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脚步顿在田埂上。
风吹过,粟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动,卷起一阵泥土与庄稼混合的独特气味。
那位被左相亲赐名“去病”的将军,河朔军一万两千军的统帅,此刻正赤着臂膀,弯着腰,手里握着一把镰刀,动作熟练地收割着粟米。
汗水浸透了他古铜色的脊背,还可以看到其胸口十几道疤痕,在初秋的阳光下闪着光。
其微微瘸着腿收割的画面,与杜甫脑海中任何一位大唐将军的形象都无法重合。
他读过的史书,看过的兵法,描绘的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高坐于中军大帐之内,威严肃穆的统帅。
而不是一个在田里挥汗如雨的农夫。
一种强烈的错位感冲击着杜甫的认知。
这真的是那个在泾州之战中,率领义军死战不退,立下不世之功的张去病?
这真的是那个让左相都亲自为其改名,寄予厚望的青年将军?
他身边的三百名士卒也停了下来,面面相觑,显然也被眼前的一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愣着干什么?将军都在干活,你们傻站在干什么?”
一个亲卫队的队正拿起镰刀,熟练的把一捆粟捆绑好扔到田垄,吼了一嗓子。
士卒们如梦初醒,轰然应诺,纷纷卷起袖子,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农具,冲进了粟米地。
没当兵前他们可也都是田里的老把式
更何况,七八个还从劳碌的人群中看到了他们的父母姊妹在田地里干活,有的羞红了脸,感动的落泪将军,还有弟兄们这是帮自己家收割啊!
这里除了农业,还有牧业,李牧兑现了当初的承诺他们便是第一批迁徙到这来的关中移民,每户分一百亩地!
开元十年盛夏之前,他们还是一群群在关中的无地佃农,贫民,大户人家的奴婢,仆从,从良的平康坊妓女等等,
汉人永不为奴这一句口号,李牧也算是彻彻底底落实了下去。
首先,良贱制度李牧没有能力彻底废除
因为整个大唐除了汉人,还有大批量的杂胡,李牧把汉人的奴籍全部废除后,几十万没死的则被他全部打入奴籍,全部阉割也不现实,他只能是发布一条禁令,胡女只有与汉人婚配,并生下子女才能脱离奴籍,继续实行他在安西的政策。
而汉人自然全都是良人,分为城坊户和乡村户两类。
至于官户,农户,匠户,商户,军户等等全部取消。
而税,李牧则是根据财产多寡来进行明确分级,以此来收取赋税,为五等户制,且官绅一体纳粮,纳税。
比如乡村的五等户,坊郭的五等户,田产在二十亩以下或者城市无固定营生者,是不用缴税的
朝廷给了两条路一个是大唐控制之地的分田,一个是去官府没有实控之地,行使《宅地法》。
反正就是一个意思,你要是不想冒险,朝廷给你提供一个最低一百亩的土地保障,你要是觉得能力足够,自然可以纠结一帮人去外闯荡一番,你就是在外称王称霸朝廷也认,前提是要缴税!
四等户则是五十亩到一百亩地的自耕农或者城中有技艺,有固定营生的有产者,年收入在二十贯以下。
这自然要根据所土地多寡和收入多寡来收取地税和个人所得税。
此为下两户,
其上为上三户,三等户为一百亩以上,一千亩以下田地,在城中有房产,有固定店铺资产者。
自然是根据田产多寡和其资产多寡来收税。
越是往上,赋税越重至于一等户之上,田地到了一万亩,资产到了五万贯以上,只要是在大唐官府管辖之内,所收的税,便能把他们给收到破产。
就算官员的职田,也必须折算成收入来缴税。
当然,李牧也并非是多么狠心之人大唐之内有官府的地方能管的到,大唐朝廷管辖不到的地方,自然是有很多免税条款的。
甚至加入朝廷刚刚成立的南洋公司,北方公司,东洋公司,不但有董事席位,还有治权可以购买!
