下,膝盖像是没了骨头,有些僵硬地跪了下去。
他的声音很哑,听起来像是两张砂纸在互相摩擦:“率全族老小,恭迎大人。”
张景焕并没有让孙主簿上前去读那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他只是轻轻拂了拂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将目光落在那跪成一片的人群身上。
那眼神很淡,就像是看着一群路边的野狗,甚至都没有那种胜利者特有的傲慢。
“赵家主客气了。”张景焕吐出的每个字都会让赵德昌的身体颤抖一下。
“昨夜陈将军在此叨扰了一宿,也没见赵家主出来‘恭迎’。怎么这太阳一出来,赵家主的腿脚就利索了?”
赵德昌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将额头抵在那冰凉的地面上,一句话也不敢接。
张景焕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
他转头看向了站在赵德昌侧后方的赵守义,下巴微微扬了扬:“那位想必就是赵二爷吧?东西呢?”
听到张景焕的话后,赵守义像是被点到了名的学生,浑身一个激灵。
他不顾大房那些人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连滚带爬地捧着那个漆木盒子跑了过来。
“在在!都在这儿!”赵守义兴奋地跑上前来,甚至还闪了一个趔趄。
不过赵守义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灿烂,只见他一个滑跪直接跪在张景焕脚边,把那个盒子高高举过头顶。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出卖祖宗换来的兴奋:“这是历年田亩的实数,还有还有隐匿的人丁名册,全在这儿了!请大人过目!”
孙主簿立马看了一眼张景焕,然后像只闻到腥味的猫一样凑了上来,一把接过那个盒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
里面是厚厚的一叠账本,最上面的那本封面上,还能看到“天启元年立”的字样。
纸张已经泛黄,甚至有些发脆,但那里面记录的东西却是足以让整个赵家抄家灭族的铁证。
孙主簿翻了几页,越看脸色越红,那是发自内心的激动。
以前这帮人把自己当狗,今天轮到自己咬他们了。
孙主簿抬起头,对着张景焕重重地点了点头,显然这册子是真的。
“好。”张景焕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他依旧没有让赵德昌起来,也没有要去接过那个盒子的意思。
他只是背着手,目光越过那群跪着的人,看了一眼那座据说耗资万两白银修筑的庄园。
“这宅子修得不错。”张景焕突然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赵德昌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名为恐惧的光芒。
他在怕,怕这位大人看上了这宅子,怕这就是最后通牒。
“可惜了。”张景焕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这地方太大,阴气太重。我想,赵家主往后怕是也没什么心思住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对孙主簿挥了挥手。
“既然东西收到了,那就不打扰赵家主‘清修’了。”
孙主簿立刻挺直了腰杆,从怀里掏出一张路上匆忙写好的封条,接着将这还没干透的纸条展开在赵德昌面前。
“奉县衙张主事之命!”孙主簿的声音第一次没有发飘,反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
“赵家田产、店铺、仓储,皆因涉嫌勾结匪患、隐匿丁口,即日起全部查封!”
“待核查无误后再行发落,在此期间,赵家上下人等不得随意出入,违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落地,陈屠示意身后的护卫队员们和自己一起将腰间的长刀往外拔了一寸,发出了一道悠长的金属摩擦声。
这声音比任何圣旨都管用。
赵家那些原本还想骚动一下的族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几个胆小的妇人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呜咽。
赵德昌像是被人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这次真的彻底完了
这哪是什么查封,等到核查完怕是这棘阳天都变了。
到时候田没了,人没了,钱也没了,这赵家剩下的不过就是这具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空壳子罢了。
“走。”张景焕再也没有看这群人一眼。
他转过身,重新登上了那辆青篷马车。
陈屠大手一挥,护卫队员们整齐划一地调转了方向。
马蹄扬起的尘土扑了赵德昌一脸,但他甚至连擦都没敢擦一下。
孙主簿捧着那个比命还重的盒子,屁颠屁颠地爬上了另一辆车。
大门前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那个空荡荡的吊桥,像是一张永远也合不上的大嘴,无声地嘲笑着赵家百年基业的一朝崩塌。
