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县敕勒乡小学坐落在村口一排新种的榆树林旁,青砖黑瓦,规模不算大
二十四岁的王维正在屋里整理着诗稿,这些诗词是他最近的心血之作。窗外传来一个女声,正在领着孩童们朗读《千字文》的声音,声音抑扬顿挫
那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崔秀娘,与他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如今已快到了临盆之日也算是自从丢了太乐丞这四五年间唯一的喜事了。
开元七年,他因为黄狮子案被罢官,命运多舛的日子便开始了,尤其是开元九年那个血色的长安,几乎让他彻底沉沦阿鼻地狱。
他亲弟弟,当初为太学学生领袖的王缙,
几乎算是李张一党与五姓七家彻底决裂和开战的导火索。
也让他真正见识到,那位小时候非常崇拜,风华绝代,如今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张九龄张相的雷霆手段围绕科举制,围绕释经权,揭开了大唐世家与寒门第一次全方位你死我活的残酷死斗。
而他弟弟,卷入这种级别政潮中的第一线,从刚开始便被撵的粉碎,疯疯癫癫的让他痛彻心扉!
漕运停摆,突厥入寇,康塞宾反叛,承天门阅兵,右相被杀,韦氏灭门,河北反叛
这一件件事情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每一个事件,不管是身居高位,还是底层之人都有无数人为之身死,
当年在长安的各家代表,全都随着泾州之战李张一党的全面胜利,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劳动改造的劳动改造。
而他,也如无根浮萍一般,被判了劳动改造,开元十年秋后,终于算是有了自由之身,离开了长安这块让他度日如年的伤心地。
当年,他这个诗,画,音乐三绝,大唐最耀眼,最负盛名,名动长安的少年天才彻底沉寂下来,和妻子来到这塞北之地隐姓埋名,在乡公所教授学子,闲暇时做做诗,画个画,与妻子琴瑟和鸣
当然,如今世道变了,日子平淡如水,得过且过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没钱。
他的画,诗,在这塞北之地,没人懂。
而他又不愿以真名示人。
不过他生来受禅宗熏陶,让他越来越有些厌世时间长了,便慢慢地习惯了粗茶淡饭
每次夜间望着明月,想到当年长安的繁华,想着往来的达官显贵,王侯将相,犹如南柯一梦
早上醒来,泪水洒满了衣襟。
他父亲是太原王氏,母亲是博陵崔氏,往来无白丁,可谓是天生贵胄也是不得不如五柳先生一般为五斗米折腰!
“相公,最近你的气色好多了。”妻子崔绣娘端着茶水走进来,她挺着大肚子,已经习惯没有仆人的生活,扶着腰进来对木桌前丰神俊朗的丈夫道。
王维接过茶盏,摇头问道:“那些孩子呢?”
“今日是丰收的日子,所长让人带话说放半旬假,他们急着回田间捡遗落在地的粟惠,还要帮忙去驱赶牛羊,有的还操心去挤羊乳和牛乳”
“一下堂,便全跑没影了。”
崔绣娘笑着道。
左相说天道之下,大唐人人平等,大唐本也风气开放,女先生也越来越多,尤其是关中之地,贵胄世家女子飞入寻常百姓家也比比皆是,
没有沦落于烟花之地,沦落到最底层,已是足够保护她们了,
王维拉着妻子的手扶她坐下,要是没有妻子陪伴,与他同甘共苦,说不定已然有了落发为僧的心。
当然,在李隆基治下,以及李牧的怂恿下,如今关中所有的伽蓝要不被道门吞并,要不就改成了祭祀英烈的忠烈祠,荣军院,百工院等等,
他就是想进伽蓝之所,也只能回山东他回不去了。
他也知道公所所长是个好人,估计也是看到自己妻子不太方便,这才以此来照顾于她。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
“王摩诘!给老子滚出来!”
声音如同炸雷。
王维脸色一变,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站在门口,身穿河朔军的棉甲,腰间挂着横刀,正是第三营的校尉陈铁牛。
“陈校尉,你这是”王维站起身来,有些慌乱。
“少废话!”陈铁牛大步走进来,二话不说就抓起桌上的诗稿,狠狠往地上一摔。
哗啦!
纸张四散飞扬,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被风吹到了门外。
“你干什么!”
王维脸色煞白,扑过去想要捡起那些诗稿。
陈铁牛一把推开他,王维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我干什么?老子问你干什么!”陈铁牛指着王维的鼻子,“你个酸秀才,成天就知道写这些破玩意儿,有什么用?”
王维咬着牙,努力压制着怒火。
“陈校尉,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无冤无仇?”陈铁牛冷笑一声,“我妹妹天天念叨你,整天捧着你这破诗不撒手,都快读魔怔了!”
