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封传:三国养子的权力困局与悲剧终章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秋,成都宫城的囚室中,蜀汉副军将军刘封接过刘备赐下的鸩酒,望着窗外萧瑟的梧桐叶,长叹一声:“恨不用孟子度之言!”饮罢自尽。这位曾随诸葛亮入蜀、助刘备拓土的养子,最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落幕。陈寿在《三国志》中将其与彭羕、魏延等并列,评曰“招祸取咎,无不自己也”,却未言及这出悲剧背后,权力博弈与身份困境的深层纠葛。梳理史料中刘封的生平轨迹,可见一个勇武将才在乱世中的挣扎与沉沦。
刘封本姓寇,长沙郡罗县(今湖南岳阳市湘阴县)人,其祖上曾受封罗侯,属当地望族分支。建安六年(公元201年),刘备在汝南被曹操击败,率残部投奔荆州牧刘表,屯驻新野。此时的刘备年近四十却尚无子嗣,为延续宗嗣、笼络地方势力,见寇氏子弟器宇轩昂,便将其收为养子,改名刘封。这一收养行为兼具私人情感与政治考量:于私,刘备需弥补无后的遗憾;于公,可借寇氏在长沙的人脉根基,巩固在荆州的立足之地。
关于刘封早年的品性,襄樊民间流传的“夹沙甜肉”典故可作旁证:某次宴席上,厨役不慎将肉块掉落,刘封随手拾起吞食,刘备问其缘由,答曰“粒米片肉来之不易,士卒厨役终日劳累,偶有过失,安忍叱斥”。此说虽未见正史记载,却与《三国志》中“有武艺,气力过人”的描述形成互补,勾勒出青年刘封勇武之外的仁厚特质。在荆州的十余年间,刘封随刘备周旋于刘表集团与曹操势力之间,逐渐成长为能征善战的青年将领,其军事才华在入蜀之战中得到充分展现。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刘备受刘璋之邀入蜀抵御张鲁,次年与刘璋决裂,开启益州争夺战。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刘备急召诸葛亮、张飞等率荆州兵入蜀增援,二十余岁的刘封随军出征,溯江西上作战。史载其“所在战克”,在平定江州、德阳等郡县的战役中屡立战功。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夏,刘备率军包围成都,刘璋出降,益州平定。论功行赏时,刘封因“数有战功”被任命为副军中郎将,跻身蜀汉中层将领之列。此时的他,既是刘备的养子,又是战功卓着的功臣,身份尊贵,前途无量。
益州平定后,蜀汉的战略重心转向北部扩张。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刘备在汉中之战中击败曹操,进位汉中王,随即启动对东三郡(房陵、上庸、西城)的征伐。这一区域北接汉中,东连荆州,是连接蜀汉两大板块的战略枢纽,其得失直接关系到《隆中对》“跨有荆益”蓝图的实现。最初,刘备任命宜都太守孟达率军从秭归北上进攻房陵,孟达顺利破城,斩杀曹魏太守蒯祺。
就在孟达准备乘胜进攻上庸时,刘备却“阴恐达难独任”,派遣刘封从汉中顺沔水南下,统领孟达所部兵马。这一决策暗藏深意:孟达虽早年间率部迎接刘备入蜀,属“元勋之臣”,但其毕竟是刘璋旧部,忠诚度尚未完全经得起考验;而刘封作为刘备养子,兼具亲族身份与军事能力,由他坐镇东三郡,既能震慑孟达,又能确保这一战略要地掌控在亲信手中。刘封抵达后,与孟达合兵攻打上庸,曹魏太守申耽见势不妙,举郡投降,并遣送妻子宗族前往成都作为人质。
