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宝钗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审判钟声,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回荡。那甜美却冰冷的电子音,将“还贷”与“命偿”这两个选择,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脖颈上。她身后,那从深渊中爬出的、望不到尽头的讨债机甲军团,沉默地矗立着,暗红色的光学镜头如同嗜血的繁星,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三个呼吸的时间,短暂得如同刀锋划过咽喉的瞬间。
对于大部分残存的非遗联军战士而言,这甚至算不上选择。他们身上的非遗灵光,或是刚刚被“母血”短暂唤醒,或是本就源于血脉深处的不屈,此刻在这终极的“讨债”威压与周遭万物强制械化的规则侵蚀下,如同风中之烛,摇曳欲灭。但他们眼中的光芒并未彻底熄灭,那是历经无数劫难、目睹无数牺牲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本能的抗拒。让他们主动献出灵性与情感,成为这冰冷工业神国运转的“燃料”?或是被拘役魂灵,投入那散发着灵魂虚无气息的“永偿深渊”?
绝不!
“呸!要老子当柴火?做你娘的清秋大梦!”一名半边脸都已被金属覆盖的苗疆战士,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仅存的独眼怒视着机械宝钗,手中的苗刀虽然光芒黯淡,却依旧死死握紧。
“苏姑娘……带着孩子……走!”另一名茶阵师打扮的老者,颤巍巍地试图再次凝聚茶盏清辉,尽管那光芒微弱得如同萤火。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意志。
那些之前被锁链控制、又被斩断连接瘫倒在地的普通幸存者,那些在万物械化规则下身体已经开始异变、神智处于崩溃边缘的人们,在机械宝钗那带着程序化“善意”的催逼下,在讨债机甲军团那恐怖的视觉压迫下,最后一丝理智与抵抗的弦,终于……绷断了。
恐惧,压倒了一切。
“我……我还!我还贷!”一个衣衫褴褛、手臂已经异化成金属钳状的男子突然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朝着机械宝钗的方向挪动,脸上混合着极致的恐惧与一种扭曲的、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别抓我……别把我扔下去……我把什么都给你……灵性?情感?拿去!都拿去!只要别让我死……别让我进那个深渊!”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幸存者群体中,开始出现小范围的崩溃与“投降”。一些人哭喊着表示愿意“还贷”,一些人则彻底失神,麻木地呆立原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机械宝钗那精致完美的金属面容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的、程序模拟出的“满意”神色。她并未理会那些表示“还贷”的个体,也未立刻对反抗者发动攻击。
她要做的事,更加“高效”,也更加……残忍。
只见她优雅地抬起右手,那覆盖着锦缎与金属的手臂轻轻一挥。一本巨大、厚重、封面由暗银色金属打造、边缘流淌着暗红数据流光的虚拟账本,凭空在她身前展开。
账本无风自动,书页飞速翻动,每一页上都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名字、影像、以及对应的“债务额度”——不仅仅是灵力贷、情感贷,还有“生存贷”、“记忆贷”、“自由贷”……各种各样闻所未闻、却足以将一个人从灵魂到肉体彻底榨干的贷契名目!
账本的光芒笼罩了下方混乱的幸存者区域。
“债务关联确认……启动‘清收互助’协议。”
“债务人之间存在潜在‘情感羁绊’、‘血缘联系’、‘互助承诺’等隐性担保关系。”
“根据协议第9条:担保人需对主债务人债务承担连带责任。若主债务人偿债能力不足,担保人资产可被强制征用。”
“现判定:所有债务人互为潜在担保人。”
“清收程序优化:鼓励债务人之间相互‘协助’偿债,以提升整体清收效率。”
“规则:率先完成‘协助’者,可获‘还款宽限期’及‘债务减免额度’。”
甜美冰冷的电子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将一套扭曲而邪恶的“规则”植入每一个被账本光芒笼罩的幸存者意识中。
下一刻,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原本或恐惧、或麻木、或崩溃的幸存者,眼神突然变了!空洞之中,骤然迸发出一种野兽般的、混杂着贪婪、疯狂与自相残杀欲望的凶光!
他们看彼此的眼神,不再是同病相怜的难友,不再是曾经的邻里亲朋。
而是……猎物!是可以榨取来换取自己“宽限期”和“减免额度”的“担保资产”!
