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 天亮之前,活要见人!
玄武门,皇城北侧最不起眼的角落。
一道隐于山石假山后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吐出二十二条黑色的影子。
门内是东宫的森严与寂静,门外是应天府深夜里依旧未眠的浮华与喧嚣。一步之遥,两个世界。
林远站在最前,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秦淮河水汽和脂粉味的空气。那股子混杂着欲望与罪恶的味道,让他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放松了几分。
这是他熟悉的世界。
身后,孟山和他亲手挑选的二十名羽林卫精锐,则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都换上了普通的黑色劲装,摘掉了所有能表明身份的配饰,但那股子从沙场上带下来的铁血煞气,和挺得笔直的腰杆,在应天府的夜色里,就像黑夜里的火炬一样扎眼。
一名年轻的羽林卫,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幽深的巷道,低声对孟山说:“将军,这里太乱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军人对这种无序之地的天然排斥。
孟山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林远的背影上,眼神复杂。
就在刚才,太子殿下将自己的私印交给了这个锦衣卫,并将他们二十一人的性命,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一种何等的信任,也是一场何等的豪赌。
“记住。”孟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压过了远处传来的喧嚣。
“今夜,没有羽林卫,也没有锦衣卫。”
“只有一个任务,一个目标。”
他上前一步,与林远并肩而立,目光扫过他带来的每一名心腹。
“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也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二十名精锐齐声应道,声音压抑,却掷地有声。
他们看向林远的眼神,依旧带着审视和怀疑,但军人的天职,让他们将这份情绪,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走。”
林远只说了一个字,便转身没入了黑暗的巷道之中。
他的脚步,不快不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与这片黑暗融为了一体。
孟山等人立刻跟上,他们刻意放轻了脚步,学着林远的样子,利用墙角的阴影,快速穿行。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差距。
他们是战场上的狼,习惯了广阔天地的冲杀。而林远,则像是一条在幽暗水道里潜行了百年的毒蛇,这里的每一处阴影,每一个拐角,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从这里开始,不要说话,不要东张西望,收起你们身上那股子杀气。”
林远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前方传来。
“你们现在不是羽林卫,是一群刚从外地来应天府讨生活的镖师,身上没几个钱,还被人骗了,唯一的想法,就是去赌场里翻本。”
孟山一怔,随即明白了林远的意思。
这是在为他们设定一个身份,一个能融入此地的身份。
他立刻用眼神,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二十名精锐,常年进行各种伪装渗透的训练,虽然不习惯,但也立刻调整了状态。他们挺直的腰杆,微微佝偻了一些,警惕的眼神,变得有些躲闪和茫然,身上的煞气,也收敛了大半。
一行人,就这样沉默地穿过了数条街巷。
越是往南,空气中的酒气和脂粉味就越是浓郁,喧嚣声也如同浪潮般,一波高过一波。
秦淮河,到了。
即便是深夜,河两岸依旧灯火如龙,画舫穿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无数的酒楼、赌场、青楼,如同张开了巨口的怪兽,吞吐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也吞吐着数不尽的金钱与罪恶。
孟山和他手下的羽林卫,看着眼前这片纸醉金迷的景象,眼中都闪过一丝厌恶。
在他们看来,这里就是帝国的蛀疮,糜烂,腐朽。
林远却径直朝着最大的一座建筑走去。
那是一栋三层高的巨大楼阁,门口挂着四个巨大的烫金灯笼,上书“销金窟”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光是站在门口,就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无数人混杂在一起的嘶吼、狂笑、咒骂声。
“站住!”
两名赤着上身,露出精壮肌肉和狰狞纹身的壮汉,伸出粗壮的手臂,拦住了他们。
“干什么的?”
他们的眼神,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审视,在孟山等人壮硕的身体上扫来扫去。
孟山身后的两名羽林卫,眼神一冷,手已经摸向了腰间。
林远却抬手,拦住了他们。
他没有看那两个壮汉,而是从怀里,摸出了一枚最普通不过的铜钱,用两根手指夹着,在那名壮汉的眼前,不轻不重地晃了三下。
那名壮汉脸上的凶横,瞬间凝固。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铜钱,又看了看林远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三爷?”他试探性地问道,语气已经带上了几分敬畏。
林远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壮汉浑身一颤,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清醒过来。
他猛地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爷,您看我这狗眼!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
他九十度躬下身,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您里边请!快请!”
另一个壮汉也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哈腰地让开了道路。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孟山和他手下的羽林卫,全都看呆了。
一枚铜钱?
