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明朝万历年间,应天府地界出了一桩奇事——金陵城里来了位怪盗,专偷贪官污吏,每每得手后总在人家正堂八仙桌上,留下一张笔墨酣畅的“义”字条。
这盗贼身手了得,人称“飞燕子”。传闻他能踏瓦不响,过梁无声,三丈高的院墙一跃而过。更奇的是,他偷的尽是些鱼肉乡里、欺压百姓的恶官,偷来的金银财宝不留分文,全数散给了穷苦人家。
金陵知府刘扒皮,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家中库房堆满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这夜月黑风高,刘扒皮搂着新纳的小妾睡得正香,忽听后院“哐当”一声响。家丁举着火把查看,只见库房大门洞开,里头白花花的银子少了一半。正堂桌上,一张斗大的“义”字在烛光下格外扎眼。
刘扒皮气得跳脚,悬赏五百两缉拿飞燕子。可怪的是,不出三日,那五百两赏银也不翼而飞,桌上照样留了个“义”字。
城东有个王举人,仗着与官府有些关系,强占了几十亩良田。一夜之间,家中细软被洗劫一空,墙上用朱砂写了个血红的“义”。王举人又羞又怕,竟一病不起,没几日便归了西。
自此,金陵城的贪官污吏个个提心吊胆,夜里多添了三道门闩,养了七八条恶犬。可飞燕子照样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却说城西有个姓周的县令,名唤周正清,是个两袖清风的主儿。到任三年,家中除了几架子书,便是老伴儿陪嫁时带过来的旧家具。衙门里的师爷劝他:“老爷,这年头清水衙门不好当,多少收些常例钱,也好补贴家用。”周正清把眼一瞪:“百姓的血汗钱,我分文不敢取!”
这年腊月,天寒地冻。周正清为治水患,在河堤上守了整整七日,回家时染了风寒,咳得惊天动地。家中连抓药的银钱都凑不齐,老妻周氏只得当了陪嫁的一支银簪子。
这夜,飞燕子踏着月色而来。他早听说周县令是个清官,本不想来,可转念一想:“当官的哪有真清白的?且去看看虚实。”
他轻飘飘落在周家院中,只见三间瓦房破旧不堪,窗纸补了又补。正屋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隐约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飞燕子舔破窗纸往里瞧,但见一位头发夹杂着银丝的妇人,正就着豆大的油灯缝补衣裳。那衣裳补丁摞补丁,针脚却细密整齐。炕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裹着薄被,正借着灯光读书,不时掩口咳嗽。
“当家的,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周氏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周正清接过药碗,叹气道:“这药钱又是从哪里来的?莫不是又把你的簪子……”
“你别管,养好身子要紧。”周氏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把眼泪。
飞燕子看得真切,心中一震。他在外头偷了这些年,见过的官太太哪个不是穿金戴银、涂脂抹粉?这周夫人粗布荆钗,手上冻疮叠着冻疮,分明是个农家妇人的模样。
他悄无声息地退到院中,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想了想,又摸出纸笔,借着月光写下几行字:“此银,代百姓赠父母官,望勿推辞。飞燕子敬上。”
他将银子和字条轻轻放在正屋门槛内,转身要走,却听屋内周正清道:“夫人,你听,院里好像有动静。”
飞燕子急忙翻身上墙,回头一瞥,见周正清披衣推门而出,弯腰拾起了那锭银子和字条。
次日一早,周家夫妇对着桌上的银子发了愁。
“这银子万万收不得,”周正清正色道,“我若收了盗贼的钱,与那些贪官何异?”
周氏却红了眼眶:“你的病不能再拖了,大夫说若不用好药,落下病根,往后可怎么办?”
正争执间,门外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邻街卖豆腐的老王头,提着半篮子鸡蛋,身后还跟着几个街坊。
“周老爷,听说您病了,我们凑了点鸡蛋,您补补身子。”老王头说着,又掏出一串铜钱,“这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您可千万收下。”
周正清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诸位日子都不宽裕,我怎能收你们的钱?”
一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说:“周老爷,您为我们修河堤都累病了,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啊!这点心意您要是不收,我们夜里都睡不安稳。”
推让再三,周正清只收下了鸡蛋,钱却坚决不肯收。送走街坊,他回屋看着那锭银子,忽然道:“夫人,你说飞燕子为何要给咱们留银子?”
周氏想了想:“许是他知道咱们困难,特意接济。”
“不对,”周正清摇摇头,“你看这字条上写的‘代百姓赠父母官’,他是以百姓之名赠银。我若用这银子看病,岂不成了用百姓的钱治自己的病?”
夫妻二人正说着,门外又有人来报,说是河堤上有处险情。周正清不顾病体,立即就要赶往河边。
周氏急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得?”
