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落地时,那声咔哒还在耳边。
像是锁开了,又像是锁死了。
我站在内殿门口,没急着往前走。寒星在我身后半步,呼吸压得很稳,双戟横在臂弯里,一点光顺着戟刃滑下来,落在她锁骨下的印记上,微微发烫。她没动,也没问,只是盯着我背影——这丫头现在学乖了,知道什么时候该当个影子。
门框前的地砖裂了一道缝,不深,但正好穿过门槛中线,像谁拿刀划的界限。
我抬脚跨过去,鞋底碾过裂缝边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不是石头的声音,倒像是纸被撕开一半时那种涩感。
天命簿就在前面。
悬浮在半空,没有架子,也没有光托着它,就这么静静飘着,焦黄的边角微微卷曲,字迹像虫子一样在纸面上爬来爬去。有些名字刚写上去,下一瞬就被抹掉;有些早已消失的魂魄,又被重新添了回来。整本残卷不断自我修改,仿佛还在运行。
我知道它怕什么。
它怕停。
一旦停下来,就会暴露出一个事实——它的逻辑,早就崩了。
“你来了。”
声音不是从书里传出来的,而是直接钻进脑子里的。低沉、平稳,带着一种虚假的悲悯,像是某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在看蝼蚁挣扎。
是渊主。
他还没死透,只剩一丝意识寄生在这本破书里,靠着篡改命运苟延残喘。
“三千年前你说我篡改天规。”我冷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现在你自己写的版本,连自己都信不过?”
话音落,整座内殿猛地一震。
空气凝住了,连光线都像是被冻住的水,滞留在半空。我的脚步也顿了一下,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一口气提不上来。
记忆翻涌上来。
不是画面,是感觉——被人围攻时背后的冷风,九重天雷劈在脊椎上的灼痛,还有那一句句“楚昭祸世”的宣判。那些年我逃过十八渊,躲过冥河追魂,甚至被三界主亲自下令封印,可从来没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真的不存在。
虚无感从骨头缝里往外渗。
就像一台机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代码根本不在系统目录里。
“你若本不存在,何来焚我之力?”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更近,几乎贴着耳膜,“你连身份都没有,凭什么动手?”
我左手按住眉心,指节用力掐了一下。
疼。
疼就对了。
疼说明我还活着,哪怕这“活”是个bug。
右手抬起,檀木折扇在掌心转了个圈,扇骨轻敲地面。那一瞬间,《天命漏洞手册》自动翻开一页,一行血色批注浮现:
我眯起眼。
原来如此。
不是要用火烧,也不是靠什么神力轰击。这本天命簿最怕的,是我这张嘴。
它怕我说出真相。
怕我把规则里的错别字一个个念出来,怕我把那些自相矛盾的条款大声读出来,怕我把它装神弄鬼的那一套,当成笑话讲给全天下听。
“你说我没有身份?”我抬头看向那本残卷,嘴角一点点扬起来,“那你告诉我——是谁给你资格,替所有人定命的?”
扇子往地上一划。
“刷”地一声,扇骨上刻着的一行小字亮了起来:“天道耳鸣期,建议闭嘴”。
光芒一闪即逝,却像是刺穿了某种屏障。
空间松动了一瞬。
我趁势往前踏出一步,直接站到了天命簿正下方。
“你让我不存?”我仰头看着那本不断自我修改的残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你现在抖什么?”
话音刚落,整本书剧烈震颤,游走的字迹瞬间停滞,像是卡住的程序。
紧接着,九条漆黑的锁链从纸页中窜出,直扑我面门而来。
不是实体,是因果之链,专锁言语之力。传说中连冥河老怪都被封过口,整整三年说不出一句真话。
锁链缠上脖颈,冰冷刺骨。
我抬手,用扇骨轻轻敲了敲喉结,发出一声轻笑。
“补丁?”我说,“那你可知补丁怎么来的?——是你这种伪神写错代码,才需要我来修。”
锁链猛地收紧。
我却张开了嘴。
舌尖抵住上颚,一股滚烫的气息从肺腑深处涌上来。不是气,不是火,是三千年来我看过的每一个漏洞、说过的每一句讽刺、写过的每一条冷笑话,全都混在一起,凝成一口能烧穿规则的言焰。
喷出去的那一刻,整个内殿亮如白昼。
金色火焰撞上天命簿中心,发出“嗤”的一声,像是热铁扎进了冰湖。
纸页开始燃烧。
不是从边缘,是从中间开始烧的。那一块写着“楚昭此人,本不存在”的地方,最先卷曲、焦化,字迹扭曲变形,最后彻底化为灰烬。
“你怎么可能……!”渊主的声音第一次变了调,不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嘲讽,而是真正的惊恐,“你没有资格点燃它!你只是个错误!”
“错误?”我看着火焰蔓延,唇角越挑越高,“那你告诉我,谁写的这个系统?谁留的后门?谁把‘不存在’这三个字,堂而皇之地刻进规则核心?”
扇子一抬,遥指残骸中心。
“渊主,游戏结束了。”
火焰顺着纸页边缘爬升,吞噬一个个名字。有人间帝王的寿数,有神族血脉的传承,有妖灵转世的轨迹……所有被规定、被安排、被隐藏的命运,都在这一刻被烧成飞灰。
寒星仍站在门口,没上前。
她握着双戟的手紧了紧,血契印记越来越亮,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巨大的变动。但她没动,也没说话。
她知道,这一刻不能打扰。
这不是战斗,是审判。
我站在火焰下,看着那本曾裁定三界命运的至高之物,在自己一句话里缓缓崩解。
灰烬开始往下落。
像一场无声的雪。
“你以为你是秩序?”我低声说,“你不过是第一个不敢承认自己会犯错的蠢货。”
火焰烧到最后一行字时,整本残卷突然剧烈抽搐,像是垂死挣扎。
然后,它开口了。
不是渊主的声音。
是一个更古老、更空洞的语调,仿佛来自天地初开之前。
“你烧的是规则。”那声音说,“你毁的是平衡。三界将乱,众生无依,此罪,由你独担。”
我没笑,也没反驳。
我只是抬起手,掌心向上,接住一片正在飘落的灰。
“平衡?”我说,“你管这叫平衡?”
掌心的灰烬微微发烫。
我合拢手指,轻轻一捏。
灰从指缝间漏下去,落在地上,堆成一小撮。
“你说我会带来混乱?”我看着那堆灰,声音平静,“可你们才是第一个,把‘公平’做成枷锁的人。”
火焰还在烧。
天命簿已经看不出原形,只剩下一团不断缩小的金焰,悬在半空,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
我知道它还没完。
这种东西,不会轻易死去。
但它已经输了。
因为它终于害怕了。
而我,才刚开始。
扇子收拢,轻轻敲了敲肩头。
寒星依旧站在原地,双戟未动,眼神却变了。
她看到了。
那团火里,除了灰烬,还有一点别的东西——微弱、跳动,像是种子,又像是心跳。
我转身看了她一眼。
“怕吗?”我问。
她摇头。
动作干脆。
“不怕。”她说,“您烧的,从来都不是命。”
我笑了笑,没说话。
回头再看那团即将熄灭的火焰。
它还在挣扎。
但我已经听见了,那声藏在烈焰深处的、极轻的撕裂声。
像一本书,终于被翻到了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