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三年,三月十五,卯时初。
北京西长安街的水泥路面被晨露打得微湿,天色仍是青灰。
但街道两侧早已人声鼎沸。
五城兵马司的士兵连夜用新式铁栅栏隔出主道,栅栏外挤满了从各胡同涌出的百姓。
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白汽,炸油条的滋啦声混在嘈杂的人声里。
“听说了吗?今儿个西郊那大会堂,番邦的王爷使臣全得来!”
“何止!皇上太子都去!《京报》上说了,这叫‘欧亚安宁大会’,要给天下定规矩!”
“定规矩?咱们大明的规矩就是天下规矩!那些红毛番在君士坦丁堡没挨够打?”
“这叫‘以德服人’!王师大胜,如今是让他们来听训的!”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铜铃声清脆,脚步声整齐——一队深蓝制服、肩挎新式步枪的士兵跑步进入警戒位置,动作利落划一。
“瞧瞧咱的新军,多精神!”
“那是京师卫戍部队的礼服,料子结实,看着就提气!”
辰时刚过,第一批欧洲使团车队出现在街口。
十二辆漆黑锃亮的高级轿车平稳驶来,车轮压过水泥路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车前插着两面小旗:大明日月旗与使团本国旗。
“嚯!这车真气派!”
“国宾款!汽车所特制的,里头有软垫,冬天通暖气!”
“快看车里!那些就是番邦人?衣裳花花绿绿的……”
孩童骑在大人肩上,手里捏着糖人;店铺伙计站在凳子上张望;二楼窗户挤满人影。
没有跪拜,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喧腾的、自信的生机。
吉齐伯爵下意识收紧手指,用意大利语对副使低语:“他们不怕我们?也不怕他们的兵?”
副使咽了口唾沫:“伯爵,他们可能……习惯了。”
议论声飘进车窗:
“那白胡子老头,帽子真高!”
“后头红袍的,是不是他们那儿的教士?”
“什么教士,叫神父!《万国风物志》画过!”
“瞧他们那眼神,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随车翻译官——一位归化多年的意大利裔学者——将这些话低声译出。吉齐伯爵脸色更僵。
辰时三刻,西郊寰宇会议中心广场。
最后路段戒备森严,百姓被拦在远处坡地,但仍有数千人聚集。小贩穿梭叫卖:“大会全景图!两个铜板!”“万国旗帜识略,识字不识字都能看!”“茶水板凳,租两个时辰只要三文!”
“这楼真气派,跟山似的!”
“听说没用一根木头,全是铁骨水泥!”
“那玻璃墙,太阳一照多亮堂!”
“你懂啥,这叫‘采光’!”
使团成员踏上红毯时,许多人脚步发飘。
眼前纯白建筑冰冷恢弘,广场平整如镜,高耸旗杆、整齐灯柱、远处硬朗的楼宇轮廓,构成一幅超越理解的图景。
“请各位使节随我来,注意脚下。”礼宾官声音平稳,藏青制服剪裁合体,胸口的铜徽在晨光中泛冷光。
每位礼宾官身旁跟两名翻译:一名黑发黄肤的明人官员,一名欧人面孔的归化学者。
“阁下,礼宾官请您跟紧红毯区域。”归化翻译迅速译成意大利语,身体微倾向明人官员一侧。吉齐伯爵注意到这恭敬姿态。
大厅内的震撼是彻底的。
八丈挑高,光线从整面玻璃墙和穹顶天窗涌入,亮得刺眼。巨大的地球仪缓缓转动,朱红色的大明疆域从东海一直蔓延到多瑙河下游。匈牙利年轻特使巴托里伯爵用拉丁语脱口而出:“上帝啊——”
“伯爵!”他的翻译——一位在南京学习五年的耶稣会士急声提醒,“慎言,有懂拉丁语的明人在场。”
巴托里闭嘴,但盯着那片红色,喉咙发干。
和同厅会场,辰时六刻。
使节按名牌入座,动作拘谨。桌面光滑,摆着钢笔、玻璃墨水瓶、印刷清晰的议程绢纸。翻译官紧挨身后侍立。
“这东西……写字用的?”神圣罗马帝国随员指着钢笔低声问德。
