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八章 皇帝的刀,不好当
那一声鸟鸣,尖锐,短促,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地牢里凝固的空气。
纪千的脸色,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彻底变了。
那张布满伤疤的脸,肌肉瞬间绷紧,仅剩的独眼里,爆发出比刚才看到钥匙时,更强烈的震惊。
“子规啼”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林远不解:“什么?”
“陛下的最高密令。”纪千死死盯着那个不起眼的通风口,仿佛那里藏着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只有皇帝,与锦衣卫指挥使,才知道这个暗号。”
“它从不在白天响起,也从不轻易响起。一旦响起,只代表一件事。”
纪千缓缓转过头,用那只混浊的独眼,看着林远。
“皇帝,要见你。”
“立刻,马上。”
林远的心,狠狠一沉。
皇帝要见他?
在这诏狱最深处的密室里,通过只有指挥使才知道的暗号,召见一个本该被严刑拷打的阶下囚?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那位高坐于龙椅之上的天子,他的眼睛,早已穿透了奉天殿的墙壁,穿透了诏狱的层层防卫,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不是在等。
他一直在看。
“陛下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林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纪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和讥讽,“他才是天子。这座皇宫,这天下,都是他的棋盘。我们,都只是棋子。”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震动。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既然用了‘子规啼’,就说明,他要见的,是一个能听懂暗号的‘指挥使’,而不是一个阶下囚。”
“他已经不耐烦了。”
“他等不及看我们和纪纲慢慢斗,他要亲自下场,加快这个进程。”
纪千走到那面巨大的铁墙地图前,手指在上面飞快地划过。
“你必须马上过去。”
“从这里走,来不及了。”林远看着那复杂的密道,“等我赶到,陛下的耐心,或许就耗尽了。”
“不。”纪-千摇头。
他的手指,停在地图上一个极不起眼的点上。
“有一条近路。”
他指着那个点,对林远说:“这里,是武英殿后的一口枯井。有一条废弃的排烟道,直通这间密室的上方。那是前元工匠留下的,连我都差点忘了。”
他走到石室角落,用力推开一块伪装成墙壁的石板,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垂直向上的漆黑洞口。
一股陈腐的烟灰气息,扑面而来。
“从这里爬上去,就是那口枯井。会有人在那里接应你。”纪千的语速极快。
“记住,见了陛下,少说,多听。”
“他问什么,你答什么。不问,就一个字都别说。”
“他不是要听你的计划,他只是要看,你这把刀,够不够快,够不够听话。”
林远点了点头。
他脱下身上早已破烂的囚服,纪千从角落里翻出一套不知存放了多久的,小太监的衣服,扔给了他。
衣服上满是灰尘,带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赵谦那边怎么办?”林远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道。
“让他继续闹。”纪千眼中寒光一闪,“诏狱越乱,你的离开,才越不容易被察觉。等纪纲回来,看到的,才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烂摊子。”
林远穿戴整齐,将自己的脸也抹上了几道烟灰,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不起眼的小火者。
他走到洞口,回头看了纪千一眼。
“前辈,保重。”
纪千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那只独眼里,情绪复杂。
有期许,有担忧,更有一种将命运交托出去的决绝。
林-远不再犹豫,双手抓住洞壁上的凹槽,身体发力,灵巧地向上攀爬而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烟道里,比想象的更狭窄,充满了呛人的烟尘。
林远屏住呼吸,四肢并用,像一只壁虎,在垂直的通道内,飞快向上。
大约攀爬了百丈,头顶终于透来一丝微光。
他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外面,是一个被杂草覆盖的院落,荒凉破败,正中央,是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井口,一个身穿灰袍的老太监,正提着一盏灯笼,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看到林远从井里爬出,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躬身。
“林大人,请随咱家来。”
他的声音,尖细而平稳,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林远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要去哪里。
他只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跟在了老太监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荒芜的庭院,走入一条条寻常太监根本无权进入的宫中夹道。
沿途的禁军卫士,看到老太监手中的那盏灯笼,都纷纷低头,不敢多看一眼。
那灯笼的灯罩上,用金线,绣着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棣”字。
他们最终,停在了乾清宫后殿的一扇小门前。
这里是皇帝的寝宫,大明帝国真正的心脏。
守门的,是两名身形魁梧,气息渊渟岳峙的大内高手。
老太监将灯笼挂在门上,躬身退到一旁。
“陛下,在里面等你。”
林远整理了一下衣冠,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楠木门。
门内,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也没有成群的宫女太监。
只有一间素雅的书房。
一张巨大的书案,占据了房间的大半。
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画。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永乐皇帝朱棣,没有穿那身十二章纹的衮龙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
他身形魁梧,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一股吞吐山河,威压四海的霸气。
林远走进去,在距离书案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单膝跪地。
“臣,林远,叩见陛下。”
朱棣没有回头,手中的狼毫笔,依旧在雪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
书房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压抑的沉默,像一座山,压在林远的心头。
他能感觉到,一道无形的目光,正在审视着自己,剖析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朱棣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
他放下笔,依旧没有转身。
“朕把你关进诏狱,你恨朕吗?”