“河堤事关千百户人家性命,我岂能不去?”周正清说着,又看了眼那锭银子,忽然有了主意,“夫人,你把这银子交给李师爷,让他买些麻袋、木桩,再雇些人手加固河堤。记住,切不可说这银子的来历。”
周氏知道拗不过他,只得含泪应下。
再说飞燕子,那夜离开周家后,心里总惦记着这事。过了几日,他又悄悄来到周家附近,想看看周县令是否用了那银子。
这一看不要紧,正瞧见周氏挎着篮子出门,篮子里装着针线布料,往城外走去。飞燕子觉得蹊跷,便暗中跟随。
周氏出了城,径直来到河堤工地。只见周正清挽着裤腿,和民工一起扛沙袋,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周氏放下篮子,拿出针线,就在堤上为那些衣裳破损的民工缝补起来。
一个老民工过意不去:“夫人,这怎么使得!您快回去吧,河风大,别冻着。”
周氏笑道:“你们为保护咱们的家园出力,我缝几针衣裳算什么。”说着,从篮子里取出几个烧饼分给众人,“大家歇会儿,吃点东西。”
飞燕子躲在树后,看得眼圈发热。他行走江湖多年,见过多少达官显贵,可这样的官,这样的夫人,却是头一回见。
当晚,飞燕子又来到周家。这次他不仅留下了一锭银子,还放了一包上等药材。字条上写着:“河堤安危,系于父母官一身。保重。”
周正清这次没有推辞,他对着字条深深一揖,对夫人道:“这飞燕子虽是盗贼,却有一副侠义心肠。他赠银是为百姓,我收下也是为百姓。待河堤修好,我定要上书朝廷,陈明此事。”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飞燕子再没在金陵城出现过。有人说他去了别的州县,继续劫富济贫;也有人说他金盆洗手,归隐山林了。
转眼三年过去,周正清因政绩卓着,升任苏州知府。临行那日,金陵百姓扶老携幼,送出十里长亭。
就在周正清赴任途中,发生了一件怪事。这日天色已晚,一行人投宿在一家客栈。半夜里,周正清忽听窗棂轻响,起身一看,桌上多了一个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千两纹银,还有一张字条:“此去苏州,繁华之地,望大人不改初心。飞燕子敬上。”
周正清急忙推开窗户,只见月光下,一个黑影在屋顶上一闪而过,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到了苏州,周正清果然不负众望,整顿吏治,减免赋税,深受百姓爱戴。然而树大招风,他因触动了当地豪强的利益,被人诬陷贪污受贿。朝廷派来钦差查案,竟在周家搜出千两白银。
周正清百口莫辩,银子的来历他不能说——若说是飞燕子所赠,岂不坐实了与盗贼勾结的罪名?若说是自己的,更是欺君之罪。
眼看就要被革职查办,忽然有人击鼓鸣冤。衙役带上一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那人递上一纸诉状,竟是为周正清辩白的。
钦差大人接过诉状一看,脸色大变。原来这诉状上详细列举了苏州几个豪强诬陷周正清的罪证,件件属实,更奇的是,诉状末尾画了一个大大的“义”字。
钦差不敢怠慢,立即重新查案。不出三日,真相大白,周正清沉冤得雪,诬告者反被治罪。
退堂后,周正清请那位鸣冤人后堂相见。那人摘下斗笠,竟是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双目炯炯有神。
“壮士可是……”周正清心中已有猜测。
那人躬身一礼:“小人便是飞燕子,真名燕南飞。今日特来向大人请罪。”
周正清忙将他扶起:“何罪之有?你屡次助我,我感激不尽。”
燕南飞叹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原本也是读书人,只因家父被贪官所害,家破人亡,这才沦落为盗。这些年来,我专偷贪官,一来为父报仇,二来劫富济贫。那日见大人清贫如洗,方知世上还有好官。”
二人秉烛夜谈,直至天明。燕南飞道出许多官场黑幕,周正清听得心惊肉跳,更坚定了整顿吏治的决心。
临别时,燕南飞道:“小人今日便金盆洗手,从此隐姓埋名。只愿大人保重,继续为百姓做主。”
周正清道:“壮士一身本领,何不为朝廷效力?”
燕南飞苦笑摇头:“我这身份,如何见得光?只盼来世投个好人家,正大光明地读书做官,为民请命。”说罢,纵身一跃,消失在晨雾中。
此后数年,周正清官越做越大,却始终清正廉洁。每逢有人送礼,他总指着书房里悬挂的一个“义”字道:“此字是一位义士所赠,周某不敢或忘。”
而那飞燕子的故事,在民间越传越广。有人说曾在华山之巅见过他,一身白衣,教授徒弟武艺;也有人说他出家为僧,在深山古刹修行。但无论哪种传说,结尾总是一样——飞燕子留给世人的,不止是那些神出鬼没的故事,更是一个大写的“义”字。
这正是:
盗亦有道义当先,清官苦守为民煎。
一锭白银留侠气,三尺青天鉴忠贤。
莫道世间无公道,且看善恶有循环。
若问义字何处觅,不在庙堂在民间。
故事讲到这里,也该收场了。只愿这世上,多几个周正清这样的清官,少几个刘扒皮那样的污吏;多几个飞燕子这样的义士,少几个为富不仁的豪强。如此,百姓方能安居乐业,天下方能太平长久。
列位看官,您道这飞燕子究竟去了何处?坊间传闻,有人在终南山见过一位隐士,每逢灾年便下山散粮,行踪莫测。他住的草堂里,挂着一幅字,上面只写了一个“义”字。
是耶非耶,谁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