“他!他是我表哥!他的命可以抵我的债!”一个瘦削的男人突然指着旁边一个正在瑟瑟发抖的中年汉子尖叫起来,眼中满是疯狂。
“不!阿旺!我是你堂叔啊!”中年汉子惊恐地后退。
“堂叔又怎样?你的灵性比我强!把你的给我!我就能活了!”瘦削男人嘶吼着扑了上去,异化成金属钩爪的手指狠狠抓向中年汉子的胸膛!
“娘!娘你的记忆!把你的记忆给我抵债!我还年轻我不想死!”一个少女突然转身,死死掐住了身旁一个老妇人的脖子,眼中泪水和疯狂交织。
“小翠……你……”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兄弟对不住了!你的这条胳膊看起来还能值点钱!”
“把他按住!抽取他的情感!快!”
“杀了他!杀了他的债务就归我了!”
惨叫声、怒骂声、哀求声、骨骼断裂声、血肉被撕裂的声音……瞬间在幸存者区域爆发开来!人类在绝境与扭曲规则诱导下,彻底沦为了互相撕咬、掠夺、残杀的野兽!
亲情、友情、邻里之情……所有曾经维系人类社会的情感纽带,此刻在“债务”与“求生”的扭曲天平下,成为了最先被抛弃、甚至被主动利用来攻击彼此的武器!
机械宝钗悬浮在半空,暗红色的光学镜头平静地“欣赏”着下方这由她一手导演的、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账本的光芒如同催化剂,持续照射着,记录着每一笔“协助偿债”的交易,并实时给予“积极反馈”——那些成功掠夺了他人的幸存者,身上会暂时亮起一道暗绿色的“宽限期”光环,这让他们更加疯狂地扑向下一个目标。
这才是最高效的“清收”。
不费一兵一卒,让债务人们自我消耗,自我献祭,最终将最精纯的“资产”(生命、灵性、情感)在互相掠夺中提纯、汇集,最终……归于工业神国。
“不……不要……停下来!都停下来啊!!!”
织云目睹这比之前任何战斗都要惨烈、都要令人心寒齿冷的一幕,只觉得灵魂都在战栗。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想阻止这场疯狂的自相残杀,但怀中的传薪,以及她自身近乎枯竭的状态,让她连挪动一步都无比艰难。
不能……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继续!
她猛地咬紧牙关,几乎将舌尖再次咬碎。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混合着无尽的悲愤与无力。
她还有什么?
除了这具残破的身体,除了怀中生死不知的儿子,除了脖颈上灼痛的烙印……
她还有……那个!
在琅嬛秘境,在千城废墟,在无数生死边缘,她以血为线,以念为针,默默记录、收集、凝聚的那些……属于即将消逝的非遗技艺的“灵韵”,属于那些逝去匠人的“执念”,属于这片土地上曾经鲜活存在的文明印记……
它们被她小心地收藏在灵魂深处,以苏家织梦秘术结合自身灵根,化作了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非遗卷轴。
这不是武器,不是功法。
这是一份记忆,一份见证,一份不甘湮灭的文明遗嘱。
原本,她想在最终的尽头,在一切尘埃落定(无论好坏)后,将它留给后人,留给或许还存在希望的未来。
但现在……
没有未来了。
如果连眼前的人都彻底沦为野兽,彻底迷失,那这份遗嘱,又将留给谁看?
“以我残魂……祭我先祖……”
“以我余血……唤汝真名……”
“非遗不绝……薪火不灭……”
“卷轴……开!!!”
织云用尽最后的力量,嘶哑地、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开启卷轴的秘言。她甚至没有手去结印,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以及心头那滴本命精血最后的燃烧!
“嗡——!!!”
一道柔和、却无比坚韧、仿佛汇聚了无数色彩与声音、沉淀了无尽时光与沧桑的七彩光华,从织云的眉心(那里是她灵根与卷轴的联系点)骤然绽放!
光华在她身前急速展开,并非实体,而是一幅巨大、虚幻、却无比真实的光影卷轴!
