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年十二月十五。
威尼斯总督宫议事厅内,七十三岁的总督莱昂纳多·洛雷达坐在镶嵌珍珠母贝的高背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窗外,大运河的水声混着远处圣马可广场的钟鸣,这本该是寻常的一天,直到那封密函的到来。
“安卡拉……八万守军……四日城破……”
洛雷达喃喃重复着信使带来的奥斯曼密函中的词句。
作为统治威尼斯十六年的老政治家,他经历过与奥斯曼的数次战争、贸易禁运、外交危机,但从未有过如此彻骨的寒意。
“砰!”
“总督阁下!热那亚、拉古萨、那不勒斯的信使同时抵达!消息一致——”格里蒂的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安卡拉完了!真正的完了!不是陷落,是……碾碎!八万守军,逃出来的不足五千!奥斯曼的耶尼切里新军十不存三,欧洲雇佣兵团全军覆没!我们派驻的三百名威尼斯工程师和两百弩手……无一生还!”
洛雷达缓缓摘下老花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混浊却依然锐利:“葡萄牙的商船呢?他们从印度回来,应该有更准确的消息。”
格里蒂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昨天抵达的‘幸运号’带回的消息……更糟。大明舰队已经控制了整个印度洋东岸。他们的铁甲舰——总督,那根本不是我们认知中的船只。葡萄牙船长说,一艘大明铁甲舰的侧舷火炮超过六十门,船壳是整块的钢板,我们的重炮在三百码外只能留下凹痕!更可怕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大明在印度西海岸的果阿设立了‘西洋都护府’,正在修建可容纳五十艘战舰的巨型船坞。葡萄牙在印度的据点……已经在考虑撤离。”
议事厅陷入死寂。
壁炉中的火焰噼啪作响,映照在墙上的威尼斯雄狮徽章上(据说这狮子还是从中国传来的),那威风凛凛的圣马可之狮,此刻仿佛也黯淡了锋芒。
良久,洛雷达缓缓起身,走到那幅占据整面墙壁的《地中海与东方贸易路线图》前。
他的手指从威尼斯出发,沿着熟悉的红线——那是威尼斯商船队百年来用金币和鲜血铺就的财富之路——向东延伸,经过扎拉、拉古萨、克里特、罗德岛,穿过爱琴海,抵达君士坦丁堡,再向东进入黑海,连接特拉布宗、卡法、克里米亚……
最后,手指停在了安卡拉。
“安卡拉不只是奥斯曼在安纳托利亚的心脏,”洛雷达的声音低沉如叹息,“它是黑海贸易与地中海贸易的交汇点。从这里向东,控制着小亚细亚通往波斯、叙利亚的陆路;向北,是黑海南岸所有港口的腹地。大明拿下安卡拉,等于掐断了奥斯曼帝国的东西连接,也等于……”
他转身,目光扫过格里蒂和一众闻讯赶来的十人委员会成员:
“也等于掐断了威尼斯在黑海贸易的咽喉。我们在卡法的奴隶贸易、在特拉布宗的丝绸中转、在整个黑海北岸的粮食采购……全完了。”
财政官颤抖着补充:“总督,还不止。如果大明继续西进,拿下布尔萨、尼西亚,兵临马尔马拉海……那么爱琴海的希俄斯岛、莱斯博斯岛、我们刚刚从奥斯曼手中租借的塞浦路斯盐田……全都暴露在大明舰队的炮口下。更不用说,如果君士坦丁堡陷落——”
“君士坦丁堡不会陷落!”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他。
众人望去,是洛雷达的侄子、三十岁的马可·洛雷达,威尼斯驻奥斯曼前商务代表,刚刚从伊斯坦布尔(奥斯曼人对君士坦丁堡的称呼)紧急召回。
“奥斯曼人在加固城墙,苏丹已经动员了全城男子。金角湾的锁链重新架起,海峡两岸新增了上百门重炮。”马可快步走到地图前,“而且,欧洲不会坐视君士坦丁堡陷落!西班牙、法兰西、神圣罗马帝国、教皇国……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大明控制博斯普鲁斯海峡,欧洲的东大门就彻底敞开了!”
“欧洲?”格里蒂冷笑,“马可,你刚从伊斯坦布尔回来,还不清楚欧洲现在的情况。我来告诉你——”
他掰着手指数道:“西班牙的卡洛斯一世,今年刚继位,才十七岁,国内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的贵族还在争斗,他正忙着镇压公社起义,能派多少兵?法兰西的弗朗索瓦一世,正和神圣罗马帝国的查理五世争夺意大利,他的眼睛盯着米兰,不是君士坦丁堡!英格兰的亨利八世?他关心的是生个儿子继承王位,还有和他的阿拉贡的凯瑟琳离婚!”
