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没有激起半点回响,却象一枚烧红的烙铁,烙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图纸,就是律法。
这六个字,比他刚才用锻工锤砸烂机器的声音,还要振聋发聩。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钱振华手里那卷厚厚的图纸,眼神各异。
年轻的工人们,眼里是茫然和一丝丝被点燃的好奇。
他们听不懂什么叫公差,什么叫流水线,但他们看懂了厂长那不容置疑的态度,也感受到了那份图纸里蕴含的,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森严秩序。
而那些老师傅们,以王师傅和老李为首,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的目光,从震惊,到怀疑,最后化为了深深的抵触和被冒犯的愤怒。
什么叫你们的经验可以不算数?
他们靠什么吃饭的?
不就是靠这几十年的经验,靠这双比卡尺还准的手吗?
现在,一个毛头小子,拿着一卷画得乱七八糟的图纸,就想把他们吃饭的家伙给废了?
把他们这些受人尊敬的老师傅,当成只会拧螺丝的傻子?
王师傅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淅。
他往前站了一步,沙哑的嗓子响起:“厂长,我……我听不明白。”
“我干了三十年钳工,从学徒干到老师傅,我师父传给我的手艺,就是手上的感觉。这块铁,要磨掉多少,要留多少,我心里有数,我这双手,就有数!”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指甲缝里全是黑色机油的手。
“您现在说,我这双手不算数了,得听这纸上画的道道?这……这不成笑话了吗?”
“是啊厂长!”老李也忍不住开了口,他指着那台被砸烂的机器残骸,“那台机器,轴承座是我配的,松是松了点,可我加个垫片,用两年保准没问题!王师傅那个紧了,他拿小锤一敲,不也进去了?咱们一直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一个箩卜一个坑,机器能转,能干活,不就行了吗?”
“把人当成机器使,一个动作干一天,那人不成傻子了?”
他的话,象是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立刻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就是啊,这活儿还咋干啊?”
“我这眼睛就是尺,还要啥卡规?”
“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老师傅们你一言我一语,积压在心里的不满,终于爆发了。
车间里的气氛,瞬间从压抑的死寂,变得嘈杂而对立。
钱振华拿着图纸,手心全是汗。
他知道,周明要搞的这场革命,最难的一关,来了。
这不是技术问题,是人心问题。
是几十年来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生产习惯和工匠尊严的问题。
周青看着眼前这几乎要失控的场面,心急如焚。
他一把拉住周明的骼膊,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小明!你看这……这没法弄啊!老师傅们都不服,这厂子还怎么开下去?”
周明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那些群情激奋的老师傅。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王师傅,这个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的人。
“王师傅,我问你,你的手,准。”
“老李的手,准不准?”
王师傅一愣,下意识地答道:“他?他那手艺,比我还差点火候。”
周明又看向老李:“老李,你觉得王师傅的手,准不准?”
老李哼了一声:“他好面子,有时候磨过了头,还得我给他找补。”
周明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所有老师傅。
“你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手艺最好,自己的感觉最准。那我再问你们,如果今天,我们不是造一百台机器,是造一千台,一万台呢?”
“你们谁的手,能保证这一万台机器上的每一个零件,都一模一样?”
“坏了的零件,从另一台机器上拆下来,能直接换上吗?”
“你们谁敢站出来,给我打这个包票?”
一连串的问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老师傅的脸上。
车间里,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没人能打这个包票。
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做的活儿,自己心里有数。换个人来,准保得重新配。
这就是手艺,独一无二。
但也正是这份独一无二,让他们在周明的问题面前,哑口无言。
看到众人沉默,周明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我不是不尊重大家的手艺。相反,我非常尊重。”
“但时代变了。客户要的,z-f要的,不是一百台长得差不多的机器,而是一百台一模一样的,可以随时维修,随时更换零件的工业品!”
“我们的手艺,要用在更关键的地方。比如,钱总工,你带着王师傅他们,去给我造出图纸上这些最精准的‘卡规’和‘量具’!这,才是需要顶尖手艺的地方!”
“把你们的经验,变成所有人都能遵守的标准!这,才是老师傅们最大的价值!”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给足了老师傅们面子。
钱振华听得眼睛发亮,他没想到,周明不仅懂技术,还懂人心。
王师傅和老李等人,脸上的怒气也消散了不少,陷入了沉思。
他们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被说动了。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人群角落里响了起来。
“说得好听!又是律法,又是标准的,说白了,不就是信不过我们这些老师傅,想换个法子折腾我们吗?”
说话的,是钳工组一个姓刘的老师傅,平时就喜欢倚老卖老,散布点小道消息。
他这一开口,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老刘说得对!搞这么复杂,到时候活儿干得慢了,工分少了,我们找谁说理去?”
“就是!我们拿的是死工分,干多干少一个样,凭啥要听你的,费这个二遍事?”
