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八章这京营,是谁的京营
密室里,烛火跳动。
那本黑色的名册,静静躺在林远手中。
册页泛黄,墨迹却深沉如新。
神机营,指挥使,陈懋。
这九个字,像九根烧红的钢针,刺入林远的眼中。
他的瞳孔没有收缩,甚至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然后,又以更冷,更硬的姿态,重新凝聚。
陈懋。
那个在最关键的时刻,率领神机营“从天而降”的将军。
那个姿态放得很低,口口声声“奉旨平乱”的朝廷重将。
那个刚刚还在长街之上,与他并肩而立,清剿汉王死士的“同僚”。
他的名字,竟出现在了汉王府最核心的,谋逆名册之上。
而且,是北平名册的第一页。
这意味着什么?
林远脑中,无数个念头,在瞬间炸开,又在瞬间重组。
那场发生在五城兵马司门外的血战,骤然变得清晰,又无比诡异。
陈懋的出现,不是巧合。
不是皇帝的后手。
那是他自己,必须到场。
他不是来救林远的。
他也不是来帮太子的。
他是来……灭口的。
如果当时,朱高煦占了上风,陈懋会毫不犹豫地,将林远,连同整个五城兵马司,一起从应天府的地图上抹去。
然后,他会带着“平乱”的功劳,去向皇帝复命。
再然后,他会用一份完美的说辞,向汉王解释。
一条,完美的毒蛇。
林远的手指,轻轻抚过“陈懋”那两个字。
冰冷,坚硬。
他笑了。
无声地,笑了。
笑意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好一个永乐皇帝。
好一个天子心术。
他让林远来抄汉王府,是真的。
他让陈懋去“策应”,也是真的。
他放出两条饿狼,却不告诉他们彼此的存在。
他就是要看,这两条狼,会不会互相撕咬。
他就是要看,谁的牙齿,更锋利。
谁,才是那条真正忠于他的,猎犬。
林远缓缓合上了名册。
他没有再看其他的名字。
一个陈懋,已经足够了。
“咔嚓。”
他身后的石阶上,传来一声轻响。
林远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拔刀。
一股混杂着血腥与尘土的气息,正从身后,悄然逼近。
那是一个锦衣卫千户。
他叫李威,是赵谦手下的得力干将,也是刚才,第一个带队撞开王府大门的人。
此刻,他手持一把出鞘的绣春刀,刀尖上,还滴着血。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焦急。
“大人!”
李威快步走下石阶,压低了声音。
“您没事吧?外面乱成一团,属下担心您的安危,特意带人杀进来接应!”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密室,当看到那满屋子的书架时,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火热。
“大人,这里……莫非就是汉王藏匿罪证之地?”
他表现得,像一个忠心耿耿,又发现了惊天功劳的下属。
林远转过身,看着他。
“你来得正好。”
林远将手中的黑色名册,递了过去。
“把这个,收好。”
李威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他看着那本黑色的名册,眼神炙热。
他知道,这东西,就是他今晚,最大的目标。
“是!大人!”
他伸出双手,就要去接。
他的手,很稳。
眼神,也很真诚。
仿佛,他真的只是想为林远,分担一份重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名册的瞬间。
林远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李千户。”
“你不好奇,这里面,写了什么吗?”
李威的动作,僵住了。
他抬起头,对上林远那双幽深得不见底的眼睛,心中猛地一突。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
“属下……属下不敢。”他干笑着回答。
“大人的东西,就是陛下的东西,属下岂敢窥探。”
“是吗?”
林远收回了手。
他当着李威的面,缓缓翻开了名册。
翻到了,第一页。
然后,将它,递到了李威的眼前。
“那你现在,可以看了。”
李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张泛黄的纸上。
当他看清那九个字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在瞬间凝固。
冷汗,从他的额角,涔涔而下。
他想后退。
他想逃离。
但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林远的气机,已经将他,死死锁定。
“看清楚了吗?”林远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李威的嘴唇哆嗦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陈将军,让你来的?”林远问。
李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暴露了。
彻彻底底地,暴露了。
他想不通,林远是怎么知道的。
这本名册,他应该也是第一次看到才对!
“看来,是了。”
林远没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他收回名册,重新用黑布包好,揣进了怀里。
“你是个聪明人。”
“可惜,跟错了主子。”
李威的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和疯狂。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林远!”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手中的绣春刀,化作一道闪电,直刺林远的心口。
他要同归于尽!
然而,他的刀,停在了半空中。
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扼住了他的手腕。
是林远的手。
那只手,看起来白皙修长,并不粗壮,却像一把铁钳,让他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太慢了。”
林远摇了摇头。
他的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在李威的脖颈上,轻轻一划。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李威的眼中,神光瞬间涣散。
他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高大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直到死,他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暴露的。
林远松开手,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他转过身,从另一个书架上,又抽出了一本账册。
一本,记录着汉王府与江南盐商,私下交易的账册。
他拿着账册,走出了密室。
外面,喊杀声已经渐渐平息。
赵谦正指挥着手下,将王府内院的家眷、仆役,全都集中在庭院里,跪成一片。
他看到林远从书房里走出来,连忙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大人!内院已经全部控制住了!”