格里蒂的声音越来越高:“至于神圣罗马帝国——查理五世自己就是西班牙的卡洛斯一世!他同时是西班牙国王、德意志国王、勃艮第公爵、尼德兰领主!他的帝国庞大而松散,德意志诸侯各怀鬼胎,新教改革正在蔓延,他拿什么组织大军东征?教皇利奥十世?那位美第奇家族的教皇,更关心艺术和家族利益,而不是组织十字军!”
议事厅再次陷入沉默。
他知道格里蒂说得对——欧洲,不是一个团结的基督教世界,而是一盘散沙。
宗教改革正在撕裂德意志,西法争霸消耗着两大强国的力量,西班牙刚刚统一,英格兰孤悬海外,意大利城邦各谋私利……
“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洛雷达总督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政治家的冷静,“召集大议会。同时,给奥斯曼苏丹回信:威尼斯共和国将派出舰队——二十艘加莱赛战船,三十艘运输船,携带一百门火炮和两千名士兵。但要求是:奥斯曼必须永久降低威尼斯商人在帝国境内的关税,并将爱琴海五个岛屿的贸易特许权延长五十年。”
他看向格里蒂:“你亲自带队。但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拖延,不是决战。如果君士坦丁堡注定陷落……至少要让大明付出足够代价,为我们争取谈判的时间。”
“谈判?”马可惊讶。
洛雷达惨然一笑,指向地图上遥远东方的位置:“孩子,你没明白吗?当一只狮子闯入你的花园,你要做的不是和狮子搏斗——而是想办法让狮子相信,你的邻居家肉更多。”
同一日,奥斯曼帝国临时首都埃迪尔内。
托普卡帕宫尚未完工,巴耶济德二世苏丹仍然驻跸在这座位于色雷斯的旧都。
但此刻,这座曾经见证奥斯曼崛起于欧洲的宫殿,弥漫着前所未有的绝望。
“八万守军……陛下,八万啊!耶尼切里新军第一、第二、第四团全军覆没,第三、第五团只剩下骨架。西帕希骑兵……安纳托利亚的六个西帕希骑兵团,回来的不足八百骑。欧洲雇佣兵——德意志的、匈牙利的、意大利的——要么战死,要么被俘,要么已经乘船逃回国。”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更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明军用了什么手段。逃回来的士兵语无伦次,有的说‘铁怪兽刀枪不入’,有的说‘天降火雨’,有的说‘城墙自己炸开了’……唯一确定的是:安卡拉的城墙,那些五丈厚、用巨石和铁水浇铸的城墙,被炸开了超过四十丈宽的缺口。缺口处的砖石……不是坍塌,是粉碎。”
财政维齐尔颤抖着补充:“安纳托利亚十六个行省……全乱了。布尔萨的总督已经逃往海边,科尼亚的总督宣布‘暂时自治’,开塞利的总督下落不明。今年的税收……完了。春耕的种子、农具、牲畜,要么被明军征用,要么被溃兵抢掠。更糟的是——”
他吞了口唾沫:“探马回报,明军正在安卡拉‘分田’。他们把奥斯曼王公和帕夏的土地没收,分给原来的佃农,条件是‘登记户籍,效忠大明’。那些农民……陛下,那些农民已经在为明军运送粮草、修补道路了!”
议事厅内死一般寂静。
宝座上,六十一岁的巴耶济德二世苏丹——那位以虔诚、保守、但缺乏先祖征服魄力着称的统治者——面容枯槁,眼窝深陷。他手中捻着一串琥珀念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和平使团回来了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外交维齐尔出列,深深跪伏:“回来了,陛下。大明元帅王阳明……拒绝了所有条件。他说……”
“说什么?”
“……说‘日月所照,皆为明土。奥斯曼全境,当划入大明版图。苏丹可退位,受封‘归义侯’,迁居北京,颐养天年。奥斯曼军队解散,行省改制为大明州县,派驻流官,推行汉法。’”
“砰!”
巴耶济德猛地将念珠摔在地上,琥珀珠子四散飞溅!
“欺人太甚!这哪里是和平?这是亡国!是要让我成为奥斯曼的末代苏丹,成为真主之剑的耻辱!”
厅内所有维齐尔、帕夏、乌理玛(宗教学者)齐齐跪倒,额头触地,无人敢言。
良久,巴耶济德疲惫地闭上眼睛:
“欧洲的回应呢?”
