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懿公主性子里的活泼，如同被春风鼓荡的旌旗，一旦挣脱礼仪的束缚，便再也按捺不住。她平日里端着公主的端庄架子，日日装淑女十分难受，此刻到了这广袤天地间，又被母后“特赦”，哪里还肯收敛半分？
当下轻叱一声，策动座下那匹温顺却矫健的枣红马，率先冲了出去，马蹄踏碎草叶，带起一阵清新的泥土气息。
“驾！五娘、三娘，快来追我呀！”她回头，笑声如银铃般洒落，眉梢眼角都是飞扬的神采。
卢七娘眼见公主跑了，想着自己已经定了亲，看父亲的意思最迟明春就要将她发嫁，嫁作人妇后怕是再难有这般纵情游玩的机会，也觉机不可失，一夹马腹跟了上去：“公主，等等我！”
杜翩翩更是被这自由的气息感染得心跳加速。她幼时体弱，被全家如珍似宝地护着，稍有跑跳便被劝阻。如今虽已康健，但那份“被看紧”的习惯早已融入日常。此刻见两位好友都跑了，哪里还忍得住，娇喝一声：“我来啦！”也催马追去，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心胸都为之一阔。
这三人如同出笼的雀鸟，在林木间你追我赶，笑声阵阵，惊起几只栖息在枝头的山雀，扑棱棱飞向更高远的天空。她们的身影时隐时现，清脆的欢笑声却穿透疏朗的林木，传出老远。
这可苦了后面的人。
韦沉璧与沛宜县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的笑意。
韦沉璧虽不惧骑马，但天性沉稳，并不热衷于这般追逐嬉戏。
沛宜县主则是被母亲叮嘱要“照看好公主和五娘”，这两一个是她堂妹，一个是她未来小姑子，伤了哪个都不好交待。
两人默契地一抖缰绳，带着几名身手利落的侍女和护卫，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既不敢离得太近扰了她们的兴致，又不敢离得太远失了照应。
“公主，七娘，五娘，慢些！当心脚下！”韦沉璧清越的声音时而响起，提醒着前方玩疯了的几人。
不远处一处地势略高的坡地上，皇帝正带着皇子、近臣们在此暂歇，俯瞰部分围场，也能遥望到女眷活动区域的外围。
那阵阵清脆如泉溅玉石的笑声随风飘来，清晰可闻。
皇上正与身旁的平国公说着话，闻声侧耳倾听片刻，脸上便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宠溺笑容，他指着笑声传来的方向，对平国公道：“听这动静，必是明懿那丫头又带头胡闹了。这孩子，被朕与皇后娇惯得没边，平日里在宫中还装装样子，这一出来，可就原形毕露喽！”
他嘴上说着“胡闹”、“娇惯”，可那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脸上更无一丝歉意，反而眉宇舒展，眼底流露出为人父的得意之色，仿佛在说：瞧瞧朕的公主，这般鲜活明亮，纵情肆意，这通身的气派与胆识，比许多儿郎也不遑多让！
平国公何等老练，立刻品出了皇上话里话外的炫耀之意，从善如流地拱手笑道：“公主殿下天真烂漫，英姿飒爽，臣听着这笑声，便觉如沐春风。这般心性气度，想来是随了陛下当年的风采。”
这话既捧了公主，更捧了皇帝，搔到了皇帝的痒处。
果然，皇上闻言笑容更盛，连连点头，显然十分受用。
侍立在皇帝侧后方的太子，目光却悄然落在了平国公世子韩广白的身上。
这位未来的妹夫，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此刻正望着笑声传来的方向，脸上并无被未来妻子“不够端庄”所困扰的不悦或尴尬，反而眼神明亮，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神态……竟与父皇有几分相似，带着一种“瞧，这就是我家公主”般的隐约自豪。
太子心中微微一松，暗自点头。
为明懿择定平国公世子为驸马，固然有笼络平国公一系，收买京畿兵权的考量在其中，婚事定得有些匆忙，尤其是中间还出了韩广弋和余氏的事儿。太子总担心韩广白肖兄。但作为兄长，太子真心希望妹妹能得一良人，余生安乐。
如今见韩广白对明懿这般活泼甚至“出格”的性情不仅全无芥蒂，反而颇为欣赏，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
看来，这桩婚事，或许不止是政事，也能成一桩美事。
太子收回目光，重新垂眸静立，只是嘴角的线条，比方才柔和了些许。
春风拂过林梢，带来远处愈发欢快的笑语，也吹动了高台上人们各异的心思。
皇帝正为女儿的“英姿”得意，太子为妹妹的未来欣慰，君臣之间一派和乐，仿佛连吹过坡顶的春风都带着谄媚的暖意。所有人都配合着天子的好心情，笑容妥帖，言辞恭维。
偏在这片和谐的余韵里，一声清晰无比的“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满，突兀地刺了进来。
更不巧的是，皇上刚结束与平国公的对话，正含笑环视众人，而皇子大臣们也恰在此刻默契地保持了短暂的安静，以示恭听圣训。
于是，这声本可能被掩盖在嘈杂中的冷哼，此刻便显得格外响亮，且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死寂。
方才还浮动着轻松笑语的空气骤然冻结。
不少人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涌起的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近乎荒谬的兴奋：谁这么不怕死？
许多人下意识地拢手袖中，目光开始隐晦地逡巡，暗暗祈祷这找死的人是自己的政敌或对头，那可真是天降横祸……不，是天降喜事！
皇上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方才的和煦春风瞬间化作腊月寒霜：是瞧不上公主还是对朕有意见？
皇上没有立刻暴怒，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目光所及之处，众人无不屏息低头，最后看向他听来发出声音的地方。
他不知道是谁做的没关系，有人知道，而且他还是皇帝。
很快自有那眼明心亮、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几乎是立刻，便有几个人的目光隐晦却一致地投向了一个角落，那里站着一名身形略显瘦小、面容过于白皙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