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洞内的第一夜,在极度疲惫与高度警惕的交织中缓慢流逝。篝火终夜未熄,微弱的火苗跳动着,驱散了些许林间的寒气和黑暗中未知的威胁。守夜人锐利的目光在洞口外沉郁的夜色中反复逡巡,耳朵捕捉着每一种异常的声响——远处山涧的呜咽、近处枝叶的摩擦、偶尔响起的夜枭怪叫,以及那若有若无、不知是否错觉的、极远处传来的、类似号角或兽角鸣响的模糊声音。这声音让守夜者的神经绷得更紧,也让在浅眠中挣扎的众人梦境里平添了几分不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在洞内角落响起,很快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是某个年轻的工匠,或许在梦中又见到了黑石谷的血火、地底暗河的冰冷、或是陈穿苍白的面容。悲伤如同沉睡的火山,总在不经意间露出灼热的裂痕。但没有人出声安慰,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疲惫与心绪中,只是那啜泣声过后,洞内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更加沉重而压抑。
天光终于艰难地撕破林间的浓雾,将灰白的光线投进凹洞。苏轶几乎是在第一缕微光透入时便睁开了眼睛,短暂的休息并未缓解多少疲惫,左臂的疼痛依旧清晰,但理智与责任已经催促他必须行动。他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洞内横七竖八、仍在沉睡或半梦半醒的同伴。
惊蛰和老默几乎同时起身,他们守了下半夜,眼中布满血丝,但神情依旧警醒。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地开始新一天的部署。
晨间的首要任务,是生存资源的获取和营地的初步稳固。
鲁云被唤醒,他揉了揉因潮湿和寒冷而酸痛的关节,立刻召集起还能行动的几名匠人。他们用仅存的“渍钢”短剑,削砍洞外一种坚韧的藤蔓和笔直的硬木枝条,开始制作简陋但实用的工具:利用藤蔓和富有弹性的树枝制作套索和触发式捕兽夹(灵感来自墨家遗卷中陷阱篇的零星记载);用尖锐的石片和木杆绑扎成简易的矛和鱼叉;甚至尝试用大片的坚韧树叶和细藤编织盛放物品的筐篓。
阿苓也带着两名相对细心的妇人,开始在凹洞周围谨慎地扩大搜索范围,寻找一切可食用的植物和草药。她们遵循着“宁可错过,不可错食”的原则,只采集那些特征明显、阿苓有把握或无毒的品种:一些多汁的浆果、某种块茎肥大且切面雪白的藤根、以及几种具有止血或清热效果的常见草药嫩叶。每发现一种新植物,阿苓都会先亲自尝试极少量,观察片刻无恙后,才允许采集。
公输车醒后,精神似乎比昨日稍好。他坐在洞口一块干燥的石头上,就着天光,仔细检视着鲁云他们制作的工具,不时指点几句关于受力点和结构强度的问题。老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技术传承的象征和定心丸。
苏轶则与青梧、阿罗聚在洞口内侧,借着一小块较为平坦的地面,用树枝画出简略的示意图,规划着今日的探索范围。
“惊蛰,你带山猫,向南探索。以听到较大水声的山涧为界,不要过涧,重点观察南面山势、植被变化,以及是否有道路、猎径或人类活动痕迹(如砍伐、篝火余烬、丢弃物等)。午时前必须返回。”苏轶用树枝点着地面。
“老默,你带地鼠,向北。同样以明显的地形变化(如陡崖、深谷)为界,注意观察北面是否有开阔地、山口,以及夜间听到的那种可疑声响的来源迹象。同样午时返回。”
“我和青梧、阿罗,留守营地,统筹全局,并尝试进一步分析我们的位置。”苏轶看向青梧,“昨日你提到星图对应,今日天晴,白天可观察山势走向,夜晚若天气好,或许能观星定位。”
青梧点头:“正有此意。遗卷星图与地理对应之法,陈师虽逝,然基本原理尚存。结合日影、山形、夜晚星辰,或可大致圈定我们所在的区域范围。只是需要时间观测和计算。”
