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黑风口
城楼之上,风声呼啸。
临时点起的火把,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林远凭栏而立,俯瞰着城下开始恢复秩序的营地。
“地图。”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立刻有人捧上一副粗糙的牛皮地图,在石桌上展开。
这是大同镇的防区图,上面也标注了关外的一些主要地形和部落分布。
林远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
“阿史那云带着上万匹马,目标太大。”
“他不敢走大路,必然会选择绕行戈壁,避开我们的眼线。”
他的手指,最终点在了一个地方。
一片标注着“黑风口”的区域。
“这里,是穿过这片戈壁,通往东边草场最近的隘口。”
“他想摆脱我们,就必须从这里经过。”
一名大同镇的降将,曾是郭勋的参将,此刻为了活命,极力表现自己。
他凑上前,看了一眼地图,说道:“侯爷明鉴!黑风口地势险要,一向是马匪出没之地。阿史那云带着那么多战马,从那里走,的确是最快的选择。”
“但他手上有近万骑兵,就算有马匪,也不敢招惹他。”
“最关键的是”他面露难色,“黑风口距离我们这里,骑马也需一日路程。我们现在没有马。”
这句话,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症结。
没有马,一切都是空谈。
就算你知道敌人的去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谁说我们没有马?”
林远忽然开口。
众人一愣。
林远的目光,投向了城外,投向了那些被缴械的大同镇兵卒。
“郭勋从大同镇,带来了五千骑兵。”
“除去战损和被阿史那云卷走的,这里,至少还有三千匹。”
那名参将脸色一变,急忙道:“侯爷,那些马经过一日奔波,早已力竭,而且大多带伤,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再进行高强度的追击。”
“更何况,我们的人也”
他想说,他们的人也同样疲惫,而且军心不稳。
但看到林远那冰冷的眼神,他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马不能用,人可以用。
林远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敲。
“传我命令。”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
“第一,从所有降兵中,挑选出两千名步卒,必须是体力最好的。”
“第二,将城中所有府库打开,把所有的行军散,金疮药,还有水囊,全部集中起来。”
“第三,拆!把城中所有能拆的门板,木车,都给我拆了,制作简易的拖板。”
“第四,杀牛宰羊,让所有士兵,饱餐一顿。”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
在场的将官,无论是林家军的还是大同镇的,全都听得云里雾里。
挑选步卒?
制作拖板?
这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着怎么去救人,怎么去追击,反而在这里做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侯爷”那名参将壮着胆子,再次开口,“末将愚钝,不知侯爷此举是为何意?”
林远转过身,看着他。
“你们觉得,我们现在去追,追得上吗?”
参将低下头:“追不上。”
“那我们现在派人去救,救得了吗?”
参将的头埋得更低了:“路途遥远,没有马救不了。”
“所以。”林远的声音陡然提高,“追不上,救不了,我们就坐在这里等死吗?”
“等京城的命令?等王振派来的人,再给我们安一个谋逆的罪名,把我们全都砍了?”
“还是等我那些兄弟,在戈壁滩上,被活活渴死,或者被瓦剌人发现,剁成肉酱?”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城楼上,一片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没有马,我们就用脚走!”
林远的声音,如同在平地上炸响的一声惊雷。
“他阿史那云能骑马过戈壁,我林远,就能带着我的兵,用脚走穿这片草原!”
疯了。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冒出了这两个字。
苏樱更是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林远。
徒步穿越戈壁?
还要带着两千人?
这不是去送死吗?
那名参将嘴唇哆嗦着,几乎是本能地反驳:“侯爷!不可!这绝无可能!戈-壁上日夜温差极大,缺水缺粮,徒步行军,不出三天,不用敌人来杀,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谁说我们要走三天?”
林远冷笑一声。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威远堡,一路划向黑风口。
“一天。”
他伸出一根手指。
“我只给你们一天的时间。”
“一天之内,我们要赶到黑风口,堵住阿史那云的去路。”
“侯爷!”参将几乎要跪下了,“这这是三百里路!一天三百里!就算是骑兵,也要跑死几轮马!徒步这”
“所以我让你们准备拖板。”
林远打断了他。
“两人一组,一人拉着拖板跑,一人坐在拖板上休息,轮流交替。”
“累了就嗑行军散,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啃肉干。”
“一天之内,赶不到黑风口,所有人都别回来了。”
他的话,轻描淡写。
但话里的内容,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是在用人命去填!