就让这两头恶犬,变成了摇尾巴的哈巴狗?
他们看着林远的背影,眼神中的审视和怀疑,第一次,转变成了深深的震惊和不解。
这个锦衣卫,到底有多少他们不知道的身份?
林远带着一行人,走进了销金窟。
一楼大堂的景象,让这些见惯了沙场血腥的军人,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巨大的空间里,摆放着几十张赌桌,每一张桌子前,都围满了面红耳赤的赌客。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酒气、劣质熏香和金钱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骰子碰撞的清脆声,牌九拍在桌上的闷响声,人们癫狂的叫喊声,汇成了一股能将人理智吞噬的魔音。
一名穿着暴露的侍女,扭着腰肢迎了上来,身上浓烈的香风,让孟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几位爷,想玩点什么?”
林远没有理她,目光在大堂里飞快地扫视了一圈。
“带我去见你们管事的。”他淡淡地说道。
那侍女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职业的笑容:“爷,我们崔管事,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林yuan的眼神,便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平静,淡漠,没有任何情绪。
却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侍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带路。”林远重复了一遍。
“是。”侍女浑身一颤,不敢再多说半个字,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引路。
一行人,在无数赌客或好奇或警惕的目光中,穿过混乱的大堂,来到了二楼的一间雅间。
雅间内,一个穿着锦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正在悠闲地品着茶。
他就是这销金窟的管事,崔三。
“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崔三看到林远,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警惕。
“找个人。”林远开门见山。
“您说。”
“钱六。”
听到这个名字,崔三端着茶杯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钱六?这应天府叫钱六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知您说的是哪位?”
林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他拿起桌上的骰盅,随意地摇晃了几下。
“哗啦啦”的声音,清脆悦耳。
“啪”的一声,他将骰盅扣在桌上。
“崔管事,我们赌一把。”林远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我赌这里面,是三个六。”
崔三的额角,渗出了一丝冷汗。
“如果我赢了,你告诉我钱六在哪。”
“如果你赢了”林远顿了顿,“我这条命,你拿走。”
雅间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孟山和他手下的羽林卫,都紧张地看着林远。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用自己的性命去赌。
崔三死死地盯着那个骰盅,又看了看林远那双自信得可怕的眼睛,内心的天平,在剧烈地摇摆。
“我”
他刚要开口。
“砰!”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混乱的尖叫和怒骂声。
“锦衣卫办案!所有人都抱头蹲下!不许动!”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清晰地传到了二楼。
崔三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孟山等人,也是脸色一变,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将林远护在了中央。
“是纪纲的人!”孟-山压低声音说道。
林远却异常平静,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看来,我们得快点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上的骰盅。
“崔管事,开吧。”
崔三看着林远,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惧。
楼下的混乱声越来越大,夹杂着锦衣卫缇骑们凶狠的喝骂声和赌客们的哀嚎。
他知道,锦衣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目标,绝对也是那个钱六!
如果自己再犹豫,等锦衣卫冲上来,那他就彻底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我说!”
崔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着牙说道。
“钱六昨天是在我这里输光了最后一个铜板,被人打了出去。”
“但他有个相好,是隔壁‘醉仙楼’的头牌,叫红袖。”
“他现在,十有八九,就躲在那个女人那里!”
“很好。”林远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
“多谢崔管事。”
他没有去开那个骰盅,而是径直带着人,向门口走去。
“爷!您这”崔三看着那个依旧扣在桌上的骰盅,忍不住问道。
林远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话。
“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赌。”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只留下崔三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许久,他颤抖着伸出手,掀开了那个骰盅。
三颗象牙骰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每一个,都是鲜红的六点。
“他们怎么会这么快!”
刚走出销金窟的后门,孟山就忍不住问道。
“纪纲在应天府经营了十几年,黑白两道,到处都是他的眼线。”林远一边在狭窄的后巷中飞速穿行,一边解释道。
“我们从玄武门出宫的那一刻,他恐怕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他不知道我们的目标是谁,但他可以肯定,我们来城南,必然有所图谋。”
“所以,他干脆用最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将整个城南翻过来,一家一家地筛查。”
孟山心中一凛。
如此一来,他们就等于是在和纪纲抢时间!