团队里的学者翻译——曾在大明格物院旁听过的德意志人——低答:“新型笔,灌墨水用。请勿随意拨弄。”
会场前方,大明官员已就座。他们交谈声低,姿态放松,偶尔抬眼扫过使团区域,目光平静,像观察一批按时抵达的物资。
这种理所当然的主人姿态让许多使节心头发紧。
辰时七刻,仪式开始。
全场肃立,军乐奏响。
弘治皇帝在内侍搀扶下缓步走入时,所有大明人员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欧洲使节们慌忙起身,按事先指导——右手抚胸,躬身四十五度。
威尼斯、热那亚特使躬得最深;葡萄牙、西班牙特使动作僵硬但角度不敢少;教廷观察员美第奇枢机低头,手指收紧十字架。
弘治帝落座,面色苍白瘦削,但目光明亮深邃。
太子朱厚照宣布开幕。
升旗奏乐时,大明与会者齐唱国歌,声浪雄壮。
不少欧洲使节被震慑屏息。法兰西特使拉瓦尔偷眼观察大明官员肃穆面容,心中“展现法兰西尊严”的念头又消退几分。
皇帝训谕。
弘治帝声音透过扩音设备传遍全场,平和,缓慢,字字清晰。每位使节身后翻译官立刻紧绷,竖起耳朵,铅笔在纸上疾书要点,然后几乎同步地、用压到极低的气声向主君传递译文。
“陛下说……承天命三十三年……”
“……天下分合,百姓受苦……”
“……奥斯曼暴虐,已遭天谴……”
“……非为好战,乃替天行道……”
翻译们声线微颤。
匈牙利翻译译到“大明无意西顾欧陆腹地”时,明显松了口气;译到“凡有挑衅,天兵必至”时,所有翻译声气都不自觉加重。
“共荣……基于相互尊重,非巧取豪夺……”
“规则……大明为首要倡议者与维护者……”
弘治帝言毕,全场寂静。大明官员率先躬身:“恭送陛下!”
欧洲使节们慢半拍,连忙再躬身,许多腰弯得更低。弘治帝离场,威压久不散。
开幕式散场,走廊。
人群流动,低语嗡嗡。各国使节聚成小团,翻译挤在中间急促交换信息。
“刚才‘现行疆界’具体指哪里?”
“‘公平互惠’怎么计税?”
“‘旧债未偿’是否暗示赔款可谈?”
大明官员走在前,步履从容,偶尔回头看一眼使团,神情平淡。
礼宾官声音适时响起:“请各位使节随引导员前往‘集英殿’,午宴两刻钟后开始。沿途请勿逗留。”
午宴,集英殿。
长桌雪白,银器闪光。菜肴中西各半。服务人员静立。
大明官员自然落座主桌及要位。欧洲使节按安排坐定。每位使节身后站至少一名翻译。
宴会前,外交部尚书耿裕举杯简短致辞:“欢迎远道各位使节。陛下训谕已明,望诸位本着务实精神,共商细则。为欧亚安宁,共饮。”
翻译们立刻动作。耿裕话落,七八种语言译语几乎同时低低响起。
使节们举杯,脸上堆笑,用本国语说祝福恭维,由翻译大声译成汉语:
“威尼斯共和国祝大明皇帝万寿无疆!”
“热那亚愿与大明的合作如地中海深邃!”
“匈牙利王国愿成大明在西方的忠实伙伴!”
“波兰-立陶宛联邦钦佩大明的文明强大!”
祝酒词一个比一个谦卑。葡萄牙特使甚至加:“葡萄牙愿视大明皇帝为东方最伟大君主,愿我们船队永远为大明商船护航。”——他自己的翻译说出时,脸上有一丝窘迫。
耿裕微笑颔首:“多谢各位美意。”举杯饮尽。
私下接触开始。
吉齐伯爵端杯,在翻译陪同下凑到耿裕身边,先深躬:“尊贵的尚书阁下,威尼斯敬意深沉。我们带来薄礼,已送礼部。关于赔款……五百万两实在……”
翻译低声快译。耿裕转动酒杯,等对方说完,平静道:“伯爵,赔款数额基于实际损失核算,有账可查。当然,支付方式和期限可商榷。这取决于威尼斯履行诏书条款——特别是撤出所有东方据点——的进度和诚意。”
“我们定最快撤出!”吉齐急道,“船只已备,只人员财物多,需些时日……”
“可给合理时限,”耿裕点头,“具体细节,我的副手会与贵使团对接。”
热那亚特使见威尼斯人似乎有获,也急上前,姿态同样谦卑:“尚书阁下,热那亚与大明一向……”
葡萄牙和西班牙特使围住户部右侍郎。葡萄牙特使近乎恳求:“阁下,我们在果阿、马六甲的商站,还有医院教堂学校……骤然撤出,当地百姓困顿。能否‘租赁’保留管理权?租金可出双倍!”
