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滑开的缝隙后涌出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凉风，与后方“水帘”处传来的异常水声和隐约低吼，在狭窄的石厅内形成了冰与火般的尖锐对峙。刚刚因开启古老门户而升起的希望，瞬间被后方迫近的危机冲刷得摇摇欲坠。
“是‘山阳匠营’的人？”惊蛰握紧手弩，迅速贴近石门缝隙，侧耳倾听后方动静，同时用眼神询问苏轶。水声和低吼似乎还在“水帘”对面，尚未完全穿越瀑布。
苏轶面色凝重，快速分析：“不像。那伙匠人行事谨慎，且有求于我们，不会如此急促粗暴地追来，更不会有兽类低吼。”他脑中闪过老默之前提到的、可能从后方水道追来的威胁，“很可能是地面的追兵，找到了水道入口，循着我们的痕迹追上来了！而且他们可能带了猎犬！”
猎犬！那幽绿的光点！结合之前“黑鸮”使用獒犬追踪的情况，这个可能性极高！
“石门已开，不能犹豫！”青梧急道，“必须立刻决定，是据守此地，还是进入‘天隙’！”
据守？石厅虽然只有一处入口（水帘方向），易守难攻，但他们人数劣势，伤员众多，弹药（弩矢）和体力几乎耗尽，且石厅内无水源，一旦被围困，就是死路一条。进入“天隙”？门后情况完全未知，可能是生路，也可能是绝境，更可能在探索时被敌人从背后追上，堵死在这狭窄门户前后夹击。
苏轶目光如电，扫过虚弱的陈穿、疲惫不堪的公输车、浑身湿透且面露惊惶的众人，最后落在那道刚刚开启、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漆黑缝隙上。凉风持续吹出，带着生命的气息。
“进‘天隙’！”他斩钉截铁，“惊蛰，你带山猫、地鼠和三名锐士，在此断后！利用石门和石傀布置最后一道防线，尽量迟滞追兵，争取时间！不必死战，一旦我们全部进入，且追兵迫近，你们立刻退入石门，我会在门内想办法接应或封门！”
“是！”惊蛰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人，开始利用石厅内的碎石和那两尊石傀（石傀眼部的幽光已经随着仪式完成而渐渐黯淡，但石像本身仍是障碍物），在石门入口外侧构筑简易的防御阵地。
“其他人，立刻通过石门！鲁云，青梧，你们带陈师和公输先生先走！阿罗，组织其他人有序进入，注意脚下！阿苓，跟着陈师！”苏轶迅速分配任务。
队伍再次高效运转起来。鲁云和青梧小心地抬起陈穿的担架，侧着身，率先挤入那道狭窄的石门缝隙。公输车在两名工匠的搀扶下紧随其后。其他人带着所剩无几的物资，鱼贯而入。
苏轶留在最后，他先是将那块完成了“验石”仪式的、布满红银交织纹路的黑石原石，以及青铜火盆、水盂快速收起（这些可能还有用），然后来到那两尊石傀前。他注意到，随着石门开启，石傀底座似乎有微不可查的震动，眼部的幽光虽然黯淡，但并未完全熄灭。
“难道这石傀不仅是守卫，也可能是关闭或启动某种机关的关键？”苏轶心中念头急转，但时间紧迫，来不及细究。他最后看了一眼正在石门外交替掩护、紧张布防的惊蛰等人，一咬牙，也侧身挤进了石门缝隙。
缝隙后，是一条向下倾斜、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石阶通道，蜿蜒曲折，深不见底。先进入的人已经在青梧和鲁云的指挥下，点燃了最后几支“水灯”棒（光芒已十分微弱），沿着石阶小心下行。通道内异常干燥，石阶打磨得相当平整，两侧岩壁也颇为光滑，与外面粗犷的矿道截然不同，显然经过了精心的修整。
凉风正是从下方吹来，带着越来越明显的、泥土和植物的湿润气息，甚至隐约能听到流水声？不是瀑布的轰鸣，而是潺潺的溪流声！
这给了苏轶极大的信心。有活水，就意味着有生机！
他快步追上队伍，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向入口方向。狭窄的通道曲曲折折，很快便看不到入口处的光亮和惊蛰等人的身影，只能隐约听到后方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属于自己人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向下走了约百级石阶，坡度渐缓，通道也变得宽敞了一些。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天光——不是“水灯”的光，而是真正的、来自外界的天光！虽然极其微弱，仿佛透过厚厚的毛玻璃，但在这黑暗的地底穿行许久后，这缕自然光如同神迹！
“快看！前面有光！”队伍前方传来压抑的欢呼。
众人精神大振，加快了脚步。通道尽头，是一个半圆形的洞口。走出洞口，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瞬间呆立当场。