这也是李牧所实行户籍政策后,为了输毒于外,不得不与贵族所做出的妥协。
反正在大唐州县之内,食利者寸步难行大唐之外,不管是皇族还是王公贵族,只要交够周天和盟的,其他便是你们自己的。
杜甫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干燥的秋日空气。
他不能站在这里。
他是行军参谋,是军官。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棉甲,将横刀稍微往后挪了挪,以免碍事。
然后,他走下田埂,踏入了松软的耕地。
一个士兵递过来一把镰刀,刀柄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杜甫接了过来,入手冰凉沉重。
他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弯下腰,抓住一把粟米杆,挥动了镰刀。
“铛!”
镰刀砍在坚硬的土块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粟米杆纹丝不动。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
他的脸颊有些发烫。
他自诩神童,诗文策论无一不精,可在这小小的田地里,他却连一把镰刀都用不好。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一年多来,河朔三套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切,都源于张去病从左相那里领会并彻底发扬光大的“大生产”运动。
这位张将军,联合了工部侍郎兼河朔营田使姜师道,以及河套防御使封常清,三个被底下人戏称为“开荒狂人”的封疆大吏,将整个河朔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赛场。
开荒犁田是比赛,修渠筑堡是比赛,连打井种树都是比赛!
杜甫至今还记得初春那场动员了全军万余人,数万新移民的开荒大比武。
那场面,简直比两军对垒还要震撼。
号角一响,上万条汉子光着膀子冲向荒地,那股子要把天都给捅个窟窿的劲头,让杜甫这个自诩见过世面的新科进士都看傻了眼。
最后,一个壮得像头熊的火长,竟创造了一天开荒三十七亩的惊人记录。
张去病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给他胸前戴上了大红花,又将一头膘肥体壮牛的缰绳塞到他手里。那火长激动得满脸通红,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憋了半天,就吼出一句:“俺俺没啥先进经验,就是憋着一股劲,死命干!”
台下数万人轰然大笑,掌声和欢呼声几乎要掀翻整个营地。
除了犁地状元,还有“掘渠先锋”,“筑堡能手”,“打井队长”各种稀奇古怪的称号层出不穷,奖励也五花八门,有牛有羊,有钱有粮,甚至还有封常清从长安回来,大将军亲手写的一副“劳动光荣”的字帖,被他奖励给了一位叫陈铁牛,膀大腰圆的陌刀队校尉。
那家伙经常带领着他的那一队拿到第一,算是整个比赛中的多面手!
全军,全民就是靠着这股近乎疯狂的劲头。
一年半,整整一年半的时间。
全军一万两千人,近五万户民众,硬生生在这片昔日大唐放弃的这片土地上,开垦出了一百三十二万三千五百四十三亩良田!
远处这座崭新的县城,还有另外两座,拔地而起。五百多里长的水渠如同血脉般在大地上延伸,将河水引入万顷良田。
更远处,一座座菱堡矗立在沙漠的边缘,连成一条坚固的防线,牢牢护住了这片新生之地。
从无到有,这简直是神迹!
杜甫胸中似乎有一股热流涌动,他似乎明白了左相将他派到这里的深意。
这已经超出了建功立业的范畴,这是在创造,是在用双手和汗水,创造一片崭新的天地。
杜甫再次挥刀,这次用力小了些,总算割断了几根,但切口参差不齐,效率低得可怜。
去年,他年龄小,名气大,还是新科进士,又因为与安西王李家的关系,一直干的是统计等等活计,收庄稼的手艺自然是生的很!
“杜参谋,不是这么用的!”
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杜甫直起身,转过头。
张去病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旁边。
他感觉这位将军身上带着一股汗水、泥土和阳光混合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他没有嘲笑,也没有斥责。
“你的手腕太僵了。”
张去病说着,自然而然地从杜甫手里接过了那把镰刀。
“你看,得用巧劲!”
他手掌宽大,布满老茧,握住镰刀的姿势与杜甫截然不同。
只见他手腕轻轻一抖,镰刀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唰。”
一大把饱满的粟米应声而倒,整整齐齐地落在他脚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这已经不是技巧,而是一种融入骨血的本能。
张去病又示范了一次。
“让刀刃自己去割,你只要顺着它的势头就行。”
他把镰刀递还给杜甫。
“试试。”
杜甫接过镰刀,模仿着刚才的动作,手腕放松,凭感觉挥了出去。
“唰。”
虽然远不如张去病那般利落,但这一次,他成功地割下了一小丛粟米。
“对,就是这样。”
张去病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容淳朴得不像一个将军。
“多练练就会了”
杜甫看着自己手中的镰刀,又看了看这位皮肤黝黑的将军,心中的惊异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浓重。
他忍不住开口。
“将军”
“嗯?”
