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薪火待传(1 / 1)

山脊上的三股烟柱,在渐浓的暮色与山风撕扯下,顽强地维持着约定好的形态,如同三支指向苍穹的、无声的宣告。鲁云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成功了至少,这条绝路上的第一段,被他们这群残存的匠人,用近乎愚蠢的勇气和运气,硬生生凿出了一线生机。

然而,喜悦如同山脊上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冰凉的石面透过湿透的衣衫,将寒意刻入骨髓,也让他发热的头脑迅速冷却。信号发出了,惊蛰将军在前方等候,通往山外邾城的路径似乎已在眼前。但他们身后,那云雾锁闭、如同噬人巨口的来路上,苏轶、青梧、公输车、阿苓,还有那些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伤员,还在等待着。

等待一条被他们描述为“可行”但亲身经历过才知何等狰狞的“生路”。等待一个或许已经迟到的向导。

“不能歇了。”鲁云咬紧牙关,用颤抖的手臂撑起身体,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地鼠,你带两人,在此留守,看护篝火,注意观察来路和黑松岭方向的动静。若三日内我们没有返回,或者有其他人从我们来路出现,立刻按惊蛰将军标记的路线下山,去找惊蛰将军会合,告诉他情况。”

他指向那堆余烬和惊蛰留下的丝帛:“这是凭证。记住,你们的命,现在连着后面所有人的命。警醒些!”

地鼠重重点头,年轻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凝重:“鲁头放心!只要还有一口气,绝不让这火灭了!”

鲁云看向剩下的三名匠人,他们都已疲惫不堪,眼中布满血丝,身上带着或多或少的刮伤和淤青。“你们,跟我回去。”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回去接应泽主他们。这条路我们刚走过,知道哪里要命,知道哪里可以借力。我们不能让他们盲人瞎马地闯进来。”

回去。这两个字此刻重如千钧。意味着要再次穿越那夺命的绳桥(虽然已塌,但需绕行或另寻他法?)、那腐朽的悬空廊桥、那滑不留手的岩壁、那黑暗狭窄的石缝意味着要将刚刚逃离的死亡险境,再亲身经历一遍,而且是在体力严重透支、归心似箭可能导致疏忽的情况下。

但没有一个人反对。几名匠人默默整理着所剩无几的工具——那两把磨出些许锋口的旧铁凿,几段还算结实的藤索,以及每人怀中小心保存的、最后一点盐块和硬得硌牙的肉干。他们知道,黑石谷的工匠,云梦泽的遗民,从来不是只顾自己逃命的懦夫。技艺传承,同袍之义,还有那个将他们从废墟中聚拢、赋予他们希望和名字的“泽主”,都值得他们用命去换。

“走。”鲁云不再多言,将一根用韧性最好的藤条临时捆扎成的安全索系在腰间,另一端交给身后的同伴。转身,面向那片刚刚被他们征服、此刻在暮色中更显幽深恐怖的云海绝壑。

归途,比来时更加艰难。

体力是最大的敌人。肌肉的酸痛变成了持续的燃烧感,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夜色迅速吞没山脊,他们不得不点燃一支浸了松脂的简陋火把(材料来自石屋遗留),微弱的光芒在浓雾和狂风中摇曳不定,仅仅能照亮脚下尺许之地,反而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邃无边。

他们依靠记忆和沿途留下的、极其隐秘的标记(刻在岩石背风面的细小划痕,或是塞在石缝里的特殊草结)摸索着往回走。有些标记在黑暗中难以辨认,不得不反复搜寻,耗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再次经过那处曾让他们魂飞魄散的悬空廊桥时,夜色和疲惫放大了恐惧。桥身在风中呻吟晃动,仿佛随时会散架。他们不得不以更慢的速度,更分散的间距,匍匐着爬过那段铺着新鲜木板的路段,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寻找绕过第一处崩塌绳桥的路径花了他们近一个时辰。最终,他们不得不冒险从崩塌缺口上方一处极其陡峭、布满松散碎石的滑坡迂回而下,期间有一名匠人失足滑落数丈,幸亏腰间的安全索和同伴拼死拉住,才捡回一条命,但工具袋丢失,人也摔得七荤八素。