为安抚地方势力,刘备对申氏兄弟采取了安抚策略:封申耽为征北将军,仍兼上庸太守,赐爵员乡侯;任命其弟申仪为建信将军、西城太守;刘封则因功升任副军将军,与孟达共同驻守上庸。本地豪强”的权力结构,虽在短期内稳定了局势,却为日后的冲突埋下隐患。刘封作为名义上的最高统领,既需协调孟达的旧部,又要制衡申氏兄弟的地方势力,其处境本就微妙。而他刚猛的性格,使得这种权力平衡极易被打破。
此时的刘封,并未意识到自身处境的危险性。他以刘备养子自居,对孟达多有轻慢,最终因“忿争不和”引发激烈冲突,竟“夺达鼓吹”——夺走了孟达作为太守的仪仗乐队。在汉代,“鼓吹”并非普通乐器,而是身份与权力的象征,多由朝廷或主公赏赐。刘封此举不仅是对孟达个人的羞辱,更是对刘备权力体系的僭越。孟达本就因不救关羽之事心怀不安,经此羞辱后,愈发担心被刘备追责时成为“替罪羊”,遂萌生降魏之心。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七月,关羽发动襄樊之战,率荆州主力围攻樊城、襄阳,初期大破曹军,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但随着战事胶着,关羽兵力渐感不足,“连呼封、达,令发兵自助”,多次派人向上庸求援。面对关羽的紧急召唤,刘封与孟达以“山郡初附,未可动摇”为由,拒绝出兵相助。这一决策最终成为关羽兵败身亡的重要诱因,也为刘封的悲剧埋下伏笔。
关于刘封拒不救援的原因,史学界历来存有争议。传统观点认为其出于私怨——据《三国演义》描述,关羽曾反对刘备立刘封为嗣,称其“螟蛉之子,不可僭立”,劝刘备“远置将军于上庸山城之地,以杜后患”。虽正史未明确记载此语,但关羽“刚而自矜”的性格与刘封的养子身份确实存在天然矛盾,这种嫌隙极有可能影响了救援决策。从客观条件看,上庸三郡刚刚归附,申氏兄弟的忠诚度尚未稳固,若贸然调兵,确实存在后方叛乱的风险。
更深层的原因则在于权力层级的模糊。关羽虽被授予“假节钺”,拥有调度荆州兵马的权力,但上庸是否属于其管辖范围,史无明确定论。刘备派刘封统领孟达时,并未明确其需受关羽节制,这使得刘封有理由认为自己只需对刘备负责。此外,当时关羽战事正顺,“威震华夏”,刘封与孟达或许未能预判局势会迅速恶化,误以为无需紧急救援。然而,当吕蒙白衣渡江偷袭荆州、关羽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后,上庸援军的缺失便成为无法挽回的过错。
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关羽率残部退守麦城,最终在章乡被东吴将领潘璋擒杀,荆州彻底失守。消息传到汉中,刘备“恨之”,对刘封、孟达的不满已然公开。此时的刘封若能主动缓和与孟达的关系,或许还能共担罪责,但他反而激化矛盾,最终将孟达推向曹魏阵营。这一系列决策失误,使得刘封从“功臣”逐渐沦为“罪人”。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孟达在恐惧与怨恨中作出叛降决定。他先“表辞先主”,写下长篇表文辞别刘备,文中以“申生至孝反被亲疑,子胥至忠反遭君诛”自比,抒发内心的冤屈与不安。随后,孟达率部曲投降曹魏,此时曹操已死,曹丕继位,对孟达的归降极为欣喜。曹丕见孟达“姿容甚伟”且才华出众,任命其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阳亭侯,并将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合并为新城郡,以孟达为太守。
为彰显对孟达的信任,曹丕随即派遣征南将军夏侯尚、右将军徐晃与孟达一同率军进攻上庸,意图彻底夺取东三郡。在进军途中,孟达特意写信给刘封,劝其归降。刘封书》被完整收录于《三国志·刘封传》中,堪称三国时期劝降书的典范。孟达在信中直击刘封的身份痛点:“足下与汉中王,道路之人耳,亲非骨血而据势权,义非君臣而处上位”,指出刘禅已被立为太子,刘封的养子身份注定难以立足。
