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的初冬,寒意裹着风,
刮过都督府的青砖高墙,将门前那面“朱”字大旗吹得猎猎作响。
府内的议事大厅里,却暖得像个蒸笼,
炭火烧得旺,将将领们的脸映得通红,也映得他们眼底的野心,愈发灼人。
拼死死活,不就为了公侯万代,封妻荫子么?
这座都督府,是朱元璋政权眼下的军事中枢,
大到江淮数千里的兵戈调度,小到一营一伍的粮草拨付,全在此间定夺。
自打朱元璋数年前拿下应天,
将这里当作龙潜之地,府里的灯火就没熄过,
夜半时分,总能听见将领们争论军机的嗓门,
比城外的更夫梆子还要响亮。
今日不同寻常。
府外的官道上,车马排了足有半里地,
从滁州来的骑兵统领,从常州来的水师将领,
还有从宁国前线赶回来的步军指挥使,
个个身披战甲,腰悬佩剑,脸上带着战场磨出来的煞气。
他们都是朱元璋麾下的顶梁柱,
今日被一纸调令召来,明面上是议江南之事,
暗地里,谁都揣着一桩心事——开国之后的爵位封赏。
都督马昕站在大厅的廊下,
手里捏着一卷刚拟好的军报,目光却落在厅内的人群里。
他从朱元璋起势,就跟着。
资历只比汤和,徐达差一线。
甚至比常遇春,大部分淮西将都早。
岁月流淌,他颔下留着一撮淡淡的胡须,文武双全。
谁看了,不说是名儒将。
他是朱元璋亲手提拔的都督府总管,管着军中人事调配,
这些年见惯了麾下将领的脾性。
此刻他心里明镜似的,
这群悍将,平日里在战场上是猛虎,
可一涉及到功劳爵位,便成了眦睚必报的豺狼。
厅内的人,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
东边那拨,个个神色张扬,说话嗓门震天,
正是跟着朱元璋从濠州起兵的淮西旧部,
更有不少是当年濠州城外,二十四位跟着朱元璋歃血为盟的兄弟
——也就是如今军中人人敬畏的淮西二十四将。
为首的是徐达,他穿一身玄色软甲,面容刚毅,正端着茶杯,听着身旁的常遇春高谈阔论。
徐达和朱元璋是同乡,
也是淮西二十四将的领头人,
打从郭子兴麾下起就跟着朱元璋,南征北战,攻克太平、拿下集庆,
哪一场硬仗都没落下,是公认的军中第一帅才。
他性子沉稳,用兵如神,可眉宇间那股傲气,藏都藏不住
——毕竟,这半壁江山,有一半是他带着淮西子弟打下来的。
“你悠着点,别把唾沫星子溅到汤将军脸上。”
徐达瞥了一眼身旁唾沫横飞的常遇春,低声提醒道。
常遇春“嚯”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叮当作响。
他生得虎背熊腰,额头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是当年攻打衢州时留下的。
此人投奔朱元璋时就放话“我当先锋,破敌则已”,
果然是天生的先锋将,
采石矶大战,他驾着小船直冲元兵的旗舰,把元将生擒,
人送外号“常十万”——意思是给他十万兵马,便能横扫天下。
“悠着?天德兄,你就是太谨小慎微了!”
常遇春扯开嗓子,声音洪亮得整个大厅都能听见,
“咱,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当年濠州城破,咱跟着主公吃糠咽菜,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如今应天稳了,江南大半握在手里,开国封侯,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咱别的不求,一个侯爵,总该有吧?”
坐在常遇春对面的汤和,闻言捋着胡子笑了。
汤和也是淮西二十四将之一,更是朱元璋的发小,两人一起放过牛,是最早跟着朱元璋起兵的人。
他性子圆滑,不像徐达那般严肃,
也不像常遇春那般莽撞,
当年朱元璋还是郭子兴麾下的小校时,
汤和就已经是千户,却心甘情愿听朱元璋调遣,这份情谊,是旁人比不了的。
“常将军这话在理!”
汤和放下茶杯,慢悠悠道,
“咱跟着主公,从濠州到应天,九死一生。
别的不说,就说咱这江南,当年王保保的兵把城围得铁桶似的,粮草断了三个月,
咱和弟兄们啃树皮、吃草根,愣是没让城破了。
这功劳,换个侯爵,不过分吧?”
汤和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将领就接了话:“汤大哥这话,说到咱心坎里了!”
说话的是周德兴,也是淮西二十四将之一,和朱元璋是同乡,
此人擅长练兵,
早年朱元璋麾下的亲兵,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大战时,他带着亲兵护卫朱元璋的中军,
硬生生挡住了元兵的三次冲锋,救了朱元璋一命。
周德兴拍着胸脯道:“咱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能替主公守住中军!
当年那一战,若不是咱带着弟兄们死磕,主公怕是早就遭了王保保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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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这份救命之恩,咱的侯爵,也跑不了吧?”
“那是自然!”
坐在周德兴身旁的华云龙,也是淮西二十四将之一,
他早年擅长水战,后来跟着常遇春攻打镇江,立下不少战功,
此刻他眯着眼道,
“咱淮西二十四将,个个都是主公的左膀右臂,
别说侯爵,就是国公,也该有几个人能拿到!