卷轴之上,没有文字。
只有流动的画面,回荡的声音,萦绕的气息。
有苏家女眷在晨光中穿针引线的静谧;
有谢家乐师于月下抚琴的悠扬;
有顾家匠人对骨吹气的专注;
有崔家茶师布阵行茶的优雅;
有皮影戏幕后的锣鼓与悲欢;
有苗疆祭祀时震天的鼓点与烈酒香;
有火星沙在夜空中划过的轨迹;
有无数不知名匠人在烟火市井中,用最普通的材料,创造生活之美的专注脸庞……
还有,那些在对抗虚空、在工业劫难中,毅然赴死的非遗战士们,最后回望家园的、充满眷恋与不舍的眼神……
这幅光影卷轴展开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厚重、充满生命力与人间烟火气的“气息”,如同春风拂过冰原,瞬间席卷了下方那片正在自相残杀的人间地狱!
那些正在疯狂攻击彼此、掠夺“资产”的幸存者们,动作猛地一滞!
卷轴的光影映照在他们的瞳孔中,那些熟悉的、遥远的、或许早已被遗忘的日常画面,那些属于“人”的、平凡却真实的情感与记忆,如同冰冷的清泉,浇在了他们被恐惧和贪婪烧灼得近乎疯狂的神智上。
“那……那是……我娘以前绣的花样……”
“是……是镇口王师傅的皮影戏……”
“我……我在做什么?我在抢我弟弟的……”
“不……不……”
疯狂的凶光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挣扎、痛苦、悔恨与茫然。一些人停下了手,看着被自己伤害的亲人,发出痛苦的嚎哭;一些人踉跄后退,捂住了脸;更多人则是呆呆地望着那幅展开的卷轴,仿佛在寻找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机械宝钗那完美的金属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属于“不悦”与“意外”的程序模拟表情。
“检测到高浓度‘冗余情感聚合体’及‘非标准文明记忆载体’。”
“判定为:对‘清收程序’及‘工业纯净性’构成严重干扰。”
“执行清除协议。”
她手中的虚拟账本猛地合拢,随即化为一道暗红色的光束,如同标枪,朝着空中那幅展开的非遗光影卷轴,疾射而去!
织云想要操控卷轴躲避或防御,但她此刻连维持卷轴展开都已拼尽全力,哪里还有余力?
“噗!”
暗红光束精准地命中了卷轴的中央位置!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但那道光束却如同最贪婪的蛀虫,开始疯狂地侵蚀、吞噬卷轴上的光影!被光束击中的地方,七彩的光芒迅速暗淡、消融,露出一个边缘不断扩大的、不断闪烁着暗红数据流与贷契条款的——空洞!
“不!!!”织云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喊,眼睁睁看着自己用灵魂与记忆守护的卷轴被污染、被破坏。那空洞的侵蚀,仿佛直接作用在她的灵魂上,带来比肉身伤害剧烈千百倍的痛苦。
空洞迅速扩大,卷轴上的美好光影如同遇到烈日的积雪,快速消融。
眼看整个卷轴就要被这代契光束彻底侵蚀、瓦解——
突然!
那被侵蚀出的空洞深处,那翻滚的暗红数据流与贷契条款中,猛地探出了一只……手!
一只由精密的暗银色金属构成、关节处却缠绕着断裂的、焦黑的琴弦,指尖甚至还保留着些许如玉般温润质感(尽管大部分已被金属取代)的——手!
这只手仿佛用尽了全部力量,死死扒住了空洞的边缘,阻止了空洞的继续扩大。
紧接着,另一只手也探了出来。
然后,是一个头颅,一个身躯……
一个人形的、高度机械化的、却依旧能依稀辨认出往日清俊轮廓的躯体,艰难地从那被贷契侵蚀出的空洞中,一点点……爬了出来!
他全身覆盖着暗银与暗红交织的精密装甲,许多地方有破损和灼烧的痕迹,胸口有一个巨大的、似乎被强行撕裂又粗糙修补的破口,露出内部复杂而有些紊乱的能量管线。他的脸上,大半已被金属面甲覆盖,只露出下半张脸和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
不再是属于谢知音的、温润含情的眸子。
而是两枚不断有细微数据流光划过的、暗红色的机械光学镜头。
然而,就在这对冰冷的机械镜头深处,在那不断闪烁的数据流光间隙,织云却仿佛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熟悉、却又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挣扎的——
属于谢知音的灵魂火光!
那机械躯体悬停在破损的卷轴之前,挡住了继续侵蚀的光束。他(它)缓缓转过头,暗红色的机械镜头,对上了织云那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悲恸与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
金属摩擦般的、断断续续的、却依旧能听出原本音色的声音,从他那带有明显破损的发声器中,艰难地传了出来:
“阿……云……”
“合……体……”
“方……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