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从地区工商联回来时,已是黄昏。
伏尔加轿车停在巷口,他自己走回了家。
新买的大宅院门前,挂上了两个红灯笼,在暮色中透出暖黄的光。
一切都那么崭新,那么充满希望。
可当他推开院门,看到的却是一副让他意想不到的景象。
宽敞的院子里,那几台当初为了给李赶美置办嫁妆,后来就半闲置的“蝴蝶牌”缝纴机,此刻竟一字排开,全部高速运转。
“哒哒哒哒……”
清脆而密集的机器声,汇成了一首奇特的交响乐。
七八个半生不熟的女人围在缝纴机旁,有的在裁布,有的在缝合,有的在锁边,忙得热火朝天。
而站在她们中间,发号施令,指挥若定的,赫然是他的母亲。
“王嫂子,你那个领子,线脚再走密一点,厂里干活的兄弟们,领子最容易磨破。”
“刘家妹子,布料别省,裤裆那里要用双层线,不然一蹲下就得开线,让人笑话。”
母亲的声音不再是病中那般虚弱,而是充满了底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手里拿着一把裁缝用的大剪刀,腰板挺得笔直,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时而俯身指导,时而拿起一件半成品检查。
阳光的馀晖洒在她身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周明从未见过的,名为“掌控”的光彩。
她不再是那个卧病在床,需要儿子们照顾的可怜妇人。
也不是那个搬进新家,整天无所事事,只能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太太。
这一刻,她是一家“服装厂”的厂长,是这个后院里的女王。
周明站在门口,整个人都看呆了。
李赶美最先发现了他,端着一摞刚裁好的深蓝色布料,快步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小明,你回来啦。”
“嫂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周明指着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场面,满脸都是问号。
李赶美把布料放到旁边的石桌上,擦了擦额头的汗。
“还不是咱妈,她闲不住。”
原来,自从身体彻底康复,母亲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就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焦虑。
儿子们一个比一个出息。
大儿子周青,现在是明远农机厂的生产负责人,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来,管着几十号人,威风八面。
二儿子周明,那就更不用提了。不仅是厂子的主心骨,现在更是坐着小轿车去地区开会的大人物,是周家的顶梁柱。
儿媳妇李赶美,管着全厂的帐本和钱,每天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是家里的财神爷。
就连最小的孙女兰香,都进了县里最好的小学,每天背着新书包,嘴里念叨着要考大学,要学洋文。
这个家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每一个人都在飞快地往前跑。
只有她,象个被时代抛弃的旧物件,被儿子们小心翼翼地供在这座大宅子里。
吃的是白面馒头,穿的是没补丁的新衣,睡的是温暖的火炕,可她心里,就是空落落的。
她一辈子操劳惯了,这手一停下来,就感觉自己成了个废人。
一个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废人。
这种感觉,比躺在病床上等死还难受。
前两天,她去厂里给儿子们送饭,看到车间里那些浑身油污,埋头苦干的工人,一个个衣服都破破烂烂,有的手肘露着棉絮,有的后背裂着大口子。
她忽然就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
她回来后,没跟周明说,也没找周青。她第一个找的是儿媳妇李赶美。
“赶美,我问你,当初你陪嫁的那几台缝纴机,剩下的布头和布料还有吗?”
“妈,你要那个干啥?”
“你别管,我就问你有没有。我这身子骨好了,总得找点事干,不能天天在家里等吃等死。”
母亲的话,让李赶美心头一震。
她立刻就明白了婆婆的心思。
作为一个同样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女人,她太懂那种“不干活心就慌”的感觉了。
李赶美二话不说,打开库房,把当初买缝纴机时,周明大手一挥,买下的好几匹深蓝色“劳动布”都搬了出来。
“妈,布都在这儿。你打算做啥?”
母亲摸着那结实耐磨的布料,眼睛都在放光。
“给厂里的工人们,做身象样的衣裳。他们给咱家干活,咱不能让人家穿得破破烂烂的,让人戳脊梁骨。”
接着,母亲又让李赶美帮忙,把厂里几个同样闲在家没事干的工人家属都请了过来。
都是些朴实的农村妇女,手脚麻利,也都会点针线活。
当母亲提出,要带着她们一起,给厂里的男人们做工作服时,这群女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热情。
“婶子,这敢情好啊!俺家那口子,衣服都快成布条了,我还正愁没布票呢!”