安排妥当,惊蛰与老默各自携带简陋的武器和一点干粮(仅有的鱼干碎屑),悄无声息地没入洞外苍翠的山林之中。
留守的人继续忙碌。鲁云带人设置好了几个捕兽索和陷阱,位置选在野兽可能饮水的山涧下游和几条看似兽径的痕迹旁。阿苓的采集小组收获了一些浆果和块茎,虽然数量不多,但聊胜于无。更重要的是,她们找到了一小片野生姜和几株有驱虫效果的香草,这对改善饮食和营地环境颇有帮助。
苏轶忍着左臂的不适,检查了凹洞的防御。洞口狭窄是天然优势,但内部空间毕竟有限,且只有一个出口,一旦被堵死便是绝地。他让鲁云带人在洞口内侧用石块和粗木垒了一道齐胸高的矮墙,虽不能阻挡大军,但至少能提供一些掩体和阻滞。又在洞外两侧的灌木丛中,设置了几个用藤蔓连接的、触动后会发出响声的简易警报装置。
时间在专注的劳作中悄然流逝。阳光逐渐变得炽烈,林间的雾气散尽,鸟鸣虫噪热闹起来,暂时驱散了夜晚的阴森感。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这片看似生机勃勃的山林,潜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
临近午时,南面探索的惊蛰和山猫率先返回。两人身上多了些刮擦的痕迹,但神情还算平稳。
“南面山势继续上升,林木更加茂密。”惊蛰汇报道,“那条山涧水量充沛,宽约两丈,难以徒涉。我们沿涧上行约三里,未发现桥梁或浅滩。对岸情况不明,但植被类似,未发现明显人迹。不过”他顿了顿,“在距离山涧约一里的一处林间空地,发现了一堆熄灭已久的篝火余烬,灰烬已冷,周围有少量野兽足迹覆盖,但依稀能看出曾经有人在此短暂停留,时间可能在一旬以上。此外,在附近一棵大树上,发现了这个。”
惊蛰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破损的、颜色暗褐的麻布片,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树枝挂破后遗留。“质地粗糙,像是寻常山民或猎户所用。上面沾有已经变黑的血渍,还有一点点类似铁锈的痕迹。”
有人在此活动过!时间不算太久!这证实了这片山林并非绝对的无人区。
“未发现近期足迹或其他物品?”苏轶追问。
“没有。那处空地周围荆棘丛生,若非特意寻找,不易发现。灰烬被雨水冲刷和野兽践踏过,痕迹很淡。”山猫补充道。
线索有限,但至少说明此地曾有“人”出没,可能是猎户、采药人,也可能是溃兵或流民。血渍和铁锈痕,让后者的可能性增加了几分。
不久,北面探索的老默和地鼠也回来了。两人的脸色比惊蛰他们更加凝重。
“北面地形复杂,多深沟陡坡。”老默声音低沉,“我们前行约两里,遭遇一处断崖,无法继续。但断崖下方,隐约可见一条蜿蜒的、被草木半掩的狭窄小径,似是人迹,但极难行走。更重要的是,”他看了一眼苏轶,“我们在断崖上方,听到了更清晰的金属敲击声,非常微弱,断断续续,来自更北的深山方向,距离难以判断。不似自然声响,更像是人工开凿或伐木的声音!而且,空气中有极淡的、被山风吹来的木炭烟味,与昨日隐约嗅到的类似,但方向更明确。”
人工敲击声!木炭烟味!这意味着北方不远处,很可能存在一个正在活动的人类据点或营地!是村落?矿场?还是军营或盗匪巢穴?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心中一凛。未知的人类聚集地,可能是救援的希望,也可能是更大的危险源头。
“此外,”地鼠小声道,“在返回途中,我们在一处背风的岩缝里,发现了这个。”他摊开手,掌心是一枚已经锈蚀严重、但形制可辨的箭镞,三棱带倒刺,是典型的秦军制式箭镞!虽然锈得厉害,但绝非数百年前的产物,很可能是不久前遗落。
秦军箭镞!这里曾经有秦军活动?是秦末战乱时的溃兵?还是其他势力使用了秦军遗留的军械?
南北两路的发现,拼凑出一幅模糊而充满疑点的图景:这片看似原始的山林,并非与世隔绝。近期内,有身份不明、可能携带武器的人活动,北方可能存在一个正在劳作的聚集点,甚至可能涉及金属工具的使用。
他们究竟身在何处?衡山国、西楚、还是汉王势力范围的边缘?抑或是几不管的“三不管”地带?