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溶洞！洞顶高不可攀，布满了千奇百怪的钟乳石，有些甚至发出微弱的荧光，提供了主要的光源。洞底并非平坦，而是起伏的丘陵和岩台，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微光的苔藓和地衣！一条宽约丈许、清澈见底的地下河蜿蜒流过洞穴中央，河水潺潺，在荧光苔藓的映照下泛着梦幻般的浅绿色光芒。河边甚至生长着一些低矮的、形态奇特的蕨类植物！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植物特有的芬芳，温度也比外面温暖许多。
这哪里是险恶的“天隙”？分明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充满生机的地下桃源！
“这这是”公输车被搀扶着，望着眼前的奇景，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震撼，“造化之功鬼斧神工”
“有水源，有植物，甚至可能有鱼虾”鲁云兴奋地蹲下，触摸着那些柔软的荧光苔藓，“我们能活下去了！”
然而，苏轶的喜悦很快被担忧冲淡。他望向他们来时的洞口——那是一个位于溶洞一侧岩壁高处的狭窄出口。惊蛰他们还没有跟上来。后方也没有传来任何战斗或撤退的声音。
“青梧，阿罗，立刻组织人手，探索溶洞，寻找其他出口或易守难攻的落脚点，并检查水源和植物是否可食用、有无毒性。”苏轶迅速下令，“鲁云，带几个人，在洞口附近布置警戒，准备接应惊蛰他们。阿苓，立刻给陈师检查，看看这里温暖的环境对他是否有帮助。”
众人领命而去。这处意外的“桃源”暂时缓解了绝境的压力，但后路未靖，危机并未解除。
苏轶自己则返身回到洞口内的石阶上，向上凝望。黑暗的阶梯通道寂静无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就在苏轶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带人回去接应时，上方终于传来了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是惊蛰他们！
很快，惊蛰、山猫、地鼠和另外三名锐士的身影出现在阶梯拐角，他们动作迅速而警惕，身上带着新鲜的水渍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泽主！”惊蛰快步下来，语速极快，“追兵果然是‘黑鸮’！人数约十五六，带了两头獒犬！他们强行穿越‘水帘’，被我们依托石傀和石门阻击，射伤两人，击杀一头獒犬，暂时被堵在‘水帘’对面狭窄处。但对方有弩，且试图用火把和烟熏逼我们出来。我们按照命令，且战且退，退入石门后，用碎石和那两尊石像（我们尝试挪动，异常沉重，只稍微改变了一点朝向）暂时堵住了入口缝隙。但恐怕挡不了多久，他们很快会清理出一条路！”
“你们有没有人受伤？”苏轶急问。
“山猫手臂被流矢擦伤，不碍事。其他人无恙。”惊蛰看了一眼身后，山猫正用布条草草包扎左臂。
得知追兵规模和己方损失不大，苏轶稍稍松了口气，但形势依然严峻。敌人近在咫尺，且拥有破除障碍的能力和决心。
“先下去，与大家汇合。”苏轶带着断后小组迅速回到溶洞。
此时，青梧和阿罗已经带人做了初步探索。溶洞面积广阔，他们所在的这片靠近河流的区域相对平坦开阔，但溶洞深处地形复杂，有许多岔洞和深沟，尚未深入。河边荧光苔藓厚密柔软，踩上去如同地毯，一些岩缝中渗出的泉水清澈甘甜。阿苓初步判断，那些蕨类植物和苔藓应该无毒，甚至可能有一定的食用或药用价值，但需要进一步验证。最重要的是，他们在下游不远处的一个河湾浅滩，发现了一些半透明的小虾和类似盲鱼的水生生物！
生存的基础条件，竟然奇迹般地在这地底深处找到了！
“当务之急，是解决追兵的威胁。”苏轶将众人召集到河边一处较为干燥的岩石平台，“惊蛰，你估计他们清理开石门障碍需要多久？”
“若不惜代价猛攻，最多半个时辰。”惊蛰估算道，“石门缝隙被我们用碎石和石像卡住，他们需要时间搬开或砸碎。”
半个时辰！他们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找到应对之策，或者找到另一条出路。
“青梧，阿罗，探索是否发现其他明显的出口？”苏轶问。
青梧摇头：“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的、可供人通行的出口。溶洞顶部虽有裂隙透下天光，但极高，且岩壁光滑，无法攀爬。那些岔洞幽深不知去向，需要时间探索。”
“敌人有猎犬，我们在这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气味难以完全掩盖。”老默沉声道，“一旦他们进入溶洞，很容易追踪到我们。我们必须利用地形，要么伏击，要么彻底阻断通道。”