太阳终于彻底跳出了地平线,不算很亮的光却刺得赵家人有些想流泪。
随着门外马蹄声远去,赵家大房的长子突然暴起,一脚踹翻了正准备偷偷溜走的二房赵守义。
紧接着,一场没有任何体面可言的互殴在庄园门口爆发。
曾经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家族,此刻因为利益的丧失而彻底撕破了脸皮。
幸福乡。
食堂里的热气很足,这在已经快入冬的时节算得上是一种奢侈。
几十口大锅里熬煮着的玉米糊,这是被乡民们称为“金珍珠粥”的幸福乡特产主食,此时正散发着一种悠长的甜香气味。
沈夫子端着那只缺了一个口的粗陶大碗,站在食堂的一角。
之前沈夫子来棘阳的时候有多风光,走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沈夫子这号人物之前到哪可都是前呼后拥,甚至连银钱都不用自己掏。
豪绅们彻底失势后已经自顾不暇,压根没人去安排送沈夫子回南阳郡城。
于是身无分文的沈夫子在被车马行拒载后,不得不自己靠着两条腿向着南阳郡城走回去。
他的灰色长衫下摆沾满了暗黄色的泥点子,袖口因为这一路上的剐蹭,丝线都绽开了。
最要命的是那双千层底的布鞋,鞋尖已经磨破,露出了里面有些发灰的袜子。
但他依然挺直了脊梁,或者说他在努力挺直脊梁。
周围的空气很热闹,充满了那种只有在丰年才会出现的咀嚼声和吞咽声。
坐在长条板凳上的汉子们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糊糊,偶尔还会为了抢最后一勺咸菜而互相用方言问候对方的女性亲属。
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没有长幼尊卑的座次,只有对食物的渴望和满足。
在沈夫子眼里,这就是地狱,是礼崩乐坏的终极形态。
他闭上眼,想要念几句圣人语录来压一压这满屋子的“蛮夷之气”。
但那玉米糊的香味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一直往他鼻子里钻。
沈夫子咽了一口唾沫:“这粥真甜。”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那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不过说完这句话后,他立刻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羞耻。
他,沈炼,沈知行,竟然因为一碗来路不明的杂粮粥而动摇了心志。
就在这时,一阵孩子们的喧闹声打断了他的自我批判。
那是在食堂最靠里的几张桌子上,没有碗筷,也没有饭菜,只有几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孩子。
他们并没有在玩闹,其中一个留着寸头的男孩,正极其认真地将食指伸进面前的一个水碗里。
水碗很浅,碗底有些缺损,看着像是厨房淘汰下来的废品。
男孩把蘸了水的食指按在桌面上,那桌子并不是什么红木书案,只是几块粗糙的原木板拼凑而成,上面的油漆有些斑驳,还带着饭菜留下的油光。
“撇——捺——”
男孩一边拖长了音调念着,一边在桌面上画下了两道水痕。
水痕很湿,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下午阳光下反着光。
那是一个极其笨拙的“人”字,结构已经完全失衡,但是沈夫子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叫‘人’。”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纠正道,“老师说了,撇捺互相支撑才叫人。”
“不对,老师说人是两条腿走路的,所以这两笔是腿。”男孩反驳道。
女孩撇了撇嘴:“不管是腿还是支撑,这字你会写了吗?今天要是背不下来这三个字,晚上的加餐鸡腿就没你的份了。”
“鸡腿”男孩咽了下口水,手指蘸水的频率明显加快了,“人口手”
沈夫子手里的碗“哐当”一声砸在了桌子上。
那点还没喝完的玉米糊溅了出来,落在他那本就不堪入目的袖口上。
但他完全顾不上了,他像是个见了鬼的人一样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孩子。
这种原本用来承载大道和用来区分贵贱的神圣工具,竟然被他们如此随意地写在饭桌上,甚至还和鸡腿混为一谈。
这简直是亵渎!
这就是幸福乡的人干的好事?把文字变成换取鸡腿的筹码?
这比不识字更让沈夫子感到恐惧,这是在把他们读书人赖以生存的圣贤书扔进泥地里踩。
沈夫子喘了几口气,猛地转过身,动作大得差点撞翻了身后正端着一大盆洗碗水路过的赵老三。
“哎哟!你这老头,走路不长眼啊!”赵老三急忙侧身。
尽管没有摔倒,不过盆里的水却是不可避免地溅出来很多。
赵老三瞪着沈夫子:“老头你想碰瓷是不是?”
沈夫子没有理会他的粗鲁,他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赵老三那满是油污的粗布衣袖。
那只手虽然苍老,但是此时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让赵老三都有些愣住了。
“我要见管事的。”沈夫子的声音在抖,“带我去你们这里管事的人,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