“她才十六岁,被你这些酸文假醋迷得神魂颠倒!”
“老子大虎兄弟,胳膊上能跑马的真汉子,军中赫赫有名的神射手,军帐上百个人头,今天与我小妹相亲却被问会不会吟诗!”
“什么踏马的狗屁吟诗!”
“不会吟诗她不嫁你说老子找你干什么?”
王维愣住了。
话说,他这种美男子,在长安早就能迷倒万千少女。
我长得帅,也有错?
他确实教过陈铁牛的妹妹陈二娘,那姑娘聪慧伶俐,但他从未有过半点逾矩之举,只是尽一个先生的本分而已。
我长安见到无数小娘子要倒贴于我,我都不逾矩一分,如何会对你妹妹起意?
你诽谤啊!
“陈校尉,你误会了,我只是”
他是进士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误会个屁!”陈铁牛打断他,“老子看在你夫人怀着身孕的面上,今天就不捶你了,不过我警告你小子,离我妹妹远点!”
“你这种只会摇头晃脑的废物,要是再敢用这些酸文假醋迷惑于她,老子就让你晓得利害!”
他看了屋子一圈,本想一掌拍烂他面前的桌子,但看那大肚子冷眼看他的妇人,最终还是放弃,只能再次警告:
“如今的好日子可都是左相给的,我们河朔军的人,哪个不感恩戴德?你倒好,不去劳动,天天写个破诗来吟,真特么装个屁!”
陈铁牛说着,又踩了一脚地上的诗稿。
王维的脸涨得通红,拳头紧紧攥着,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
他想反驳,想怒吼,但话到嘴边,却只能化作一声苦笑。
他堂堂大唐进士,大唐第一才子来这穷乡僻壤教书,还要被嫌弃啊!
要知道,他们可都是最正统的大儒弟子,搁着以前就算是官宦世家子弟,也绝对都不可能有这待遇,更别论这些以前连饭都吃不饱,根本接触不到任何教育的贱民子弟,
李牧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就是你的贫下中农在教育?
也确实,
一首诗词便能公侯将相的日子,确实不复反了!
他弟弟最会作诗
但却听说是以策论,以算学才取得进士,
只是,你弟弟诗词张嘴就来,
并不代表诗无用啊!
这是诗!
是华夏的根,
怎么能弃之如敝履?
“陈校尉,你在干什么?”
杜甫快步走了进来,脸色难看。
“杜参谋!”陈铁牛看到杜甫,立刻收敛了几分戾气,抬手行了个军礼。
杜甫摆摆手,走到王维身边,弯腰捡起地上的诗稿。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杜甫难以置信的看着王维,
其他被这混账踩烂,看不清楚,
但这一句!
简直就是绝妙啊!
王摩诘,果然还是王摩诘!
五绝圣手!
让人犹在沙漠之中,身临其境,越品越是有意境!
“陈校尉,左相说要批评教育,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不清楚?”
他看着面前身高八尺,壮的如同一头狗熊般的家伙,尤其是如蒲扇一般的熊掌,很怕这混账直接把这间房子给推倒!
陈铁牛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也没动手。
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而已,
“杜参谋,我我也是为了我妹妹”
陈铁牛把事情说给杜甫听
这位杜甫听说也是一位诗人,晦气,真来的不是时候。
但这王摩诘也太气人了!
我那兄弟胳膊能跑马,可是我们三营唯一的神射手,战阵之上,能以一当百杀敌如屠狗的存在,
要不是天刑社不能任军中长官,是军中专门处理异族和严肃军纪,属于单独的体系,只能作为军士长。
要不然按照他的军功,早就是营长或守捉使了。
就算是将军也得给这种神射手三分颜面。
这才是我妹妹的良配。
好不容易今天全军帮乡亲们收割粮食,正好与小妹相亲,却被这混账的蛊惑耽搁了,真是气死我也!
“你妹妹喜欢诗词,这是好事啊。”杜甫将残破诗稿递给王维,“你也不必生气,你要是觉得你妹妹嫁不出去,我帮你找个好人家?”
“怎么可能嫁不出去?”
陈铁牛一脸不服气!
“看你这话说的!”
“二三百斤的牛犊子我小妹扛着就走!”
“生气了我也要惧怕几分,如何会嫁不出去?”
听到二三百斤的牛犊子扛着就走,看着如同狗熊般雄壮的铁牛也要惧怕三分
杜甫:
怪不得要与军中神射手相亲,原来
王维委屈的想要流泪
“令妹叫什么?”
许久,杜甫才没话找话的问出一句,他认识的军中高手不在少数,总有合适的。
“陈铁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