矛头,最终指向了最内核,最现实的问题——钱。
周明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道理讲到这里,已经到头了。
剩下的,靠讲是讲不通的。
就在他准备拿出自己最后的杀手锏——计件工资制度时,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动了。
周青。
他松开了拉着周明的手,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群闹得最凶的老师傅面前。
他没有看周明,也没有看钱振华。
他的目光,象两把钳子,死死地钳住了那个姓刘的老师傅。
周青什么话也没说。
他就那么站着,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象一座铁塔,挡在了所有人面前。
车间里,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着周青,这个平日里只会憨厚地笑,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代厂长。
姓刘的老师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撑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喊道:“周……周厂长,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周青还是没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比王师傅的手,更大,更粗糙,也更吓人的手。
那是扛过麻袋,挖过荒地,在工地上搬过砖的手。
他伸出食指,指了指那个姓刘的老师傅,然后,又缓缓扫过其他几个跟着起哄的人。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象石头一样,又沉又硬。
“我,周青,大字不识几个,不会讲什么大道理。”
“我只知道一件事。”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起,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起雷!
“没有我弟周明,咱们这群人,现在,还在曹家屯,刨那二亩薄地!一年到头,见不着一滴油腥!你婆娘,你娃,还得饿着肚子等你那点可怜的工分!”
“没有我弟,就没有明远厂!你们,就拿不着现在这份,比国营厂工人都高的工钱!”
“没有这份一百台的合同,明远厂,下个月就得关门!你们所有人,都得滚蛋回家!”
他往前踏了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姓刘的老师傅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现在,我弟,为了让咱们厂活下去,为了让你们能继续有活干,有钱拿,想办法改东西!”
“你们不帮忙,不出力,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在这里带头起哄!”
他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象一头被惹怒的公牛。
“我告诉你们!”
“谁他娘的,想砸了明远厂这个饭碗,想砸了我们所有人的饭碗!”
他伸出那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姓刘老师傅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我就先他娘的,砸了谁的饭碗!”
“第一个,就从你开始!”
周青双眼通红,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为了守护家人,守护饭碗的狠劲,彻底爆发了!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周青这突如其来的雷霆手段,镇住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哥。
这不是那个憨厚的周青,这是一个为了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可以拼命的男人!
姓刘的老师傅,被他提在半空,吓得脸都白了,两条腿不住地打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明看着大哥的背影,眼框有些发热。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哥才真正成为了这个工厂,无可替代的“王”。
一个靠技术,一个靠人心。
兄弟俩,缺一不可。
周青松开手,姓刘的老师傅象一滩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上。
周青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与他对视。
那些刚才还在起哄的老师傅,全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周青转过身,走回周明身边,脸上的狠厉褪去,又变回了那个憨厚的大哥。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明,哥……哥是不是太冲动了?”
周明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哥用最直接,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为他扫平了最大的障碍。
现在,轮到他了。
周明走到那张铺着图纸的工作台前,拿起了旁边的一根粉笔。
他在车间的黑板上,用力地写下了几个大字。
【明远厂薪酬改革方案】
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已经安静下来的工人。
“大哥说得对。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折腾大家,而是为了让大家,能赚更多的钱,过上更好的日子。”
“从明天开始,工厂废除‘死工分’制度!”
“我们搞,‘工序计件’!”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以前,王师傅你装配一台机器,三天,拿三十个工分。”
“以后,你只负责加工滚筒主轴这一个零件。。你用你最好的手艺,给我造一个最标准的‘卡规’出来。”
“然后,你教你带的徒弟,让他加工。加工一个,就用卡规去卡一下。卡得进去,严丝合缝,就算一个合格件。”。你徒弟手脚快,一天干两百个合格件,他一天就能挣一百个工分!一个月下来,他拿的钱,比以前多三倍!”
“而你,王师傅,作为这道工序的负责人和质检员,你手下的人产出的合格件越多,你的奖金就越高!”
“干得越多,拿得越多!干得越好,拿得越多!”
“上不封顶!”
一番话,象是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工人们,特别是那些年轻力壮,学东西快,却一直被老师傅压着的年轻工人,眼睛“刷”的一下,全都亮了!
干多干少不再一个样!
凭本事吃饭!
这……这简直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刚才还因为对立而死寂的空气,瞬间被一股火热的,名为“欲望”的气息给点燃了。
就连那些老师傅,心里也开始活络起来。
自己当工序负责人,带徒弟,拿奖金?
这听起来……好象也不赖?
周明看着众人脸上表情的变化,知道,这场仗,他赢了。
一场是关乎生存的威胁。
一场是关乎利益的诱惑。
大哥的“大棒”,和他的“胡萝卜”,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场足以颠复工厂命运的革命,在扫清了最后的障碍后,终于可以,正式开始了。
他看向钱振华,这位总工程师的眼中,也闪铄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周明点了点头。
是时候,让这个时代,见识一下真正的工业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