信中还以申生、重耳等历史人物为例,劝刘封“弃身来东,继嗣罗侯,不为背亲也;北面事君,以正纲纪,不为弃旧也”,承诺降魏后可恢复其罗侯后裔的身份与爵位。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与尖锐的剖析,刘封却选择拒绝投降。这一决策既体现了他对刘备的忠诚,也暴露了其政治判断力的缺失——他未能看清,此时的自己在蜀汉政权中已无回旋余地。
刘封的坚守并未换来转机。在曹魏大军与孟达叛军的夹击下,本就摇摆不定的申氏兄弟迅速倒戈,申仪率先反叛,申耽随后投降。失去地方势力支持的刘封军心动摇,很快被击败。建安二十五年七月,上庸失守,刘封率残部突围,一路向西逃回成都。东三郡的丢失,使蜀汉失去了东北方向的战略屏障,也让刘备彻底失去了对荆州的牵制能力,《隆中对》的战略构想彻底破灭。
回到成都的刘封,等待他的不是宽恕,而是最终的审判。刘备当面列举其两大罪状:一是“侵陵孟达”,导致其叛降曹魏;二是“不救关羽”,间接造成荆州失守。这两条罪状确实证据确凿,但若仅论此,刘封未必会被处死——蜀汉历史上,黄权降魏后家人仍被善待,马谡失街亭也未株连亲属。真正决定刘封命运的,是诸葛亮的一番进言。
刘备最终采纳了诸葛亮的建议,赐刘封自尽。这位养育了近二十年的养子,最终成为权力传承的牺牲品。刘封自尽前那句“恨不用孟子度之言”,充满了对命运的无奈与悔恨。而刘备“为之流涕”,也流露出内心的复杂情感——既有对养子之死的痛惜,也有对巩固国本的决绝。这种情感与理智的冲突,恰恰凸显了乱世中权力博弈的残酷性。
刘封死后,其子刘林得以保全性命,在魏元帝咸熙元年(公元264年)迁居河东郡,延续了家族血脉。而孟达降魏后虽一度风光,最终却因意图叛魏归蜀,被司马懿率军擒杀,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这两位曾经的同僚与对手,最终都以悲剧收场,成为三国权力游戏的注脚。
六、历史评说:身份与性格的双重悲剧
对于刘封的一生,历代史家与学者有着不同的评价。陈寿在《三国志》中将其与彭羕、廖立等“获罪见诛”者同列,认为他们“招祸取咎,无不自己也”,强调其悲剧源于自身行为过失。这种评价虽符合“咎由自取”的传统史观,却忽略了刘封所处的特殊境遇——养子身份带来的天然嫌疑,以及刘备集团权力结构的内在矛盾。
诸葛亮对刘封“刚烈勇猛,难以驾驭”的评价,精准点出了其性格弱点,但也反映了蜀汉政权对将领的控制逻辑。明朝学者李贽则提出不同见解,认为刘封“不救关羽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其拒绝孟达劝降的行为“值得肯定”。清初学者毛宗岗进一步指出,刘封的遗憾在于“明白得太晚了”,若能及早认清自身处境,或许可避免悲剧。
从现代史学视角来看,刘封的悲剧本质上是“身份悲剧”与“性格悲剧”的叠加。作为养子,他既是刘备家族的成员,又始终处于“外人”的边缘地带,这种身份的模糊性使其在权力传承中必然成为被牺牲的对象。而其刚猛的性格,使其在复杂的权力博弈中缺乏灵活性,既未能处理好与孟达的关系,也未能消除刘备与诸葛亮的猜忌。
在三国历史的长河中,刘封或许只是一个次要人物,但他的一生却折射出乱世中边缘群体的生存困境。他凭借勇武与忠诚获得高位,却因身份与性格的局限走向毁灭,其命运轨迹既与个人选择息息相关,也被时代与权力的洪流所裹挟。正如上庸的群山见证了他的荣耀与溃败,成都的宫墙也见证了权力博弈的残酷与无奈。刘封之死,不仅是一个将领的悲剧,更是三国时代权力逻辑的生动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