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傍晚,吉隆坡市政厅。
林文泰和哈伦的会面,比预想的要平静。
两人在会议室里坐了半个小时,桌上的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
“火灾的事,调查有结果了吗?”林文泰问。
“还在查。”哈伦说,“但我保证,无论结果如何,损失都由我承担。那一千英镑,从我的薪水里扣。”
他答应了,答应得很爽快。爽快到林文泰有些意外。
“哈伦先生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林文泰说,
“但扣薪水不是目的,目的是要杜绝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市政委员会的物资,关系到全城人的生计,不能出任何差错。”
“我明白。”哈伦点头,“我会加强管理,亲自监督每一个仓库,每一个配给点。”
“那就好。”林文泰看着他,
“另外,关于治安队的事。按计划,每个街区要出十个人。
你们区的人选,定了吗?”
“定了。”哈伦递上一份名单,“都是可靠的年轻人,懂规矩,守纪律。”
林文泰接过名单,扫了一眼。
十个名字,十个马来人。
没有华人,也没有印度人。
“全是马来人?”
“这个街区本来就是马来人聚居区。”哈伦解释,“华人和印度人都很少。”
理由很充分,挑不出毛病。
但林文泰知道,这是哈伦在划地盘,在明确势力范围。
马来人的街区,马来人管,华人的街区,华人管,井水不犯河水。
这看似合理,实则危险,一旦形成割据,将来更难管理。
“可以。”林文泰最终说,“但治安队的训练要统一,指挥要统一。不能各自为政。”
“那是自然。”哈伦说,“我们都听市政委员会,听林主任的。”
话说得漂亮,但林文泰听得出里面的敷衍。
哈伦在应付他,在拖延时间,在等待时机。
但他没有戳破。现在戳破,只会撕破脸。
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需要一击必中的机会。
“那就这样。”林文泰站起身,“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一定。”哈伦也站起来,伸出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
林文泰感觉到哈伦的手掌粗糙有力,也感觉到那力量里隐藏的敌意。
送走哈伦后,林文泰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靠在门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这场较量,他暂时没输,但也没赢。
哈伦让步了,但让得不情不愿,让得心有不甘。
这样的人,迟早会反扑。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王启年。
“谈得怎么样?”
“他答应了所有条件。”林文泰说,“但我觉得,他答应得太快,太容易。”
“那就是有问题。”王启年说,“不过没关系,让他先得意几天。我们这边有进展了。”
“什么进展?”
“阿卜杜勒联系上阿卜泰了。”王启年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阿卜泰同意见面,但条件很苛刻。
他要我们保证他的安全,保证他手下人的安全,还要一笔安家费。”
“多少钱?”
“一万英镑。”
林文泰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
“多吗?”王启年笑了,
“如果阿卜泰真能投降,他手下有三百多人,都是丛林战的老手。
用一万英镑换三百个战士,换马来亚抵抗组织的二号人物,你说值不值?”
林文泰想了想,确实值。
如果能收编阿卜泰,吉隆坡周边的抵抗势力基本就瓦解了。
哈伦这些人,也就失去了外援。
“但他会真心投降吗?会不会是诈降?”
“所以要让阿卜杜勒去谈。”王启年说,
“他们曾经是兄弟,彼此了解。阿卜杜勒说,阿卜泰这个人,重义气,但也现实。
如果看到没有希望,他会选择对兄弟最好的路。”
“那什么时候见面?”
“三天后,在城北的橡胶园。”王启年说,
“你和我一起去。有些话,需要你当面和阿卜泰说。”
“我?我能说什么?”
“说未来。”王启年说,
“说华夏统治下的马来亚,说华人和马来人怎么共存,说像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前途。
这些话,我说了没用,阿卜杜勒说了也没用。但你说,也许有用。”
林文泰沉默了。
他明白王启年的意思。他是华人,是马来亚的本地人,是华夏任命的官员。
他的身份,他的处境,某种程度上和阿卜泰有相似之处。
都是在夹缝中求生存,都是在寻找出路。
“我明白了。”他说,“我去。”
挂断电话后,林文泰走到窗前。吉隆坡的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橙红色。
街道上人来人往,有华人,有马来人,有印度人。
他们擦肩而过,互不相识,各自走向各自的家。
这座城市看起来很平静,但平静下面是暗流。
哈伦在算计,阿卜泰在犹豫,英国人躲在暗处,华夏人站在明处。
而他自己,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但他必须走下去。因为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他拿起桌上的名单,哈伦提供的治安队名单。
十个名字,十个年轻人。
他们的命运,也许会因为这次选择而改变。
也许明天,他们就会拿起枪,对准他,对准华夏人。
也许他们会成为新的秩序的一部分,成为连接华人和马来人的桥梁。
谁知道呢。
林文泰把名单放回桌上,点起一支烟。烟雾在夕阳中缓缓升起,散开,消失。
三天后,他要见阿卜泰。那个在丛林里打了二十年仗的男人,会给他什么样的答案?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必须面对。
就像这座城市,就像这个时代,就像他的人生。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窗外的夕阳完全落下去了,夜色降临。吉隆坡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星星,也像烽火。
更远的地方,长安,柏林,伦敦,莫斯科,华盛顿……更多的灯火在亮起,更多的人在算计,在谋划,在准备下一场战争。
而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