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矿道内弥漫着一种比地下河更加沉滞的寂静。空气不再湿润流动,而是带着尘土和岩石的干冷气息,隐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某种腐朽木质混合的味道。脚下的碎石硌脚,道路时宽时窄,岩壁上的凿痕粗犷而古老,在“水灯”棒摇曳的、微弱如萤火的光晕里,像一张张沉默而布满皱纹的脸。
队伍排成一列长蛇,在狭窄的通道中缓慢前行。惊蛰和老默带着几名锐士走在最前,负责探路和警戒。苏轶和鲁云护着陈穿、公输车的担架和简易滑橇走在中间。青梧和阿罗带着其余人及物资断后。每个人都走得小心翼翼,不仅因为道路难行,更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条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脉络深处,藏着什么。
陈穿的身体状况令人担忧。冰冷河水的浸泡和之后阴冷矿道的侵袭,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此刻躺在担架上,呼吸微弱而急促,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显然是发起了高热。阿苓寸步不离,用有限的干布擦拭他额头的虚汗,又喂他喝下仅存的一点用于驱寒的姜糖药汁,但效果甚微。公输车年迈体衰,虽未如陈穿般病倒,但也精神萎靡,全靠意志强撑。
“必须尽快找到相对安全、干燥且能生火的地方,让陈师和公输先生休整。”苏轶看着陈穿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这位墨家理论的最后薪火,绝不能熄灭在这’几乎全部断裂。但我们必须尽快重新建立对外界的感知,哪怕是最模糊的。有没有可能,通过矿道系统,找到某些与外界有微弱联系的节点?比如,能听到地面声音的薄弱岩层,或者古人留下的、可能指向外界的标记?”
阿罗沉吟:“需要时间探索和辨识。古人开矿,有时会在关键岔路口留下简单的方向标记或里程记号,但年代久远,难以辨认。属下会留意。”
鲁云则关心另一个问题:“泽主,我们携带的‘水灯’棒和火炭有限,照明和取暖坚持不了太久。能否在附近寻找可用的替代燃料?比如,古人是否可能遗留下未完全腐朽的坑木?或者这种能燃烧的黑石?”
“可以尝试寻找。”苏轶道,“但要优先保证安全。老默,探索时留意可燃物。鲁云,你带几个人,在石厅附近安全范围内,仔细搜索,看能否发现有用的遗留物,哪怕是几块燧石也好。”
会议简短而高效。生存的压力迫使每个人将效率提到最高。
稍事休整后,老默带着山猫和地鼠,再次踏上探路之旅,这次的目标是石厅前方幽深的矿道。鲁云则带着两名工匠,在石厅内及入口附近小心搜寻。惊蛰安排人手轮流值守警戒和照顾伤员。
苏轶守在陈穿身边,看着阿苓给他喂药。陈穿的高热稍退,但依旧虚弱昏沉。公输车喝了点热水,裹着烘得半干的衣物,靠在岩壁边假寐。
时间在火光的跳跃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漫长而焦虑。
约莫一个时辰后,鲁云那边有了发现。他们在石厅入口旁一处坍塌了一半的壁龛里,清理开碎石和浮土后,竟然找到了几件被掩埋的器物:一柄锈蚀严重、但形制依稀可辨的青铜短镐;一个巴掌大的、扁平的青铜匣子,表面布满铜绿,但扣合严密;还有几枚散落的、疑似秦半两的铜钱,同样锈迹斑斑。
“秦钱?”青梧拿起一枚铜钱,辨认着模糊的字迹,“看来这处矿道,至少使用到秦时,甚至可能更早。”
众人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那个青铜匣子上。鲁云小心地用匕首撬开锈死的卡扣。匣内没有机关,铺着早已朽烂的丝绸衬垫,上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一块折叠起来的、鞣制过的薄羊皮,以及一枚暗金色的、造型奇特的金属令牌。
羊皮摊开,上面的字迹是用某种耐久性很好的矿物颜料书写,虽经岁月,仍大致可辨。文字并非标准的篆书,而是更古老、更简练的一种字体,夹杂着大量图形符号。
“这是”青梧仔细辨认,眉头紧锁,“似是先秦某地工匠行会的密记文书?内容像是‘矿脉图志’和‘避祸须知’?”
苏轶立刻接过羊皮,就着火光细看。羊皮上的图形确实勾勒出了一幅简略的、线条交错的地下通道示意图,并标注了一些符号。旁边的文字注释极其简略,多为警示之语,如“此道通‘幽潭’,慎入”、“‘火室’有异气,闭口疾过”、“‘天隙’可达‘外岭’,然路险”等等。在图纸一角,还有一个醒目的、用红色颜料勾勒的符号——一个圆圈,内有三条放射状的短线。
而那块暗金色令牌,约三指宽,两指长,非金非铜,质地沉重,正面浮雕着一个与羊皮上红色符号几乎一模一样的图案,背面则刻着两个古朴的文字:“衡工”。
“衡工?”苏轶念出这两个字,心中一动。衡,可指衡山,也可指权衡、标准。“衡工”难道是古代管理此矿的工官称谓?还是某个工匠组织的名号?
“这羊皮上的‘天隙可达外岭’!”鲁云指着图纸上的一个标记,兴奋道,“还有‘幽潭’、‘火室’这分明是这张古矿道网络的部分地图和警告!‘天隙’很可能就是通风井或通往山外的裂缝!”
这发现非同小可!一张可能指引他们走出地底的古地图!
然而,没等众人仔细研究羊皮地图,探路的老默等人急匆匆地返回了,脸色凝重。
“泽主,前方通道约一里后,分成了三条。我们探了中间一条,走了不远,就发现大量的、新鲜的挖掘痕迹!而且,岩壁上还有未干的泥手印!绝不是古人留下的!”老默急促地汇报,“我们没敢深入,立刻退回。从痕迹看,对方人数似乎不多,但工具专业,而且方向似乎是朝着我们这边来的!”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新的挖掘痕迹?未干的泥手印?这意味着,这条尘封的古矿道里,除了他们,还有另一批人!而且是在近期,甚至可能就是现在,正在活动!是敌是友?是巧合闯入的其他探宝者?还是更可怕的可能?
“会不会是项猷手下的掘子军?”惊蛰寒声道,“他们在地面搜索无果,也可能尝试从其他方向探查地下!如果他们也发现了古矿道的入口”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脊背发凉。如果真是“黑鸮”或掘子军从另一头进入了古矿道,那他们现在就是被前后夹击,困在了这条地底迷宫里!
“立刻熄灭明火!保持绝对安静!”苏轶当机立断,“老默,带人原路返回一段,在我们来的水道入口附近设置隐蔽警戒,如果后面有追兵,必须第一时间发现!惊蛰,你带人守住石厅入口,布置简易陷阱和障碍。鲁云、青梧,立刻研究这张羊皮地图,找出所有可能的安全路径和藏身点,尤其是那个‘天隙’的具体位置和如何抵达!阿罗,想办法摸清前方那些‘新鲜痕迹’的来路和规模,但绝不可打草惊蛇!”
古矿道内刚刚燃起的希望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黑暗深处的威胁所笼罩。他们刚刚摆脱地面的猎犬,难道又要在地底陷入另一场更绝望的追逐?
石厅内陷入一片紧张的忙碌和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火堆被匆匆掩埋后残留的几点暗红余烬,和陈穿微弱而不安的呼吸声。
渊行未止,危机却已从四面八方悄然合围。这张意外获得的古地图,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地底迷宫的棋局,骤然变得比地上更加凶险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