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先生看了他很久,然后缓缓点头:“你有这个心,是吉隆坡的福气。但光有心不够,还得有手段。
哈伦这样的人,要用,也要防。用他稳定马来人,防他背后捅刀。这个度,你得把握好。”
“我尽力。”
陈老先生离开后,林文泰独自在会议室坐了很久,阳光慢慢移动,从桌面移到墙上,最后消失,黄昏来了。
秘书敲门进来:“主任,陈委员回来了。配给点的问题查清楚了,确实有人克扣粮食,以次充好。涉及三个华人管事,已经扣押了。”
“粮食呢?”
“从军粮里调拨了一批,补上了缺口。哈伦和辛格派的人都在场,没话说。”
“那就好。”林文泰起身,“告诉陈委员,下次再出这种事,他这个委员也别当了。”
“是。”秘书犹豫了一下,“还有件事。王将军派人来,请您去司令部一趟。”
“现在?”
“现在。”
司令部里,王启年正在看地图。不是军事地图,是吉隆坡的城市规划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满了记号。
“林主任,坐。”王启年头也不抬,“听说今天的会议开得不错。”
“王将军都知道了?”
“该知道的都知道。”王启年放下铅笔,转过身,“哈伦这个人,你怎么看?”
林文泰心里一紧。果然,军方也在关注哈伦。
“有能力,有威望,但不可靠。”他谨慎地说。
“具体点。”
“他在马来人中说话有分量,如果能争取过来,对稳定局势有帮助。但他和抵抗组织有牵连,立场摇摆,用得好是助力,用不好是隐患。”
王启年点点头:“和我们的判断一致。所以,我们要争取他,控制他,然后利用他。”
“怎么争取?”
“给他想要的东西。”王启年说,
“权力,地位,安全。市政委员会给他一个位置不够,要给他实权。我想让他负责整个吉隆坡的粮食分配和市场监管,怎么样?”
林文泰吃了一惊。这可是要害部门,管着全城人的饭碗。
“将军,这风险太大。万一他暗中捣鬼,或者私通抵抗组织”
“所以才要控制他。”王启年走到林文泰面前,
“让他负责,但要给他配上副手。副手是我们的人,懂马来语,懂账目,懂管理。明面上辅助,暗地里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我们都要知道。”
“那如果他不同意呢?”
“他会同意的。”王启年说,“因为这是阳谋。他接受了,就证明他愿意合作,至少表面上愿意。他不接受,就证明他心里有鬼,我们可以提前防备。”
林文泰明白了。这是试探,也是圈套。哈伦无论怎么选,都会暴露自己的立场。
“如果他表面上接受,暗地里搞鬼呢?”
“那就抓。”王启年的声音冷下来,“人赃并获,公开审判,然后枪决。用他的头,警告其他摇摆不定的人。”
话说得很轻,但林文泰感到后背发凉。这就是权力的游戏,输的人,真的会掉脑袋。
“这件事你去谈。”王启年说,
“以市政委员会的名义,给他任命。记住,是任命,不是商量。
语气要客气,态度要坚决。他如果推辞,你就说这是华夏军方的决定,是为了体现各族平等,是为了吉隆坡的稳定。大帽子扣下去,看他接不接。”
“如果他接了,之后出现问题”
“那是他的问题,也是你的问题。”王启年看着他,“林主任,我把吉隆坡交给你,是相信你的能力。但信任不是无限的,你要证明你值得信任。”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文泰无路可退。
“我明白了。什么时候找他谈?”
“明天上午。”王启年看看表,“现在,还有另一件事。阿卜杜勒那边有进展了,你想去看看吗?”
吉隆坡郊外的一处安全屋,曾经是英国军官的别墅,现在成了临时审讯中心。
林文泰跟着王启年走进地下室时,阿卜杜勒正在对一个绑在椅子上的年轻人说话。说的是马来语,语调平缓,像在聊天。
年轻人二十多岁,脸上有伤,眼神凶狠。但阿卜杜勒的话,他似乎听进去了。
“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阿卜杜勒说,“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让他拿枪。拿枪的人,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你还年轻,还有得选。”
“选什么?当叛徒?”年轻人啐了一口。
“当活人。”阿卜杜勒不为所动,“死了,什么都没了。活着,至少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还能吃饭,喝水,想念家人。”
“我的家人被你们害死了!”
