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结束,下午的技术交流环节,正式开始。
会场里的气氛,比上午更加微妙。
所有人都知道,上午杨卫国那番话,只是前菜。真正的重头戏,就在下午。
主持人走上台,清了清嗓子,拿起发言名单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尤豫,但还是高声宣布:
“下面,有请我们本次研讨会最年轻的技术代表,来自明远农机厂的厂长,周明同志,上台发言!”
话音落下。
整个会场,上百道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第三排那个年轻的身影上。
周明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角,从容不迫地走上主席台。
他一上台,台下立刻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就他?一个毛头小子,能讲出什么来?”
“估计就是介绍一下他那个脱粒机吧,上午不是被杨副厂长批得体无完肤了吗?”
主席台左侧,杨卫国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讥笑,那眼神,就象在看一个即将被公开处刑的囚犯。
周明站定在发言台后,没有急着开口,只是平静地环视了一圈台下。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轻视、怀疑、幸灾乐祸的脸,最后,与杨卫国那充满挑衅的眼神在空中对撞了一瞬。
然后,他微微一笑,开口了。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下午好。我叫周明,今天我想介绍的,是我厂独立研发的明远二代滚筒式脱粒机。”
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淅、沉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礼堂。
就在他准备继续往下说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台下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专家,猛地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
“周明同志,我倚老卖老,问你几个问题!”
这位老专家是地区总厂德高望重的技术顾问,姓王,明显是杨卫国一派的人。
周明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
王专家扶了扶眼镜,声音尖锐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独立研发’,我倒想问问,你这个所谓的‘明远厂’,不过是个体户开的小作坊!你们的用料,有标准吗?能保证不是些废铜烂铁吗?你们生产的机器,能用几年?一年还是半年?”
这个问题,极其歹毒。
直接将周明打上了“小作坊”、“质量差”的标签。
会场里顿时响起一片附和的议论声。
不等周明回答,另一位总厂的工程师也站了起来,言语间充满了傲慢。
“还有!你那个所谓的租贷模式,听上去好听,但农机不是玩具!坏在了地里,眈误了农时谁负责?你们有售后服务吗?坏了去哪里修?是不是收了钱,坏了就不管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瞬间将周明逼入了死角。
马国邦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拳头攥得死死的,恨不得冲上去跟他们理论。
钱振华也是眉头紧锁,轻轻摇着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周明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这场精心策划的围攻。
杨卫国的脸上,笑容更盛了。
然而,周明依旧平静。
他甚至对着两位发难的专家,点了点头,说道:“两位专家问得很好,这些问题,确实是所有农民兄弟最关心的问题。”
说完,他没有急着辩解,而是弯下腰,从自己随身带来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沓东西。
不是什么精美的报告。
而是五六本用牛皮纸做封面,被翻得起了毛边,用粗线装订起来的笔记本。
他将这些笔记本,“啪”的一声,整齐地码放在了发言台上。
“我不想空谈理论和保证,我只想请大家看一些东西。”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用钢笔和铅笔记录的数字和文本,字迹娟秀,显然出自女人之手。
“这是我厂自第一台脱粒机投入运营以来的全部数据,由我的家人,一笔一笔记下。”
周明的声音,在寂静的会场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截至本次会议召开前,我厂脱粒机累计运营总时长,三千一百二十小时!总脱粒量,四十五万三千斤!”
“在此期间,共发生七次故障!其中两次为皮带打滑,三次为轴承过热,两次为柴油机滤网堵塞!”
“平均无故障运行时间,四百四十五小时!平均维修响应时间,不超过三小时!平均维修解决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所有维修,全部免费上门!所有更换的零件,全部免费!并且,每一次维修的时间、地点、故障原因、解决方法,我们都有详细的记录!”
一连串无比精准、详实的数据,如同重磅炸弹,在会场里炸开。
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专家和领导们,全都安静了下来,脸上写满了震惊。
他们搞了一辈子技术,开了一辈子会,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一个产品的运营情况,记录得如此详细,分析得如此透彻!
这已经不是“小作坊”的水平了,这比他们国营大厂的管理还要精细!
杨卫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然而,这还没完。
周明放下笔记本,又从包里拿出了几张卷起来的大纸,走到旁边的黑板前,用磁铁将它们一一展开。
那是几张手绘的图表!
上面有清淅的坐标轴,有变化的曲线,有详尽的数据标注!
“这是我们根据运营数据,做出的投入产出比分析图。”周明拿起一根木质教鞭,指着第一张图。
“以一个五口之家的标准农户为例,秋收十亩玉米地,传统人工脱粒需要五个壮劳力,耗时三天,粮食损耗率约在百分之八。而租用我厂的脱粒机,只需三小时,成本为十五元,或者一百五十斤玉米,粮食损耗率低于百分之一。综合计算,每户农民,可以节省至少两个劳动力,增收超过百斤粮食!”
“还有这张,是我厂产品的故障率变化趋势图。”他指向第二张图。
“大家可以看到,我们第一代产品,故障率在百分之五左右。通过收集故障数据,我们改进了轴承,优化了传动结构,推出的二代产品,故障率已经降低到了百分之一以下!”
周明手持教鞭,侃侃而谈。
他用远超这个时代的“ppt”式讲解,将一套复杂冰冷的商业数据,讲解得清淅明了,无可辩驳。
整个大礼堂,此刻,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他们看着台上那个从容自信的年轻人,看着黑板上那些科学、严谨、充满了逻辑力量的图表,脑子里一片空白。
之前那几个发难的专家,此刻早已坐了下去,低着头,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的那些所谓的“质疑”,在这些铁一般的数据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如此的不堪一击。
周明讲完了。
他放下教鞭,回到发言台,对着麦克风,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的发言,完了。欢迎各位专家,随时来我厂,查阅原始数据。”
说完,他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会场依旧寂静。
几秒钟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
紧接着,掌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稀稀拉拉,到响彻全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这掌声,是送给周明的,更是送给那套无可辩驳的数据和那种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
在一片雷鸣的掌声中,周明走下主席台。
他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主席台左侧的杨卫国。
杨卫国的脸,已经黑得如同锅底,双眼死死地盯着周明,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轻篾和讥笑,只剩下无尽的怨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