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掌声终于渐渐平息,但大礼堂里的空气,却比之前更加灼热。
嗡嗡的议论声,从每一个角落响起。
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目光却不约而同地,全都死死锁定在第三排那个刚刚走下台的年轻人身上。
“这……这真是个个体户?这套数据分析,比我们厂里的总结报告还专业!”
“太狠了,那几张图一挂出来,我脑子都空了,根本没法反驳!”
“杨副厂长这次是踢到铁板了,你看他的脸……”
主席台左侧,杨卫国的脸,已经不能用锅底来形容。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屈辱、怨毒的铁青色。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身体微微发抖。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围剿,一场旨在将这个泥腿子彻底踩进泥里的公开处刑,怎么会变成对方的个人秀场?
他那些看似无懈可击的诘难,在对方那铁证如山的数据面前,脆弱得就象纸一样,被撕了个粉碎。
恐惧。
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从心底升起。
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
马国邦和钱振华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拍着周明的肩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好小子!好样的!太给咱们长脸了!”
就在这时,主持人走上台,宣布道:“各位领导,各位代表,下面中场休息十五分钟!”
会场里的人群开始松动,不少人下意识地就想朝周明这边围过来,想要结交,或是想再探探虚实。
然而,下一秒。
一个让全场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发生了。
主席台最中央,那位从始至终都表情严肃,一直认真听取发言,主管地区经济的最高领导——高书记,突然站了起来。
他没有象其他人一样走向后台的休息室,反而是整理了一下衣襟,迈开步子,径直走下了主席台。
整个会场,瞬间再次安静了下来。
上百道目光,全都汇聚到了高书记的身上,充满了不解和错愕。
他要去哪?
在所有人呆滞的注视下,高书记穿过过道,步伐沉稳,目标明确。
他走到了第三排。
他停在了周明的面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马国邦激动得差点站不稳,钱振华张大了嘴巴,忘了呼吸。
而刚刚还一脸怨毒的杨卫国,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巴微微张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高书记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那是一种发现了瑰宝的欣赏。
他主动伸出手,对着周明,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礼堂。
“小同志,你叫周明,是吧?”
周明立刻站起身,不卑不亢地伸出手,与那只厚重有力的手握在了一起。
“高书记您好,我是周明。”
“你刚才的发言,很有意思。”高书记松开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们能聊聊吗?”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高书记没有带他去旁边的小会议室,就站在原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问道:
“你那个租贷模式,我很有兴趣。它听上去解决了农民买不起农机的问题,但风险怎么控制?机器的损耗,后期的维护成本,这些你都算过吗?”
问题一针见血,直指内核。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想听这个年轻人怎么回答。
周明神色自若,平静回答:“高书记,您问到点子上了。风险控制,我们靠的还是数据。每一台机器出去,我们都记录工作时长。根据数据,我们可以预判出轴承、皮带这些易损件的更换周期,提前进行保养,把故障消灭在发生之前。”
“至于成本,就象我图表上展示的,规模化租贷带来的收益,远高于维护成本。而且,这也逼着我们不断进行技术改良,降低故障率,这实际上是一个良性循环。”
高书记听得连连点头,眼神越来越亮。
他又问:“那你对盘活农村集体经济,有什么更深的想法吗?总不能只靠这一台脱粒机吧?”
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一个企业家的范畴,进入了政策规划的层面。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问题太大了,这个年轻人肯定答不上来。
周明却象是早有腹稿,沉声说道:“书记,我认为租贷只是第一步。我的第二个想法,是‘跨区作业’。我们辽北各地秋收时间有差异,完全可以组织一个农机队,在这个县干完,再去下一个县,让机器全年无休,把利用率提到最高!”
“第三步,是成立‘农机合作社’!可以由村集体牵头,农户自愿入股,共同购买和使用农机,我们厂提供技术支持和统一维修。这样一来,农机就真正成了农民自己的生产资料,大家都有份,积极性就彻底调动起来了!”
跨区作业!
农机合作社!
这两个闻所未闻,却又充满远见和可行性的构想,如同两道惊雷,在高书记和周围所有懂行的人脑海中炸响!
高书记看着周明的眼神,已经从欣赏,变成了震惊!
这个年轻人的脑子里,装的不仅仅是技术和数据,他装的是一套完整的、超前的、足以改变整个地区农业面貌的宏大战略!
这哪里是个体户,这分明就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战略家!
良久,高书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在全场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重重地拍了拍周明的肩膀。
“好好干!”
“我们辽北的改革,就需要你这样敢想、敢干、懂经济、还懂技术的年轻人!”
这句话,如同一枚盖了红章的印玺,狠狠地烙印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高书记说完,转身返回了主席台。
整个会场,死寂之后,爆发出比刚才更猛烈的议论声。
这一次,再也没有了轻视和怀疑,只剩下敬畏、嫉妒,和一丝丝的恐惧。
马国邦激动得浑身颤斗,他知道,从今天起,明远厂在辽北,再也无人敢小觑。
周明平静地坐下,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主席台左侧。
杨卫国的脸,已经由铁青转为煞白。
他死死地盯着周明,那眼神里,嫉妒和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喷出火来。
他知道,他彻底输了。
他输给的,不仅仅是技术,不仅仅是数据。
他输给了一个时代!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却正在滚滚而来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