“这是从王府宝库里,抄出来的金银珠宝,还有地契房契,都在这里了!”
赵谦指着庭院里,堆积如山的箱子,脸上满是邀功的兴奋。
林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将手中的那本盐商账册,扔给了赵谦。
“汉王党羽,李威,试图销毁罪证,负隅顽抗。”
“已被本官,就地正法。”
“尸体就在里面,拖出去,挂在王府门口。”
赵谦闻言,浑身一哆嗦。
李威?
那个心狠手辣,一直跟他别苗头的李威,就这么死了?
他看了一眼林远那平静无波的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不敢多问,连忙躬身。
“是!小的遵命!”
他立刻叫上几个心腹,冲进书房,片刻之后,抬着李威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跑了出来。
周围的锦衣卫看到这一幕,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看向林远的眼神,敬畏之中,又多了几分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个新来的上司,杀自己人,比杀敌人,还要干脆。
就在这时,纪千的身影,出现在了庭院门口。
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那只独眼,在火光下,亮得吓人。
“都处理干净了。”
他走到林远面前,沙哑地开口。
“王府外围,三百二十七名护卫,尽数伏诛。”
“朱高煦,带着十几个人,从后院的密道,逃了。”
“我的人,已经跟上去了。”
“很好。”林远点头。
“让他跑。”
“跑到北平,这出戏,才算真正开场。”
他将纪千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
“有样东西,给你看。”
他从怀中,掏出那本黑色的名册,递给了纪千。
纪千接过,疑惑地翻开。
当他的独眼,看到第一页那九个字时,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第一次,露出了真真切切的,骇然之色。
他的手,猛地一抖,名册险些掉在地上。
“陈……陈懋?”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他也是汉王的人?”
“现在是,以后,就未必了。”林远淡淡道。
纪千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的独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讥讽。
“好手段。”
“好一招‘驱虎吞狼’。”
“陛下这是,谁也不信啊。”
纪千将名册还给林远,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这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直接交给陛下?”
“不。”林远摇头。
“现在交上去,只会打草惊蛇。”
“而且,会让我们,变成陛下眼中,那把太过锋利的刀。”
“刀,太快了,容易伤到握刀人的手。”
纪千的独眼,眯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
“这份名册,暂时,只有你我知道。”
林远将名册,重新揣回怀里。
“我要给陛下的,是他想看到的,也是他现在,需要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满院的狼藉,和那些跪地求饶的家眷。
“抄家,也要抄得,有章法。”
“纪佥事,接下来的事,要辛苦你了。”
“把所有财物,分门别类,登记造册。”
“所有卷宗,文书,信件,全部封存,任何人不得窥探。”
“所有家眷,仆役,全部收押,打入诏狱,分开关押,挨个审问。”
“我要在天亮之前,拿到一份完整的,汉王府的罪证清单。”
“一份,可以摆在朝堂之上,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铁证。”
纪千看着林远,那只独眼之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欣赏”的情绪。
狠辣,果决,又不失分寸。
这个年轻人,天生,就是干锦衣卫的料。
“放心。”
纪千咧开嘴,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
“审问,我最在行。”
“天亮之前,我保证让他们,把祖宗十八代做过的亏心事,都吐出来。”
说罢,他转身,提着刀,走向了那群瑟瑟发抖的家眷。
那背影,如同地狱里走出的判官。
林远没有再管庭院里的事。
他回到了那间,已经被清理干净的签押房。
他让赵谦,搬来了一张桌子,铺开笔墨纸砚。
他要开始写奏折了。
一份,给太子和满朝文武看。
一份,只给皇帝一个人看。
夜,越来越深。
汉王府的火光,渐渐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诏狱深处,彻夜不息的,哀嚎与惨叫。
林远坐在灯下,笔走龙蛇。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
仿佛他写的,不是一份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奏报,而是一篇,再寻常不过的文章。
天色,终于蒙蒙亮了。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应天府时。
两份奏折,被加急送入了皇城。
一份,由通政司,发往内阁,昭告百官。
上面,用最详尽的笔墨,罗列了查抄汉王府所得的,种种罪证。
侵占军田,私铸兵器,与朝臣结党,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整个朝堂,为之哗然。
而另一份,则由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监,悄悄送进了乾清宫。
直接,呈到了永乐皇帝的御案之上。
朱棣屏退了左右。
他独自一人,展开了那份,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奏折。
奏折上,没有写那些金银财宝,也没有写那些朝堂党争。
只写了三件事。
第一,汉王朱高煦,负隅顽抗,已从密道脱逃,正向北平方向而去。其心腹薛禄,已在乱军中被“误杀”。
第二,汉王府内,发现一条通往宫中某处的密道,图纸附后。但密道年久失修,已经坍塌。
第三,在搜查过程中,一名叫李威的千户,行为诡异,试图接近核心证物,已被正法。据查,此人乃神机营指挥使陈懋,早年安插在锦衣卫中的眼线。
朱棣看着奏折上的最后一行字,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他缓缓放下奏折,走到窗边,看向远处,神机营驻扎的方向。
许久。
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好一条,会咬人的狗。”
他没有说,这条狗,是陈懋。
还是林远。
他转身,重新走回御案。
提起朱笔,在那份奏折上,只批了一个字。
“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