当东方天际再次泛起那熟悉的、令人绝望又蕴含希望的鱼肚白时,他们终于拖着几乎麻木的身躯,回到了那个曾给予他们短暂庇护和关键信息的石屋岔口。

石屋在晨雾中静立,仿佛昨日的惊险只是一场幻梦。但灶坑里冰冷的灰烬、岩壁上惊蛰留下的炭笔符号,以及他们自己仓促间未能完全清理干净的痕迹,都提醒着他们时间的流逝和危机的迫近。

鲁云让那名摔伤的匠人在石屋内休息警戒,自己带着另外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清理掉他们新留下的痕迹,并再次确认了岔口周围的情况。右路黑松岭方向的烟柱在晨光中已然不见,山林寂静,仿佛昨夜那诡异的人影和突变的黑烟从未存在。左路来时的栈道上,也未见矿兵或其他人活动的迹象。

但这寂静,反而让人更加不安。矿兵退走,是相信他们已入绝境?还是另有要事?黑松岭的人又在捣鼓什么?苏轶他们是否已经等不及,踏上了栈道?

“不能等了,继续往回。”鲁云灌下一口冰冷刺骨的山涧水,强行提振精神。他们必须赶在苏轶等人出发前,至少赶到栈道中段能够传递消息的地方。

与此同时,在凹洞营地,时间同样在焦灼中缓慢爬行。

老默带队制造的“东南逃亡”假象已经过去两日。派往栈道方向侦查的哨探带回消息,栈道起始段未见鲁云等人返回的踪迹,也未见矿营追兵大规模搜山的迹象。这既可能是好消息(假象奏效,矿营被引开),也可能是坏消息(鲁云等人遇险,或栈道根本不通)。

凹洞内气氛压抑。存粮几乎见底,伤员的情况在缺医少药和潮湿环境下反复,公输车咳得愈发厉害,阿苓熬制的草药效果有限。每个人都清楚,此地已不可久留。

苏轶的左臂伤口在阿苓的精心照料下,红肿稍退,但离愈合还远。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洞口内侧,目光似乎落在远处的山林,又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更遥远的地方。青梧守在他身边,反复研究着那张简陋的、标注了矿营、黑松岭、古栈道和邾城方向的地图,眉头紧锁。

“泽主,”青梧低声道,“老默的诱饵最多再拖一两日。矿营若发现东南方向并无大量逃难者踪迹,很可能会反应过,扩大搜索范围,届时我们这里必然暴露。栈道是唯一的选择了。”

苏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块温润的北辰石片,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明。他在权衡,在计算,在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完美时机”。

“鲁云他们还没回来。”苏轶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他们要么打通了路,正在返回接应;要么已经倒在了那条路上。无论是哪种,我们都不能再被动等下去。”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洞内或坐或卧、但眼神都聚焦在他身上的众人:“明日黎明,无论鲁云是否返回,我们出发,进入栈道。”

“泽主!”阿苓急道,“您的伤,公输先生的身体,还有这么多伤员栈道险恶,没有向导,如何能行?”

“所以,今晚就是最后的准备。”苏轶的语气不容置疑,“鲁云,将所有还能用的工具、材料集中,制作更多便于攀爬和背负的装备。阿苓,将药品分装,确保每个小组都有急救用品。青梧,你负责将最重要的遗卷、星舆石、衡工令分拆包裹,由不同人携带,以防万一。公输先生,”他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请您指点,如何用我们现有的东西,制作最有效的登山辅助工具。”

公输车睁开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看着苏轶,缓缓点头:“老朽省得。鲁云,你来,我说,你做”