“不是我,是英国人。”阿卜杜勒说,“是英国人让我们自相残杀,是英国人让我们流离失所。华夏人来了,至少带来了粮食,带来了药品,带来了秩序。你可以恨他们,但你不能否认,吉隆坡现在比英国人撤退时好多了。”
年轻人沉默。
“我给你讲个故事。”阿卜杜勒在年轻人对面坐下,
“二十年前,日本人打来的时候,我和我兄弟躲在山洞里。没吃的,没喝的,我兄弟发烧,说胡话。
后来华夏人的游击队经过,给了我们药,给了我们食物。我问他们为什么帮我们,他们说,因为都是人,都应该活着。”
他顿了顿:“现在帮你的人,和当年帮我的人,来自同一个地方。你可以不信他们,但你可以信我。我阿卜杜勒在丛林里二十年,没骗过自己人。今天告诉你,投降,能活。抵抗,会死。你选。”
地下室安静了很久。墙上的煤油灯跳动着,光影在年轻人脸上晃动。
“我我想见见我妹妹。”年轻人最终说,“她在城里做佣人。如果她安全,我就说。”
“可以。”阿卜杜勒站起身,“告诉我名字,地址,明天就让你见。”
审讯结束。年轻人被带下去后,阿卜杜勒走到王启年和林文泰面前,敬了个礼,动作有些生疏。
“将军,林主任。”
“进展怎么样?”王启年问。
“这个是第三个。”阿卜杜勒说,“前两个已经招了,提供了两个据点位置,五个联系人。这个嘴硬些,但松动了。”
“做得好。”王启年点头,“需要什么,尽管提。”
“我需要钱。”阿卜杜勒直截了当,“招降的人,要安家费。提供情报的人,要赏金。没钱,没人会冒险。”
“多少?”
“一个人五十英镑。重要情报,一百到五百不等。”
“可以。”王启年对身后的副官说,“明天拨一千英镑过来,由阿卜杜勒支配,账目清楚就行。”
副官记录。阿卜杜勒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点表情,像是松了口气。
“还有,”王启年说,“你的家人,我们已经接到吉隆坡了。安排在城南,有士兵保护。你随时可以去看他们。”
阿卜杜勒身体明显一僵,然后低头:“谢谢将军。”
“这是你应得的。”王启年拍拍他的肩,“好好干,华夏不会亏待自己人。”
离开安全屋时,天已经全黑了。回程的车上,林文泰一直没说话。
“在想什么?”王启年问。
“在想阿卜杜勒。”林文泰说,“他投降,真的是为了活命吗?”
“一部分是。”王启年看着窗外的夜色,
“但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未来。华夏统治马来亚,已经是定局。继续抵抗,没有意义,只有死亡。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放弃。”
“那哈伦呢?他也是聪明人。”
“所以他会做出聪明的选择。”王启年说,“林主任,你要记住,统治的本质,是让人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对的,有奖。错的,有罚。奖要奖得人心动,罚要罚得人心惊。这样,大部分人会选对的那条路。”
“那小部分人呢?”
“那就清除。”王启年的声音在黑暗中很平静,“像清除杂草一样。不清除,会妨碍庄稼生长。”
车子驶过吉隆坡的街道。路灯亮了一半,行人不算多,但至少有人在走。
店铺有些还开着,透出昏黄的灯光。这座城市在慢慢恢复生机,虽然这生机建立在枪杆子和金钱之上。
林文泰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座城市。表面上在恢复,在运转,但内里是空的,是虚的。他不知道这虚能支撑多久,不知道哪天会垮。
但他知道,垮了,会砸死很多人。包括他自己。
所以,不能垮。至少,现在不能。
车子在市政厅前停下。林文泰下车,对车里的王启年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那栋灯火通明的建筑。
明天,他要和哈伦谈。后天,要处理配给点的事。大后天,要开会,要签字,要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这就是他的生活。在夹缝中,在刀尖上,在权力的阴影里。
但他还得走下去。
因为回头,是深渊。
往前,至少还有路,虽然不知道通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