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崩塌的烟尘在荧光流转的溶洞中缓缓沉降,如同为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暂时拉下了幕布。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同潮水般褪去,留下的是更加冰冷的现实:他们亲手封死了唯一的已知出口,将自己锁在了这座美丽而封闭的地下囚笼之中。
空气重新变得寂静,只剩下地下河潺潺的水声,和众人粗重未平的喘息。惊蛰、老默等人从岩壁上滑下,瘫坐在潮湿的苔藓地上,大口喘气,双臂因过度用力而不停颤抖。山猫草草包扎的手臂又开始渗出血迹,但他只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苏轶站在那堆高耸的乱石前,目光仿佛要穿透岩层,看到另一边可能的混乱与愤怒。塌方很彻底,短时间内追兵不可能挖通。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彻底断绝了经由原路返回地面的可能。
“清点人数,检查伤势和物资。”苏轶转过身,声音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作为主心骨,他不能表现出丝毫慌乱。
青梧迅速组织清点。万幸,除了山猫的皮外伤和几人因过度劳累导致的虚脱,再无新增重伤员。陈穿被安置在河边一处相对干燥平坦的岩石上,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比之前平稳了一些,或许是这温暖湿润的环境起了些许作用。公输车坐在一旁,闭目养神,恢复体力。
物资清点结果令人心头发紧。携带的干粮(炒葛根粉、肉脯)仅够三十余人支撑两三日。药品更是匮乏,阿苓手中的金疮药和驱寒药材几乎耗尽。工具方面,铁器只剩几把短刃、匕首和鲁云随身携带的“渍钢”小工具,以及那几件从古人石槽中得来的青铜火盆、水盂。照明用的“水灯”棒仅剩最后三支,且光芒暗淡。最重要的遗卷木盒安然无恙,“衡工令”和那块完成“验石”的黑石也随身携带。
“当务之急,是解决食物和饮水,并探索溶洞,寻找其他可能的出路。”青梧汇总后,向苏轶汇报,“水源充足且清澈,暂可饮用。食物方面,河中的盲虾小鱼可设法捕捞,那些荧光苔藓和蕨类植物,阿苓需要时间验证是否可食。至于出路”他望向溶洞深处那些幽暗的岔洞,“需要组织人手,分批探索。”
苏轶点头,目光扫过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的众人:“惊蛰,老默,你们带伤员和体力最弱者在此休整,负责警戒、取水,并协助阿苓验证食物。鲁云,你带五名身体尚可、心细胆大的兄弟,负责探索溶洞岔道,以寻找出路和更多可利用资源为首要目标。青梧,阿罗,你们跟我一起,我们需要重新研究墨家遗卷、‘衡工令’和这块黑石。古人留下如此复杂的‘验石’机关和这处溶洞,绝不仅仅是为了困住后人。这里,或许藏着我们需要的答案。”
分工明确,众人立刻行动起来。绝境之中,盲目的焦虑无用,唯有行动才能带来希望。
鲁云挑选了包括地鼠在内的五名好手,每人配备一把短刃、一根用坚韧藤蔓和石块制作的简易探路杖,带上最后两支“水灯”棒(留下一支备用),义无反顾地走向溶洞深处那些仿佛巨兽咽喉般的黑暗岔洞。
苏轶则和青梧、阿罗,在河边找了一处相对开阔、荧光苔藓较亮的石台,将遗卷木盒、青铜器物和那两块黑石(原石和碎片)摆开。阿罗负责警戒四周,青梧协助展开遗卷皮革。
再次审视那张从“息室”得来的羊皮古地图,结合亲身经历,许多之前模糊的标记变得清晰起来。“息室”、“火室”、“水帘”、“石傀厅”,他们一路行来,竟与古人的标注严丝合缝。地图上,“天隙”的标记之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简略的波浪形符号,代表地下河,然后便是他们此刻所在的这个巨大溶洞区域,地图上仅以一个不规则的椭圆表示,旁边标注着两个小字:“灵源”。
“灵源”青梧念出这两个字,“意指灵气源头?还是说此地有特殊之处,可滋养万物?”
苏轶拿起那块完成“验石”后布满红银纹路的黑石原石,在荧光下仔细端详。纹路复杂玄奥,与羊皮地图上的线条风格迥异,更像是一种独立的、承载信息的符号系统。他又拿起“衡工令”,令牌背面“衡工”二字凹槽内的暗红色痕迹,在经历了“验石”仪式后,似乎变得更加鲜艳了一些,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力。
“陈师提到的‘以令引,以火煅,以水润,观其变’,我们已经做了。”苏轶沉思,“‘火煅’、‘水润’激活了黑石显纹,‘以令引’则似乎触发了石傀和石门机关。但陈师最后还提到‘纹路现’现在这纹路是现了,然后呢?这纹路本身,是否就是下一步的指引?或者,还需要其他条件,比如‘星辉照水’?”