命令如山,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伤病和疲惫。凹洞内灯火通明(最后一次奢侈),敲打声、切割声、低声的商议不绝于耳。人们用兽皮和藤条加固背囊,用木杆和绳索制作简易担架(用于最重伤员),用“渍钢”短剑将坚硬的木棍削成抓钩和岩楔,甚至尝试用最后一点油脂混合草木灰,制作能在湿滑岩壁上增加摩擦的“防滑膏”。

夜色渐深,准备工作接近尾声。苏轶独自走到凹洞外,仰望星空。今夜无云,星河璀璨,亘古不变地悬于天穹。他想起了陈穿,那位在星辉指引下长眠于地底的老人;想起了黑石谷矿洞中那些仰望缝隙微光的日夜;想起了陵阳黑水洞里,那些可能正在同样星空下煎熬的同袍。

薪火传承,从来不是轻松的口号。是血,是汗,是前仆后继的牺牲,是在绝境中依旧不肯熄灭的、微弱的信念之光。

“泽主!”一声压抑着激动的低呼从栈道方向传来,是负责最后警戒的哨探,“有动静!栈道那边有火光!在移动!像是像是往我们这边来!”

苏轶心脏猛地一跳,快步走到哨探所在的位置。果然,在西南方向古栈道入口上方的黑暗山林中,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火光,正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向着凹洞方向移动!不是大队人马的火把长龙,就是孤零零的一点光,在莽莽山林中,如同暗夜海面上的一叶孤舟。

是鲁云他们回来了?还是别的什么人?

“全员戒备!熄灭洞内明火!”苏轶立刻下令,“惊蛰,老默(已返回),带人占据有利位置,准备接应,也准备战斗。”

凹洞内外瞬间进入临战状态,武器在手,目光死死锁住那点越来越近的微弱火光。希望与警惕,如同冰与火,在每个人心中交织燃烧。

火光越来越近,已经能隐约看到举火者的轮廓——是一个人,步履蹒跚,似乎随时会倒下。后面还跟着两个模糊的身影,互相搀扶着。

当火光终于照亮来者满是泥污、疲惫不堪却异常熟悉的面孔时,洞口警戒的惊蛰几乎失声:“鲁云?!”

是的,是鲁云。他几乎是用木棍撑着身体,才勉强站立,火把在他手中颤抖。身后是他的两名同伴,同样狼狈不堪,其中一人明显受了伤,被另一人半扶半拖着。

“泽主路通了”鲁云看到洞口迎出的苏轶等人,干裂的嘴唇翕动,挤出几个字,随即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惊蛰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阿苓立刻带着药箱冲过来。

“快!抬进去!喂水!”苏轶急道,心中那块悬了数日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却又被鲁云等人的惨状揪紧。

火光重新在洞内燃起,温暖的光晕照亮鲁云苍白如纸的脸。灌下几口温水后,他幽幽转醒,抓住苏轶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栈道惊蛰将军在前方等标记左路右路黑松岭有异矿兵暂时退了但桥第一段桥塌了需绕行”

他断断续续,用最简练的语言,将栈道的真实情况、惊蛰的接应、岔口的选择、黑松岭的诡异、矿兵的动向,以及最关键的路况——哪里险,哪里可歇,哪里必须快,哪里需要工具——尽数说出。

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汗和亲历的恐惧。众人听得屏息凝神,心中对那条“生路”的险恶有了最直观的认识,但也对前路有了最清晰的图景。

“你们休息。”苏轶听完,轻轻拍了拍鲁云的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敬意和痛惜,“接下来的路,该我们了。”

他转身,面对所有翘首以盼的同伴,声音清晰而坚定:“路线已明,接应已定。黎明出发,目标——栈道,邾城。”

“鲁云小队用命换来的路,我们定要走出去。黑石谷的火种,云梦泽的遗志,必须传下去!”

薪火已归,前路已明。纵然千仞绝壁,万丈深渊,这一次,他们将背负着逝者的期望和生者的责任,迎着那片渐亮的东方,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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