这是要把人的潜力,压榨到极限!
这已经不是行军,这是在奔丧!
“侯爷三思!”
几名大同镇的降将,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我等不是怕死,只是如此行军,无异于自杀!弟兄们的身体,根本撑不住!”
林远看着他们,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撑不住,也得撑。”
“我的主力,还在戈壁滩上等着我。”
“他们能等,瓦剌人的刀,可不会等。”
他走到那几名降将面前,缓缓蹲下身。
“你们以为,我是在跟你们商量?”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意。
“服从命令,你们或许会死在路上。”
“违抗命令”
他伸出手,拍了拍离他最近的一名降将的脸颊。
“你们现在就得死。”
那名降将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林远站起身,不再看他们。
“传令下去,半个时辰后,全军开拔。”
“目标,黑风口。”
“谁敢再有异议,杀无赦!”
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城楼之上。
再也无人敢言。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整个威远堡,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效率运转起来。
无数的士兵被从睡梦中叫醒,茫然地听着那些匪夷所思的命令。
杀牛,分肉,领水囊,领药。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些被拆下来的门板和车轮,被粗暴地改造成了简陋的拖板。
没有人知道要干什么。
但当“徒步奔袭三百里,一天之内抵达黑风口”的命令传开时,整个军营炸开了锅。
尤其是那些刚刚投降的大同镇兵卒。
他们哗然了。
这是让他们去送死!
一些军官试图弹压,却差点被愤怒的士兵包围。
骚乱,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
林远出现在了校场的高台之上。
他身后,跟着那十几名煞气冲天的亲卫。
亲卫的手中,提着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
正是刚才那几个带头下跪劝谏的降将。
所有喧哗,瞬间平息。
数千双眼睛,惊恐地望着高台上的那个男人。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林远开口,声音不大,却盖过了风声,传遍了整个校场。
“你们觉得,我在逼你们去死。”
“没错。”
他没有否认。
“我就是在逼你们。”
“因为我的兄弟们,正在等我去救他们。”
“因为出卖我们的叛徒,正在带着我们的战马,逍遥法外。”
“我林远,有债必偿,有仇必报,而且,从不隔夜。”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这一路,会很苦,会死人。怕死的人,现在可以站出来。”
他静静地等着。
校场上,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动。
“很好。”
林远点了点头。
“既然没人怕死,那就听好了。”
“从现在起,你们不再是大同镇的兵,也不是我林家军的兵。”
“你们,是我的兵。”
“跟着我,活下来,抵达黑风口,斩了阿史那云,夺回我们的战马。”
“你们之前的一切罪责,既往不咎。”
“此战,斩获,我分文不取,全是你们的!”
“活着回来的人,官升一级,赏银百两!”
“战死的人,抚恤加倍,你们的家人,我林远养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疯狂的魔力。
没有大道理,只有最直接的利益和最赤裸的威胁。
底下士兵们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
恐惧,正在被另一种更原始的情绪所取代。
贪婪,与求生的欲望。
“现在,吃肉,喝汤!”
“半个时辰后,出发!”
林远说完,转身走下高台。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苏樱站在城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着那个男人,用最粗暴,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将一群濒临哗变的降兵,拧成了一股即将出鞘的凶器。
她的心,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寒冷。
这个男人,不是疯子。
他是一个魔鬼。
一个懂得以人心为食粮的魔鬼。
半个时辰后。
威远堡的城门,缓缓打开。
一支两千人的诡异步队,走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他们没有战马,没有旌旗。
只有简单的兵器,鼓鼓囊囊的水囊,和一个个简陋的拖板。
林远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的身后,是那十几名如影随形的亲卫。
再往后,是两千名眼神复杂的士兵。
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恐惧,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上绝路的疯狂。
苏樱站在城墙上,看着那条火龙,一点点消失在黑暗里。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可能错了。
也许,徒步奔袭三百里,真的不是不可能。
因为带队的,是林远。
一个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人。
风,越来越冷了。
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却依旧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北疆的这个冬天,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