“伏击？我们人少，弩箭耗尽，体力不支，正面伏击胜算渺茫。”惊蛰直言。
“阻断通道”苏轶看向他们下来的那个洞口，“或许可以尝试，从内部破坏那段石阶通道，或者利用溶洞内的天然条件。”
他的目光落在了潺潺流淌的地下河上。河水不算太深，但水量充沛。
“鲁云，公输先生，”苏轶转向两位工匠，“如果我们能在敌人进入溶洞后，制造一场小规模的塌方或水淹，阻断那个洞口，能否办到？”
鲁云和公输车对视一眼，看向洞口上方的岩壁和旁边的河道。公输车观察片刻，缓缓道：“洞口上方岩层有横向裂隙，且长有根系植物（某种适应黑暗的菌类或苔藓的粗壮根须），结构未必稳固。若能以人力或工具，撬动关键支撑点或可引发局部塌方，掩埋洞口。至于水淹需要改变河道或临时筑坝，短时间内难以完成。”
“那就尝试塌方！”苏轶决断，“惊蛰，老默，你们带人，立刻去洞口附近，寻找岩层最薄弱、最容易撬动且塌落后能最大程度堵塞通道的位置。鲁云，带上所有能用的工具！其他人，收集坚韧的藤蔓（那些蕨类植物的长茎或许可用）和石块，准备制作撬棍和支撑物，同时向下游转移重要物资和伤员，寻找更隐蔽的藏身地！”
生死存亡之际，众人再次爆发出惊人的效率。惊蛰和老默带人爬上洞口附近的岩壁，仔细敲打、探查。鲁云带着仅存的几把铁镐和“渍钢”短剑，开始尝试凿挖关键裂隙。其他人则迅速收集材料，制作简陋的工具，并将陈穿、公输车以及所剩物资向溶洞下游一处较为狭窄、两侧岩壁高耸的“一线天”式沟壑转移。
时间在疯狂的忙碌中飞速流逝。上方洞口处，已经隐约传来了碎石滚落和金属撞击的声音——追兵正在清理障碍！
“找到了！这里！”山猫在一处离洞口约三丈高的岩壁上低呼。那里有一块突出的、与主体岩层结合并不紧密的巨大石块，下方有数道明显的横向裂隙，且长满了粗壮的、类似树根的黑色菌类根须。
“就是它！准备撬棍和支撑！”惊蛰立刻判断。
几根用粗韧藤蔓捆扎着坚硬石片的简易撬棍被迅速传递上去。惊蛰、老默和另外两名力气最大的锐士，将撬棍插入巨石的底部裂隙中。鲁云则在下方用石块和木棍顶住巨石可能滚落的路径，作为临时支撑和导向。
“听我号令！”惊蛰深吸一口气，双手青筋暴起，“一、二、三——撬！”
四人同时怒吼发力，全身重量压在撬棍上！嘎吱——令人牙酸的岩石摩擦声响起，那块重达数千斤的巨石开始微微晃动，裂隙扩大，碎屑簌簌而下！
“再加把劲！”老默满脸通红。
就在这时，上方洞口处，堵塞的碎石突然被一股大力从外撞开，一道人影伴随着一声凶狠的犬吠，猛地探了进来！是“黑鸮”的先锋！
“他们进来了！”下方负责警戒的地鼠惊呼。
“快！撬啊！”惊蛰目眦欲裂，拼尽最后力气！
轰隆——！
巨石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平衡，带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和漫天烟尘，从岩壁上翻滚而下！它没有直接砸向洞口（角度略有偏差），却狠狠地撞击在洞口下方的岩坡上，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大量松动的岩块随之崩塌，如同山洪倾泻，瞬间将刚刚被清理出的洞口，连同那个刚刚探进半个身子的“黑鸮”以及他身后隐约的人影和犬吠，一同淹没在滚滚而下的乱石洪流之中！
塌方持续了数息才渐渐平息。烟尘弥漫，将洞口附近完全笼罩。当尘埃落定，只见原本的洞口已被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彻底封死，堆起了一座数人高的乱石坡，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洞内传来的任何声响，无论是人声还是犬吠，都戛然而止。
成功了！他们暂时阻断了追兵的道路！
惊蛰等人从岩壁上滑下，累得几乎虚脱，但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下方众人也发出了低低的欢呼。
然而，苏轶脸上却无多少喜色。他走到乱石堆前，仔细倾听。石堆后一片死寂。但塌方只是堵塞了通道，并未杀死所有追兵。对方很可能还活着，并且会想尽办法再次挖通。他们只是赢得了喘息的时间，而非永绝后患。
更关键的是，塌方也彻底堵死了他们自己回去的路。他们被困在了这座美丽却封闭的地下桃源之中。唯一的出口被自己亲手封死，而那些未知的岔洞，能否通往外界，还是未知数。
天隙之门，在带来生机的同时，也成了一道绝壁。他们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找到真正的出路，否则，当追兵再次挖通，或者内部资源耗尽时，便是真正的绝境。
溶洞内荧光流转，溪水潺潺，生机勃勃，却也危机四伏。短暂的胜利之后，是更加沉重和复杂的生存挑战。黑石谷的流亡者们，在地底深处，开始了新一轮的、与时间赛跑的求生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