那些后来的降将,想跟咱抢爵位,门儿都没有!”
华云龙这话,像一根针,狠狠刺在了西边那拨人的心上。
西边坐着的,是这些年归顺朱元璋的降将。
为首的是康茂才,他原本是元朝的淮西宣慰使,驻守采石矶,
当年朱元璋攻打采石,康茂才死守数月,
后来朱元璋派人劝降,他才带着水军归顺。
此人精通水战,归顺后帮朱元璋训练水师,大战时,他带着战船冲在最前面,烧了大元数十艘战船,功劳不小。
他穿着一身青色官袍,面容儒雅,此刻正端着茶碗,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没说话,
可眼底的不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坐在康茂才身旁的傅友德,却是个按捺不住的性子。
傅友德的履历,比谁都复杂——早年跟着刘福通,后来投奔明玉珍,明玉珍不用他,
又转投陈友谅,直到陈友谅打压他,他才愤愤不平地归顺朱元璋。
此人勇猛善战,尤其擅长骑兵突击,攻打安庆时,
他带着数十骑冲阵,连破敌军三道防线,生擒守将,一战成名。
听到华云龙的话,傅友德“啪”地放下茶碗,冷笑道:“华将军这话,怕是说得太满了吧?
什么叫后来的没资格?
敢问华将军,去年攻打安丰,是谁带着骑兵绕后,切断了元狗子的粮道?
是我傅友德!
前年大战,是谁带着水师夜袭粮船,烧了他的百万石粮草?
是康茂才将军!咱降将怎么了?
咱的功劳,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不比你们淮西子弟少!”
傅友德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厅里瞬间安静了几分。
常遇春转头瞪着傅友德,三角眼一眯,煞气毕露:“傅友德,你算个什么东西?
三易其主的降将,也敢在这儿叫嚣?
若不是主公仁慈收留你,你现在早成了陈友谅的刀下鬼了!
还敢提功劳?”
“你!”
傅友德腾地站起身,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双目赤红,
“常遇春,你别欺人太甚!咱降将怎么了?
当年你在衢州被元军打得节节败退,是谁率军增援,帮你解了围?
是我傅友德!今日你敢辱我,咱就敢跟你在这厅里分个高下!”
“来啊!怕你不成?”
常遇春也霍然起身,虎背熊腰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
“当年在滁州,咱一拳打死过三个元兵,今日就揍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降将!”
眼看两人就要动手,徐达连忙起身拉住常遇春,
沉声道:“常将军休得无礼!
傅将军也是主公的爱将,你怎能如此说话?”
汤和也赶紧打圆场:“是啊是啊,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可淮西二十四将里,却有人不乐意了。
郑遇春站了起来,也是淮西二十四将之一,性子和常遇春一样火爆,
指着傅友德骂道:“傅友德,你少在这里撒野!
咱淮西的地盘,轮不到你一个降将撒野!”
“郑遇春,你闭嘴!”
傅友德怒喝一声,“你哥在衢州吃了败仗,你还有脸在这里说三道四?”
“你找死!”
郑遇春拔出佩剑,就要冲上去。
康茂才赶紧拉住傅友德,又对着郑遇春拱手道:
“郑将军息怒,傅将军也是一时冲动,还望海涵。”
可厅里的气氛,已经彻底炸了。
淮西二十四将里的郭兴、郭英兄弟,也站了起来,
郭兴沉声道:“傅将军,咱淮西子弟跟着主公出生入死的时候,你还在陈友谅麾下当你的裨将呢!
论资历,你差远了!
论功劳,你也未必比得上咱!”
郭英跟着道:“就是!
当年攻打常州,咱带着弟兄们爬城墙,死了多少人?
你傅友德,不过是捡了个便宜,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争爵位?”
降将这边,丁德兴也忍不住了。
丁德兴原本是元朝的万户,归顺朱元璋后,跟着徐达攻打镇江,立下不少战功,
他站起身道:“郭英将军这话,怕是忘了去年攻打宁国的事了吧?
若不是我带着降兵冲在最前面,你们能那么容易拿下宁国?
功劳是大家的,凭什么只有你们淮西子弟能封侯?”
“凭什么?就凭咱是主公的同乡!”
周德兴扯着嗓子喊,“主公是濠州人,咱是主公的自家人!
你们这些降将,不过是外人!”
“外人?”
傅友德气得浑身发抖,“好一个外人!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鸟尽弓藏,什么叫兔死狗烹!”
,!