户部右侍郎放下刀叉,用餐巾擦嘴,等翻译说完,才开口:“果阿、马六甲自即日起是大明领土。当地百姓生计,大明官府自会安排。贵国人员财物可安全撤离。至于租赁……抱歉,大明国土,不出租。”
语气礼貌,拒绝彻底。葡萄牙特使脸色发白。西班牙特使拉他一下,转问:“那通往新大陆的航线安全……”
“只要守即将议定的海事规则,合法商船安全自有保障。”右侍郎截断话头,“具体规则,海事衙门会在专题会议提出。二位可届时详询。”
匈牙利和波兰特使找疆理部、商务部官员,详问边界勘定、关市位置、税则,及能否购水泥、新农具、药品。大明官员回答专业具体,列合作模式,但前提明确:“需先正式文书确认新边界。”
“这是自然!”巴托里伯爵连连点头,“我国王已授权我全权处理。只是喀尔巴阡山一段具体走向……”
“具体勘界,双方可派技术官员实地踏勘,以实际控制线和地理特征为准。”大明官员翻随身册子,上有初步草图,“这是我国测绘局初步意见,贵使可看。”
教廷观察员美第奇枢机找文化部官员,语气委婉:“……望原奥斯曼领土上的天主徒,及未来可能来的传教士,得仁慈对待……”
文化部官员答标准如条文:“大明律法保百姓信仰自由,只要不违律法、不干预政务、不煽动对立,皆可各安其神。”
宴会厅里,各种语言低语、碰杯声、刀叉轻响混杂。欧洲使节脸上维持笑容,眼神焦虑,姿态愈低。翻译们忙碌不堪,额头见汗,既要准确传达己方恳求试探,又要精准捕捉大明官员每句话里的细微含义与不容置疑底线。
一威尼斯低阶随员在等待间隙,用意大利语对同伴叹:“他们甚至懒得炫耀武力……那种平静比炫耀更吓人。”
老书记官望着主桌从容交谈的大明高官,喃喃:“你看那个穿青袍的,坐太子下首的。那是陆仁,国务院总理。才三十多岁。听说这一切——铁路、电报、飞机、这些大楼——都与他有关。他们不是继承古老帝国,是在造新世界。而我们……只在努力不被抛下。”
宴会近尾声,耿裕起身简短结束语,再强调“务实协商,共守规则”。使节们纷纷起身鞠躬。
离席时,许多欧洲人忍不住回望巨大玻璃幕墙,及窗外暮色中渐次亮起的城市灯火。北京轮廓在电力灯光点缀下清晰恢弘,远处未完工高楼脚手架剪影依稀。
“文明的灯塔……”神圣罗马帝国使团的学者翻译望着璀璨夜景,用德语低语,“或许真是。但这灯塔的光先照他们自己的路。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在被允许范围内,借一点光,看清自己该怎么走。”
使团队伍在礼宾官引导下默走向住宿区。街道远处隐约传来京城百姓夜市喧闹,炊烟笑语随风飘来,平常又遥远。
大会堂小会议室,小结会。
“都记下了?”耿裕问记录员。
“记下了。威尼斯、热那亚最关注赔款减免,姿态最软。葡萄牙、西班牙最顽固但底气不足。匈牙利、波兰相对务实,可重点引导。教廷影响力犹存但无实牌。各国翻译间有交流,可留意。”
牟斌补充:“安保无异常。有几个使团随员试图离队接触市井,已被善意劝回。百姓围观有序,未生事端。”
耿裕点头,看窗外灯火通明的城:“第一天架势摆足了。接下来才是真谈条款。记住陛下旨意和陆相交代:规矩我们定,底线不让步,但可给愿意守规矩的人留活路,甚至一点甜头。”
众人肃然称是。
北京城的夜在电力照耀下似乎更亮。
这座古老又崭新的都城,以平静强大的姿态,注视这场将重划世界秩序的盛会缓缓拉开真正帷幕。
而这第一天,已让远来客人们明白再清晰不过的事实:在这里,只有大明是规则制定者,其他人,只是来学习遵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