“是啊是啊,天天在家待着,骨头都快生锈了。有活干,身上都舒坦!”
于是,周家的大院子,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服装加工作坊”。
母亲是天生的管理者。
她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分派任务。手巧的,负责裁减和缝合领子、口袋这些精细活。力气大的,就负责蹬缝纴机。年纪大的,眼神不好了,就负责最后的剪线头,钉纽扣。
她甚至还定下了规矩。
“咱们做的衣服,不卖钱。厂里每个工人,都能免费领一身。就当是咱家属,给他们出的一份力。”
“活干得好,中午我让赶美给大家加餐,管饱!”
这个小小的作坊,虽然一分钱不赚,甚至还要往里贴补伙食。
但它让这群被时代裹挟着,从农村来到县城,一度失去生活重心的女人们,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她们不再是只会洗衣做饭,围着男人孩子转的附属品。
她们也是“明远厂”的一分子。
她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蒸蒸日上的工厂,添砖加瓦。
每天的院子里,都是欢声笑语,充满了勃勃生机。
听完李赶美的讲述,周明看着院子里那个忙碌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走上前去。
“妈。”
母亲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是小儿子,脸上的严肃瞬间融化成慈爱的笑容。
“小明回来啦?累了吧,快进屋歇着,饭马上就好。”
她说着,就要放下手里的剪刀。
“妈,我不累。”周明拦住了她,他拿起一件刚刚缝好的蓝色工装上衣。
衣服的款式很简单,但针脚细密,用料扎实,口袋和手肘这些关键部位,都用双线加固过,一看就特别耐穿。
“妈,这衣服,做得真好。”
一句简单的夸奖,却让母亲的眼框一下子就红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好啥呀,就是些粗布烂衫,让你们文化人笑话。”
嘴上这么说,她脸上的笑容,却比院子里的灯笼还要璨烂。
那是一种被认可,被需要的满足。
周明放下衣服,看着母亲,又看了看院子里那些脸上洋溢着笑容的妇女们,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一手创建的事业,象一棵大树。
他自己是树干,大哥是枝丫。
而母亲,嫂子,兰香,还有这些他甚至叫不上名字的家属们,她们是这棵大树的根系,是土壤,是阳光和雨露。
没有她们,这棵树长得再高,也是空中楼阁,根基不稳。
“妈,”周明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淅,“以后,咱们厂工人的工作服,就都包给您了。”
“需要什么材料,需要多少人手,您跟嫂子说,她全力配合。”
“您这个‘后勤服装厂’,也是咱们明远厂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您也是咱家的顶梁柱!”
顶梁柱!
这三个字,象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母亲的心。
她一辈子,都在为这个家操劳,支撑着这个家。可从来没有人,把她和“顶梁柱”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她一直以为,顶梁柱是男人的事。
是早逝的丈夫,是后来顶门立户的大儿子,是现在无所不能的小儿子。
可今天,她的小儿子告诉她,她也是。
母亲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辛酸的泪,不是病痛的泪。
是喜悦的泪,是满足的泪。
周明没有去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母亲释放着积压了半辈子的情绪。
他知道,从今天起,母亲找到了她在这个新家,新时代里的位置。
一个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能够独立发光发热的位置。
周明转头,对李赶美说:“嫂子,去供销社,买几斤肉,再打几斤好酒。今天晚上,给咱们‘周家后院服装厂’的所有员工,开一个庆功宴!”
“好嘞!”李赶美脆生生应着,转身就往外跑。
院子里的女人们听到这话,都欢呼了起来。
整个周家大院,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
周明看着这一切,嘴角的弧度越扬越高。
他一手创建的事业,不仅仅是在改变一家人的物质生活。
更重要的,是让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浪潮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实现了精神上的成长和富足。
这,比赚再多的钱,都让他感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