“威尼斯同意派舰队,但要求贸易特权。热那亚也同意,但要求延长他们在加拉塔区的自治权。教皇国……利奥十世教皇表示‘深切关注’,将派遣特使,并组织‘圣战志愿军’,但规模……可能只有一千人。”
外交维齐尔的声音越来越低:
“西班牙的卡洛斯一世表示‘愿意提供道义支持’。法兰西的弗朗索瓦一世说‘将在适当时候采取行动’。神圣罗马帝国的德意志诸侯们……还在纽伦堡帝国议会上争吵。匈牙利的路易二世国王倒是愿意出兵,但他要求奥斯曼割让贝尔格莱德和波斯尼亚。”
巴耶济德惨笑:“看到了吗?这就是欧洲。当我们强大时,他们恐惧我们、联合对抗我们。当我们衰弱时,他们想从我们尸体上割肉。”
他缓缓起身,佝偻的背影在巨大的宫殿中显得格外凄凉:
“五十年前,我的父亲穆罕默德二世攻克君士坦丁堡,终结了千年拜占庭。那时,奥斯曼是欧洲的噩梦,是新月对十字架的胜利。”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泪光与不甘:
“五十年后,我的儿子……或许要见证新月在君士坦丁堡落下。而欧洲那些基督徒,不是来帮我们,是来抢在我们彻底倒下之前,多分一杯羹。”
“父王!”
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是苏丹的幼子、二十二岁的苏莱曼王子——那位以智慧、学识和雄心着称的皇子大步走到厅中。
“我们还没有输!”苏莱曼单膝跪地,眼中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君士坦丁堡还在我们手中!狄奥多西城墙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金角湾的锁链从未被突破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是天堑!只要我们坚守,只要拖到明军补给困难,拖到欧洲真正意识到威胁——”
“苏莱曼,我的儿子。”巴耶济德打断他,声音出奇地温和,“你读过历史吗?知道五十多年前,我的父亲是如何攻克君士坦丁堡的吗?”
苏莱曼一怔。
“不是靠人数——当时守军只有七千,我们有八万。不是靠勇气——守军的勇气不输我们。”巴耶济德缓缓道,“是靠一样东西:乌尔班大炮。那门能发射半吨重石弹的巨炮,轰开了千年城墙。”
他走下宝座,来到儿子面前,枯槁的手按在苏莱曼肩上:
“现在,大明有比乌尔班大炮更可怕的东西。他们的‘铁车’能自己行走,他们的‘喷火器’能烧穿石墙,他们的炮弹会在空中爆炸。而我们……我们还在用五十年前的火炮,用一百年前的战术。”
“那我们就学!”苏莱曼急切道,“俘虏明军士兵,研究他们的武器!拆解缴获的‘铁车’!让帝国的工匠日夜仿制!只要给我们时间——”
“我们没有时间了,苏莱曼。”巴耶济德惨然摇头,“探马回报,明军已经分兵两路。一路向西,目标布尔萨和马尔马拉海;一路向西北,目标埃斯基谢希尔和色雷斯。他们的推进速度……每天五十里。不攻城掠地,而是绕开坚固据点,直插腹地。这意味着什么?”
苏莱曼脸色发白。
“意味着他们不急于决战,而是在分割、包围、孤立。”巴耶济德望向东方,仿佛能穿透宫殿墙壁,看到安纳托利亚高原上那些正在升起的日月旗,“他们在消化。像蟒蛇吞食,缓慢而不可阻挡。等到他们消化完安纳托利亚,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时,我们将面对的,不是一个远征军,而是一个已经站稳脚跟、后勤充足、得到当地补给的庞然大物。”
他转身,面向所有臣子,声音陡然提高:
“传令:放弃所有小亚细亚的次要据点!撤回所有能撤回的部队,全部集结于君士坦丁堡!拆毁博斯普鲁斯海峡亚洲岸的所有码头、仓库、村庄,实行焦土!让明军得不到任何补给!”
“征发帝国境内所有工匠——不只是穆斯林,基督徒、犹太人也包括!集中到君士坦丁堡,研究一切能得到的明军武器残骸!赏金:能仿制出明军火药者,赏金币一千;能明白‘铁车’原理者,赏金币五千;能造出类似武器者……封帕夏!”
“最后,”巴耶济德深吸一口气,“给欧洲所有君主再发一封国书。告诉他们:如果君士坦丁堡陷落,下一个就是贝尔格莱德,是布达佩斯,是维也纳,是罗马。这一次,不是新月对十字架,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更强大的文明,对整个人类旧世界的挑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并且,以真主的名义起誓:任何国家,只要派出实质性的援军,奥斯曼将永久免除其商人的关税,授予最惠国待遇,并在战后……割让相应领土作为酬谢。”
厅内哗然!割让领土——这是奥斯曼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屈辱承诺!
但无人反对。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君士坦丁堡丢了,什么领土、尊严、帝国,都将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