这话一出,厅里瞬间死寂。
傅友德这话,诛心至极。
马昕站在廊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眉头越皱越紧。
他太清楚这些将领的性子了——淮西二十四将,风格各异,却都抱着“同乡即亲信”的念头,
徐达沉稳却护短,
常遇春勇猛却残暴,汤和圆滑却偏心,
周德兴忠勇却狭隘,华云龙善战却傲慢,他们仗着资历老、和主公的关系近,
个个眼高于顶,觉得爵位是他们应得的;
而降将们,憋着一股劲想证明自己,生怕被人瞧不起,对爵位更是势在必得。
两派的矛盾,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今日不过是借着“封侯”的由头,彻底爆发出来。
他想起了去年发生的事。
当时朱元璋论功行赏,封了几个千户,
淮西二十四将里的周德兴,明明功劳不如降将丁德兴,却因为是主公的同乡,封了正千户,
丁德兴只封了个副千户。
丁德兴不服,去找主公理论,结果被朱元璋斥责了一顿,说他“心怀怨怼,不堪大用”。
从那以后,降将们就憋着一口气,
而淮西二十四将,则更加骄横。
马昕的目光,落在了徐达身上。
徐达是淮西二十四将的领袖,也是少数几个还算理智的人。
可即便是徐达,心里也未必没有偏袒。
马昕记得,上个月徐达去宁国视察军务,特意提拔了三个淮西出身的校尉,
而宁国守将里,有两个降将立了功,
却只得了些赏赐,连官职都没升。
再看常遇春,此人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而且性情残暴,
当年攻克某城时,他差点屠城,还是朱元璋下了死命令才作罢。
这样的人,若没有压制,手握重兵,日后怕是会惹出大祸。
还有傅友德,此人的确善战,可性子太过刚烈,容易冲动。
今日被常遇春一激,就差点拔刀相向,
若是日后,手握一方兵权,怕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作乱。
马昕越想,心里越凉。
他想起了前朝的教训——元朝末年,那些手握兵权的将领,个个骄横跋扈,不服朝廷调遣,
最终导致天下大乱。
如今主公麾下的这些将领,比之元朝末年的那些将领,有过之而无不及。
尤其是淮西二十四将,他们是朱元璋的起家班底,个个手握重兵,占据着军中的要害职位。
若是开国之后,真的按照他们的想法分封爵位,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会因为爵位高而更加骄纵,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降将们会因为爵位低而心怀怨怼,甚至可能叛逃。
到时候,刚刚安定的天下,又会陷入战火之中。
这就是骄兵悍将的可怕之处——他们能帮你打天下,却不能帮你守天下。
他们眼里只有功劳和爵位,没有君臣之分,没有家国大义。
一旦他们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反噬其主。
马昕甚至能想象到,开国封侯之日,会是何等的混乱。
徐达、常遇春这些淮西二十四将的核心人物,定然会索要国公之位,
而周德兴等人,会要求一等侯;
而降将们,则会因为封赏不公而大闹朝堂。
到时候,朱元璋就算是想平衡,也未必能压得住这群猛虎。
就在马昕心绪不宁之际,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侍卫快步跑了进来,高声唱喏:“主公到——”
厅里的喧哗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站起身,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只见朱元璋身着一身赭黄色的便服,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
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目光扫过众人,
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身后跟着李善长和刘基,
李善长是淮西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刘基则是浙江人,面色冷峻。
朱元璋走到主位上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厅中的将领,
沉声道:“今日召诸位前来,有两件事。
第一件,议江南之事。
如今天完内乱,民不聊生,正是西进的大好时机。
我意,明年开春,以徐达为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率二十万大军,直取天完!”
厅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徐达和常遇春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傅友德和康茂才等人,也纷纷拱手领命,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主帅和副帅,都是淮西旧部,
他们这些降将,又只能做配角了。
朱元璋抬手压了压,待众人安静下来,才缓缓道:“第二件事,便是议开国封赏之事。
天下平定之后,我当登基称帝,建国号为大明。
届时,定然会论功行赏,册封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凡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都不会亏待。”
这话一出,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
常遇春忍不住上前一步,大声道:“主公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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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淮西子弟,跟着主公出生入死,
只求主公论功行赏,莫要亏待了咱这些老兄弟!”
傅友德也上前一步,沉声道:“主公!臣等,也愿为大明肝脑涂地,
只求主公赏罚分明,以功劳论爵位,不以出身论高低!”
朱元璋看着两人,目光深邃,嘴角却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诸位放心,我朱元璋向来赏罚分明。
功劳大的,自然封爵高;
功劳小的,也有赏赐。只是”
朱元璋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扫过众人:“若是有人敢恃功自傲,目无王法,
即便是立下赫赫战功,我也绝不轻饶!”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将领的头上。
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马昕站在廊下,看着朱元璋那双深邃的眼睛,心里陡然一颤。
他知道,主公心里,早就有了盘算。
这些骄兵悍将,是他打天下的利器,也是他坐天下的隐患。
今日这番话,既是安抚,也是敲打。
可马昕更清楚,人的欲望,是无穷的。
今日的敲打,未必能压得住日后的野心。
开国封侯的那一天,注定会是一场风波。
而这座应天都督府,不过是这场风波的起点。
风,依旧刮着,吹得大旗猎猎作响。
马昕看着厅里那些神色各异的将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悍将,终究是一把双刃剑。
用好了,能开疆拓土;用不好,便会引火烧身。
而此刻的应天都督府,正处在这把双刃剑的锋芒之下,风雨欲来。
他感慨道:“将士争军功,文士夺地位。难难难!这个平衡不好做啊!
众口难调,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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