皇帝的声音传来,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林远的心上。
这是试探,也是拷问。
答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臣不敢。”林远头颅低垂,声音平静。
“陛下将臣置于死地,是给臣一个向死而生的机会。”
“哦?”朱棣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转过半个身子,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林远一眼。
“向死而生?说来听听。”
“诏狱是死地,亦是棋眼。”林远组织着语言,大脑飞速运转。
“臣若死在诏狱,便坐实了纪纲构陷之罪,太子殿下可借此发难,此为一步。”
“臣若能在诏狱中搅动风云,让纪纲自乱阵脚,便能逼他露出更多破绽,此为二步。”
“陛下让臣进去,不是要臣死,而是要臣,做一把插在敌人心脏里的刀。不见血,不归鞘。”
“好!”朱棣猛地转身。
他终于正眼看向林远。
那双眼睛,不再是奉天殿上的威严与疏离,而是一种鹰隼般的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好一个‘不见血,不归鞘’。”
他走到林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纪纲的西山之行,你怎么看?”
“他会带回一份干净的奏报,和几个替死的冤魂。”林远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你呢?”朱棣的目光,更具压迫感,“你待在纪纲的诏狱里,又能做什么?”
林远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
“臣能做的,是让纪纲大人回来时,发现他的老巢,已经不是他的了。”
这句话,充满了狂傲。
却正中朱棣下怀。
朱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笑容,很淡,很冷,像冬日里,刀锋上反射的寒光。
“很好。”
“朕喜欢狂妄的人,只要,他有狂妄的资本。”
他从书案上,拿起一样东西,扔到林远面前。
那是一块通体漆黑的铁牌,不过巴掌大小,上面用篆文,刻着一个“禁”字。
铁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朕的亲军令牌。见此令,如见朕。”朱棣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决绝。
“朕不要你查案,也不要你找证据。”
“朕要你,在三天之内,接管北镇抚司。”
林远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接管北-镇抚司。
皇帝竟然,直接将整个锦衣卫的指挥权,交给了他。
“臣”
“你做得到吗?”朱棣打断了他,眼神如刀。
林远捡起那块冰冷的铁牌,紧紧握在手中。
他知道,他没有退路。
“臣,遵旨!”
“好。”朱棣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
他重新走回书案,拿起那幅刚刚写好的字。
上面,只有一个字。
“杀!”
那一个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充满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纪纲是头恶犬,但朕养了他二十年。”朱棣看着那个“杀”字,幽幽说道。
“杀他,要用一把更快的刀,一把更锋利的刀。”
他抬起眼,看向林远。
“别让朕失望。”
“也别让自己,变成另一头不听话的恶犬。”
最后一句话,是警告,也是敲打。
林远心中一凛,深深叩首。
“臣,谨记陛下教诲。”
“去吧。”朱棣挥了挥手,重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朕等你的消息。”
林远握着那块滚烫的铁牌,无声地退出了书房。
当那扇门,在他身后重新关上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
与君王对弈,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门外,那名老太监,依旧提着灯笼,静静地候着。
“林大人,咱家送您回去。”
夜色,深沉如墨。
一匹快马,卷着一路烟尘,在寂静的街道上,疯狂疾驰。
马背上的人,一身风尘,满脸戾气,正是从京郊西山,星夜赶回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他回来了。
比预想中,快了整整一天。
西山的私兵营,已经连夜转移。所有的兵甲器械,也都沉入了乱石谷的深潭之中。
虽然损失惨重,但总算,是抹掉了一切痕迹。
只要林远死了,只要太子拿不出其他证据,他就依然是那个权倾朝野的纪纲!
“驾!”
他狠狠一鞭抽在马股上,恨不得立刻飞回诏狱。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林远那张在酷刑下,扭曲变形的脸。
他要亲手,一寸一寸,敲碎那个小子的骨头!
终于,北镇抚司那两尊狰狞的石狮,出现在视线尽头。
纪纲勒住马,翻身而下。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往日里森严的守卫,和谄媚的下属。
而是一片,死寂。
衙门的大门,虚掩着。
门口,连一个站岗的校尉都没有。
纪纲的心中,猛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一脚踹开大门,大步流星地冲了进去。
庭院里,空无一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人呢!都死哪去了!”纪纲的怒吼,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偏房里跑了出来,是百户赵谦。
他一看到纪纲,就像看到了救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大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出事了!出大事了!”
纪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双目赤红。
“出什么事了!林远呢?”
“跑跑了!”赵谦哭丧着脸,“刘刘承大人,他他死了!”
轰!
纪纲的脑袋,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刘承死了?
林远跑了?
这怎么可能!
他松开赵谦,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冲向诏狱的入口。
沿途,他看到了更多的尸体。
都是他留下的心腹,一个个死状凄惨。
当他冲到那间熟悉的刑讯室时,他看到了被扔在地上的,刘承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后心,一个碗口大的血洞。
脖子,被利器贯穿。
一击毙命。
纪纲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踉踉跄跄地,冲向诏狱深处,冲向那座他一手打造的人间地狱。
他最终,停在了水牢的入口。
那扇本该永远紧锁的铁门,大开着。
里面的铁链,断裂在地。
而那面他做梦也想不到会被人发现的墙壁,此刻,正向上升起,露出一个黑不见底的通道。
通道里,有风吹出。
风,吹过纪纲的脸颊,冰冷刺骨。
风,也吹动了密室里墙壁上的火把。
光影摇曳中,那面巨大的,刻着紫禁城地下龙脉的铁墙,若隐若现。
纪纲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最大的秘密,他权力的根基,他敢于觊觎那个位置的底牌!
暴露了!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愤怒与恐惧的咆哮,从纪纲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那个漆黑的通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