他想起了之前在黑石谷,尝试用铜片反射星光照射黑石的经历。那时,微弱星光下的黑石曾有过极其轻微的反应。
“星辉”苏轶抬头望向溶洞高不可攀的穹顶。那里虽有星星点点的钟乳石荧光,但那并非真正的星光。在这数十乃至数百丈深的地底,如何引来星辉?
“或许并非实指星光。”青梧推测,“遗卷中常以星象喻指方位、节气或特定能量。‘星辉照水’,会不会是指某种特定的时机?或者利用某种能模拟星辉的东西?”
能模拟星辉的东西?苏轶心中一动,目光落向溶洞顶部那些发出微光的钟乳石。这些天然荧光,虽然微弱,但常年不灭,是否蕴含着某种特殊的能量?与黑石是否会产生反应?
他决定尝试。让阿罗用最后那支完好的“水灯”棒(光芒类似稳定冷光)作为光源,又让青梧用皮囊盛来最清澈的河水。他将那块显纹黑石半浸入水盂中,然后调整“水灯”棒的角度,让光线透过水层,照射在浸水的黑石表面。
起初并无变化。就在苏轶以为无效时,青梧忽然低呼:“看!石头表面纹路在动!”
果然!在“水灯”棒稳定而集中的冷光照耀下,透过清澈的水层,黑石表面那些红银交织的纹路,竟然开始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流转起来!虽然幅度极小,但绝非静止!更奇妙的是,纹路流转时,那些银色的线条似乎变得更加明亮,而红色的部分则隐隐透出暖意。
“光水石”苏轶眼中光芒大盛,“果然需要特定的‘光’与‘水’共同作用!‘水灯’的光虽然并非星辉,但或许性质有相似之处!古人设下‘验石’机关,可能不仅是为了开门,更是为了引导后来者掌握解读这‘石中秘纹’的方法!”
然而,黑石上的纹路虽然开始流转,却并未形成任何具体的、可辨认的图案或文字信息。是光线不够?还是方法不全?
“也许需要更强烈的光,或者特定的角度?”青梧猜测,“又或者,需要将这块黑石,与地图,或者这溶洞本身的环境结合起来看?”
就在这时,负责探索的鲁云等人,急匆匆地从一个岔洞中返回,脸上带着兴奋与困惑交织的神情。
“泽主!有发现!”鲁云快步上前,手中捧着几样东西,“我们在西北方向一条岔洞尽头,发现了一处像是古代祭坛的地方!”
众人精神一振。苏轶立刻让鲁云带路。
沿着一条狭窄曲折、但空气流通良好的岔洞前行约百步,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比主溶洞小得多、却异常规整的圆形石室。石室中央,是一个用黑色条石垒砌而成的、三尺见方的方形石台,石台表面打磨光滑,刻着一个巨大的、与“衡工令”正面和石门上完全一致的“圆圈内三射线”符号!石台四周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料和陶器碎片。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室穹顶正中央,并非岩石,而是一块巨大而平整的、半透明的水晶薄片!透过水晶,可以隐约看到上方岩层的纹理,但并无天光透下,水晶本身也无光。
“祭坛还有这块水晶”苏轶仰头望着穹顶的水晶,又看看石台上的符号,心中涌起强烈的预感。这里,或许就是古人进行“星辉”相关仪式的场所!
他立刻让人将那套青铜火盆、水盂,以及显纹黑石搬到石台上。然后,他尝试调整“水灯”棒的位置,让光线透过那穹顶的水晶片,再照射下来。
当“水灯”棒的光芒穿过那块半透明水晶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光线似乎被水晶汇聚和改变了性质,洒落下来的不再是分散的冷光,而是一束更加凝练、带着些许七彩光晕的柔和光柱,正好投射在石台中央的符号上!
苏轶心中狂跳,小心翼翼地将盛有清水和显纹黑石的水盂,放置在那束光柱照射的位置。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被水晶汇聚、似乎带上某种特殊性质的光束,透过水层,照射在浸水的黑石上。黑石表面的红银纹路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骤然明亮了数倍!纹路不再仅仅是流转,而是开始自动组合、分离、重组,在石体表面快速变幻,最终定格成一幅清晰无比、复杂精密的立体图案——那赫然是一幅微缩的、动态的星图与山川地理复合图!