张去病随手拿起一根粟米穗,在手里掂了掂,似乎在估算今年的收成。
“您为何要亲自做这些?”
杜甫问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
在他的观念里,将军当有将军的威仪,与士卒同甘共苦固然是美德,但亲自下地劳作,似乎有失身份。
张去病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抬起头,看了看那面写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巨大牌子。
然后,他的视线又扫过这片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扫过那些正在埋头苦干,似乎又自发的开始组织起比赛的劲头的士兵与农人。
“杜参谋,你读的书多,你告诉我,兵是什么?”
他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杜甫一愣,下意识地回答。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这是兵法上的开篇之语。
“不对。”
张去病摇了摇头。
他指着那些正在收割的士兵。
“他们,是兵。”
他又指着旁边那些同样在忙碌,但穿着布衣的农人,妇人。
“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也是兵。”
“这便是左相所说,这是大唐百姓的‘子弟兵’!”
“当年,我在家乡拉起义军营,得到大将军的命令,在泾河旁边组建防线,阻击二十万胡骑,那一战我们装备差远了但是所有人都前仆后继,兵卒死了火长上,火长死了队正上,队正死了旅帅上,没有一个人后退”
“不但如此还有源源不断的老人,比你还小的伢子也源源不断地补充过来,就是用牙齿咬,也要让那些天杀的不能前进一步!”
“甚至到了后来,就连妇孺都上了摇摇欲坠的泾河防线!”
“一千多人的义军营,三天三夜,死了三千多人,最后剩下的八百人,有一半都是妇孺儿童!”
“那一次我也受了重伤该死却未死!”
“我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但安西兵第一条便是死到最后一人,唐旗也不能倒!”
“直到那个时候,我这个老瘸子才明白,老镇守所说的‘子弟兵’是什么意思!”
“也终于明白,安西军提倡的‘军民鱼水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吃的粮食,是他们种的。我们守的土地,是他们的家,我们与他们不分彼此!”
张去病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杜甫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这位将军的话语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引经据典,只有最朴素的道理。
杜子美浑身一震。
他所学的那些“君臣之义”,“家国大略”,“孙子兵法”等等在这一刻,被这几句简单直白的话语冲击得七零八落。
一千人,死了三千多人硬生生地挡了二十万大军三天时间。
这是一个奇迹一个个前仆后继,舍生忘死的普罗大众所创造的奇迹。
兵是什么?
大将军的兵法是什么?
大将军为什么说他根本不会兵法?
此时,杜子美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哪有什么兵法!
或者说,大将军的兵法,便是对一个个普罗大众,对他们掏心窝子,对他们好,对他们仁!
仁者无敌啊!
杜甫看着眼角落泪的张去病,看着秋风扫过如同海洋一般的金色田野!
他看着张去病那双忍不住流泪的铮铮铁汉,忽然明白了。
他只是在做一件他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的根,朔方军的根,就扎在这片土地里,和这些士兵、这些农人,扎在一起。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不仅仅是一句口号。
这是在此锻造河朔军的军魂!
杜甫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低下头,再次握紧了手中的镰刀。
张去病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一则消息只有他与封常清知晓。
他与这一万两千多士卒的根在这里,也不在这里!
因为
想要河朔之地不失,必然要彻底控制漠北!
就如要护关中不失,必然要保陇右不失,要保陇右不失,那便必然要保葱岭以东不失!
而要保葱岭以东,必然要在葱岭以西,打得敌人闻风丧胆,乃至于彻底消灭!
要护河套这片草原,这片肥沃的土地不失!
必然要扎根于漠北,保漠北不失。
所以,
河朔军子弟兵的根要深深地扎根于河朔,便是控制漠北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此为恩相彻底扫除草原,控制草原,彻底消灭北方游牧杂胡的——‘筑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