“前面就是醉仙楼!”林远低喝一声。
一行人,如同黑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潜到了醉仙楼的后院。
和销金窟的喧闹不同,醉仙楼是一座青楼,此刻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院子里反而很安静,只有几间亮着灯的屋子里,隐隐传来些许靡靡之音。
林远做了一个手势。
两名羽林卫立刻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上墙头,观察着院内的动静。
片刻后,他们跳了下来,对林远点了点头。
“安全。”
林远带着众人,闪身进入后院。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了院子最深处,一座独立的两层小楼。
那里,就是头牌红袖的住处,“红袖阁”。
阁楼的二楼,亮着一豆昏黄的灯光。
林远对孟山使了个眼色。
孟山会意,亲自带着四名身手最好的弟兄,如同壁虎般,悄无声ax声地贴着墙壁,向阁楼摸去。
林远则带着剩下的人,守在楼下,封锁了所有的出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楼上,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林远眉头微皱,感觉有些不对劲的时候。
“咻!”
一支短小的袖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阁楼二楼的窗户里,猛地射|了出来!
目标,正是守在楼下的林远!
“小心!”
林远身边的两名羽林卫,反应极快,瞬间横刀,挡在了他的身前。
“铛!”
袖箭被磕飞,撞在墙上,火星四溅。
“有埋伏!”
几乎在同时,阁楼的屋顶上,两侧的假山后,猛地窜出了十几道黑色的身影!
他们手中,都拿着清一色的制式手弩,对准了院中的林远等人!
“锦衣卫!是乌鸦卫!”一名羽林卫惊呼出声。
这些人身上的气息,和昨夜追杀林远的那些杀手,一模一样!
“放箭!”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阁楼二楼响起。
唰唰唰!
十几支弩箭,如同密集的雨点,瞬间覆盖了整个院子!
“结阵!防守!”
林远身边的十几名羽林卫,没有丝毫慌乱。
他们怒吼一声,瞬间组成了一个小型的圆阵,将林远护在最中心。手中的佩刀,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刀网!
“叮叮当当!”
密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大部分的弩箭,都被他们精准地格挡开。
但依旧有两名羽林卫,不幸被弩箭射中了肩膀和大腿,发出一声闷哼,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衫。
“砰!”
阁楼的门被从里面撞开。
孟山和他带领的四名羽林卫,冲了出来,每个人的脸色都无比难看。
“里面是空的!”孟山怒吼道,“是个陷阱!”
“撤!”林远当机立断,没有丝毫恋战。
对方占据了地利,又有弓弩优势,硬拼下去,他们只会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想走?晚了!”
冰冷的声音再次从二楼传来。
一个身穿黑色飞鱼服,脸上戴着半边铁面具的男人,出现在窗口。
他手中,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那张脸上,还残留着惊恐和不甘。
正是钱六!
“林远,我家大人,送你的第二份礼,还喜欢吗?”铁面人冷笑道。
“账册呢?”林远盯着他,沉声问道。
“账册?”铁面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那种东西,当然是烧了,一了百了。”
“不过,在烧之前,我家大人,已经把它抄录了一份。”
“他说,这份抄本,会连同你的人头,在天亮之后,一起送到东宫,呈给太子殿下!”
林远的瞳孔,猛地一缩。
好狠的计策!
杀了钱六,毁了真账,再用一份可以随意篡改的假账,来反诬太子!
到那时,他们人证物证皆无,百口莫辩!
“杀光他们!”铁面人没有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院墙外,也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声音。
四面八方,至少上百名锦衣卫,已经将这里,彻底包围!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孟山和他手下的羽林卫,脸色都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
林远,却突然笑了。
他看着二楼那个胜券在握的铁面人,缓缓开口。
“你以为,你们赢了?”
铁面人眉头一皱:“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你杀的,不过是个替死鬼。”林-远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你烧的,也只是一本我随手写了几个字的废纸。”
“你说什么?”铁面人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林远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头,看向了醉仙楼的最高处,那飞翘的屋檐之上。
“红袖姑娘,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下来了吧?”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那空无一人的屋檐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窈窕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暗夜中盛开的一朵玫瑰。
她的脸上,带着一张精致的狐狸面具,看不清容貌。
但她的手中,却提着一个还在滴血的人头,和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那个头颅,和铁面人手中的那个,一模一样。
两个钱六?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孟山身边的羽林卫,喃喃自语。
“很简单。”林远的声音,悠悠响起。
“纪纲会用替身,难道我不会吗?”
“从我让崔三去散布钱六藏在红袖阁的消息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所以,我提前安排了红袖姑娘,带着真正的钱六和账册,等在了这里。”
“等你们杀掉我安排的假货,等你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再给你们,送上一份真正的大礼。”
林远看着二楼那个已经彻底愣住的铁面人,嘴角的笑容,冰冷如刀。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
“这份礼,你可还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