星图中,几颗主要的星辰(可能代表北辰、昴宿等)熠熠生辉,按照某种规律缓慢移动(模拟星体运行?)。山川地理部分,则清晰标示出了他们所在的“灵源”溶洞,以及数条以溶洞为中心、向外辐射的、或明或暗的通道线路!其中一条最明亮的通道,从溶洞西南角一个不起眼的裂隙开始,曲折向上延伸,最终在一个标记为“风眼”的符号处戛然而止!
“这是地图!出去的地图!”青梧激动得声音发颤,“‘风眼’!那一定是通往地面的出口!有风流过!”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星图山川图的下方,还浮现出一行行细小的、流动的银色古篆文字,内容似乎是关于如何利用特定时节星象位置,结合地脉气流,安全通过那条通道的具体方法和注意事项!
古人竟然将如此精妙的、动态的立体地图和信息,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存储”在了一块看似普通的黑石之中!唯有在特定地点(这处祭坛),用特定方法(水晶聚光、清水为媒),才能将其完整读取!
“快!记下来!把所有路线和文字都记下来!”苏轶强压心中的震撼,立刻吩咐。青梧和鲁云拿出最后一点炭笔和随身携带的、用于记录技术草图的空白麻布(已被水浸湿,但勉强可用),开始疯狂地临摹石台上光影变幻的图案和文字。
阿罗则警惕地守在洞口,既防外敌,也被这神迹般的景象深深震撼。
信息量巨大,临摹需要时间。苏轶一边协助辨认那些流动的古篆,一边在心中飞速盘算。根据地图显示,那条通往“风眼”的通道起点,就在他们之前探索过的溶洞西南角某处裂隙。通道内部似乎有数处险要,需结合星象(地图旁有简易的星象运行周期推算方法)和地气流向选择通过时机,否则可能遭遇“乱流”或“迷障”。
就在临摹接近尾声时,祭坛外的主溶洞方向,突然传来阿苓焦急的呼喊:“泽主!陈师陈师他醒了!但情况很不好!”
苏轶心中一紧,对青梧和鲁云道:“你们继续,务必完整记录!阿罗,守好这里!”说罢,他立刻冲向主溶洞陈穿所在之处。
陈穿果然醒了。他半靠在岩石上,脸色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潮红,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阿苓跪在一旁,泪流满面。
“陈师!”苏轶快步上前,握住陈穿枯瘦如柴的手。
“泽主”陈穿的声音微弱,却清晰,“老夫怕是不成了能看到你们寻得‘灵源’,激活‘星舆石’老夫死而无憾”
“陈师,您别这么说!我们找到了出去的地图,您一定要撑住,我们一起出去!”苏轶急道。
陈穿吃力地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苏轶怀中隐约透出微光的“衡工令”:“‘星舆石’乃墨家先贤以秘法炼制记录九州山川隐脉、天象周期之宝配合‘衡工令’可窥天机地理泽主定要善用”
他喘息几下,继续道:“老夫参悟遗卷多年今见‘星舆’显化方知古人智慧通天彻地‘风眼’之秘在于‘子午之交,星斗正位,地气上升’切记切记”
他将自己最后一点关于星象地脉对应的理解,以及刚刚在昏迷中朦胧感知到的、“星舆石”地图中蕴含的关键时机信息,断断续续地告诉了苏轶。
“还有陵阳”陈穿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而急切,“‘星舆图’中或隐有其他‘灵源’及古祭之所联系救同袍”
话音未落,陈穿眼中神采迅速黯淡下去,紧握着苏轶的手也无力地松开,胸口最后的起伏归于平静。
这位墨家最后的理论大家,在见证了古老智慧的奇迹、并为同伴指明了最后的生路后,溘然长逝。
“陈师——!”阿苓失声痛哭。苏轶紧紧握住陈穿尚有余温的手,闭上了眼睛,巨大的悲痛与责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他没有时间沉溺于悲伤。
轻轻放下陈穿的手,为他整理好衣物。苏轶站起身,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重新变得如同淬火的寒铁。
“阿苓,寻一处清净干燥之地,安葬陈师。”他声音嘶哑却坚定,“惊蛰,老默,组织所有人,立刻向西南角裂隙集结,准备开辟通道!青梧,鲁云,地图一旦完成,立刻送来!我们要在追兵挖通塌方之前,或者下一个‘子午之交’到来之前,打通生路!”
星辉已指路,先驱已长眠。剩下的路,必须由活着的人,背负着逝者的遗志与希望,用血与汗,亲手去开辟。地底桃源的宁静被打破,求生的火焰,将再次在这群不屈的灵魂眼中,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