午后的阳光被浓厚的云层逐渐遮蔽,山风转凉,带来潮湿的气息,似乎山雨欲来。探索带回来的信息非但没有带来清晰的方向,反而增添了更多迷雾和潜在的风险。
苏轶与青梧、惊蛰、老默、鲁云等人聚在洞口,对着简陋的示意图,分析着当前的处境。
“南有旧迹,北有新声。我们夹在中间。”青梧眉头紧锁,“旧迹可能是过客,新声则可能是常驻。从箭镞和可能的金属敲击声看,北面的聚集点,很可能与采矿、冶炼或武装活动有关。这在这偏远深山中,非同寻常。”
“会是吴芮或项猷派出的、搜寻我们的另一支队伍建立的临时营地吗?”鲁云猜测。
“可能性不大。”惊蛰摇头,“若为搜寻我们,应更分散活动,且会向我们逃出的‘风眼’方向靠拢。而金属敲击声和木炭烟味,更像是固定营地的生产活动。”
“难道是盘踞此地的山匪?或者逃避战乱的流民自行建立的寨子?”老默提出另一种可能。
“都有可能。”苏轶沉声道,“但无论如何,北面的存在,对我们既是潜在威胁,也可能成为情报来源,甚至不得已时的交涉对象。在弄清其底细前,绝不能贸然接触。”
他看向青梧:“星象观测,今晚能否进行?”
青梧抬头看了看越发阴沉的天空:“云层太厚,恐难见星。需等天晴。”
“那就先专注于眼前。”苏轶决断,“加固营地防御,增加食物储备。鲁云,带人尝试在山涧下游安全处设置渔堰,看能否捕获更多鱼虾。阿苓,继续寻找和储备可食植物及草药。惊蛰,老默,你们的人轮流休息,但保持警戒,尤其是北方和‘风眼’方向。从今日起,夜间篝火要严格控制,尽量使用暗火(用石块围住,只留必要光热),避免暴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刚逃出生天,处境依旧艰难。但至少,我们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头顶是无垠的天空。我们有手有脚,有头脑,有彼此。黑石谷的苦难没有击垮我们,地底的绝境没有吞噬我们,这片山林,也同样不能!”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活下去,弄清楚我们在哪,然后,决定下一步往哪里走。在此之前,这里就是我们的‘新黑石谷’。只不过,这一次,我们在明处,也在暗处;是猎人,也可能成为猎物。打起精神来。”
众人默默点头,眼中重新凝聚起焦点。恐惧与迷茫并未消失,但被更强的求生意志和集体行动的需要所压制。
山雨在傍晚时分终于落下,起初是淅淅沥沥,很快便转为瓢泼。雨水敲打着林叶,汇成溪流,从凹洞上方冲刷而下,在洞口形成一道水帘。洞内虽然潮湿,但至少不漏雨。众人挤在洞内,听着外面的雨声,分食着阿苓白天采集的、用火烤熟的块茎和浆果,味道苦涩,却足以果腹。
公输车靠在岩壁边,望着洞外迷蒙的雨幕,忽然低声对坐在旁边的苏轶道:“泽主,你可知,墨家先贤为何注重‘天志’(自然规律)与‘明鬼’(了解幽暗未知)?”
苏轶侧耳倾听。
“并非迷信鬼神,”公输车缓缓道,“而是深知,人居天地间,如粟米之在大仓,唯有知晓天地运行之常、幽暗隐匿之变,方能‘兴利除害’,存身立命。我等如今,便是置身于一片巨大的‘幽暗’之中。然既已出‘九地’,便当效法先贤,观天时,察地理,辨星野,逐步点亮这‘幽暗’,寻得我等存身立命之‘常道’。”
苏轶默然,望向洞外被雨水洗刷的山林。是啊,他们从地底的绝对黑暗,来到了地面这片相对的“幽暗”。而“星野初辨”,正是拨开这层幽暗迷雾的第一步。无论前路有多少未知与凶险,他们必须像墨家先贤那样,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头脑去分析,用自己的双手去开辟。
雨夜漫漫,山林寂寂。凹洞内的火光在雨声中顽强地摇曳,映照着二十九张疲惫而坚定的面孔。星野虽未明,但辨星之人,已然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