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疲惫,浅浅吃了饭,诸人就离开了。
次日傍晚,朱元璋让人将马昕叫了过来。说有大事商议。
酉时刚过,街巷便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唯有巡夜士卒的甲叶摩擦声偶尔传来,
混着远处江风的呜咽,添了几分乱世的沉郁。
这座江南重镇,虽在吴王朱元璋麾下暂得安稳,
可江北元军未退,陈友谅、张士诚虎视眈眈,空气中始终萦绕着一丝紧绷的气息,
连寻常人家的炊烟,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安稳。
映着四壁简朴的木墙,八仙桌上铺着粗布桌布,
几道家常菜冒着热气,香气氤氲,驱散了些许凉意。
马秀英系着青布围裙,刚从后厨端来最后一碗汤,
动作麻利地将碗筷摆齐,对着里间扬声喊了句:“重八,昕哥儿,标儿,饭好了,快过来趁热吃。”
话音落,朱元璋掀帘而入,一身藏青色常服,
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严,眉宇间却仍带着征战的凌厉,
只是见了马秀英,那几分锐利稍稍柔和。
紧随其后的是朱标,身形单薄,眉眼间承了父母的温润,
却已透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规规矩矩地跟在父亲身后,轻声喊了句“娘”。
最后进来的是马昕,马秀英的亲弟弟,
一身短打,进门便笑着搓手:“姐,闻着香味儿就馋了,还是你炒的菜合胃口,
比府里厨子做的强多了。”
马秀英笑着嗔了他一句:“就你嘴甜,坐吧,都是些家常吃食,不比外头精致,却也管饱暖。”
说着,她指着桌上的菜一一介绍,语气自然:
“这盘是炒茨菰,后院菜畦刚收的,脆嫩得很,清炒最爽口;
这碗是炖菘菜,加了块腊肉提香,天凉了吃着暖身子;
还有清蒸鲈鱼,今日码头刚到的鲜货,给标儿补补气血;
这碟是菜油炒鸡蛋,家里鸡下的,难得吃回荤;
最后这个是黄豆羹,磨了黄豆煮的,解腻又顶饿。”
鲈鱼是江南水乡特产,鸡蛋和腊肉在乱世中已算稀罕物,
便是吴王府,也未有过多奢华,透着几分乱世里的务实与节俭
——毕竟军中粮草尚需精打细算,百姓更是多有饥寒,
朱元璋向来不喜铺张,马秀英也向来勤俭持家,这般饭菜,已是府中难得的丰盛。
朱元璋坐下,拿起筷子,先给朱标夹了块鲈鱼,沉声道:“标儿,多吃点,正是长身子的时候,
往后要多听多看,知晓这天下的难处,
也知晓咱们如今的安稳,来得有多不易。”
朱标点头,小声应道:“孩儿知道了,父亲。”
马昕拿起筷子,夹了口炒茨菰,嚼得清脆作响,含糊道:“姐夫,如今咱们占了应天许久,
又拿下了周边常州、镇江几十座城池,
百姓也渐渐归拢,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可元廷还在北方苟延,陈友谅在江西、湖北坐大,张士诚占着苏州富庶之地,
这乱世啥时候才能到头啊?
咱们总不能一直当个吴王,守着这江南一隅吧?”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瞬间沉了几分,
烛火摇曳,映得众人的神色都凝重了些。
马秀英给马昕盛了碗黄豆羹,轻声道:“昕哥,饭桌上先吃饭,可你这话也说到了点子上。
这些年,咱们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有的人家妻离子散,
有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靠乞讨为生,若不早日平定天下,这样的惨状还会继续。
只是开国建制不是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重八这些日子,怕是也在为这事烦心。”
朱元璋放下筷子,端起桌上的粗瓷碗,
喝了口温水,眸光沉沉,语气凝重:“秀英说得对,守着江南一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元廷暴虐,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官吏贪腐,滥杀无辜,早已失尽民心;
陈友谅野心勃勃,行事狠辣,动辄屠城,百姓畏之如虎;
张士诚贪图享乐,胸无大志,只知搜刮民脂民膏,根本护不住麾下百姓。
必须得开国建制,立规矩,定章法,才能让百姓真正过上安稳日子。”
马昕停下筷子,看向朱元璋,眼中带着几分敬佩,
又有几分疑惑:“姐夫,我懂你的意思,开国是好事,能结束乱世,
政体怎么定,这些都是天大的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朱元璋叹了口气,语气沉了些:“正统二字,
从不是靠武力强夺,也不是靠名分自居,而是民心所向。
元廷入主中原百年,可从未把汉人当人看,
苛政猛于虎,百姓早已苦元久矣,所谓的正统,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的幌子。
减免赋税,安抚流民,给百姓分田地,让他们能活下去,百姓愿意跟着咱们,这便是最足的正统。”
他顿了顿,看向朱标,似是教导,又似是坚定信念:
“标儿,你要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下的根本是百姓。
只要能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住,能结束战乱,
哪怕咱们推翻元廷开国,也是顺应天意、顺应民心,何来乱臣贼子之说?
各路反王互相攻伐,百姓流离失所,那才是违背天意,辜负民心。”
朱标认真点头,将父亲的话记在心里,轻声道:
“孩儿明白,父亲是想救天下百姓于水火,这样的开国,百姓都会感激父亲的。
只是开国之后,文武官员的安排,还有政体的设定,定然十分复杂,父亲可有头绪?”
提到文武和政体,朱元璋的神色愈发深沉,
他拿起筷子,夹了口炖菘菜,慢慢嚼着,似在梳理思绪,片刻后才道:
“这些日子,我召了李善长、刘伯温、徐达、汤和他们几个商议过,
只是众人意见不一,一时也没定下来,
今日正好问问你们,也听听家人的想法。”
马秀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轻声道:
刘伯温先生聪慧,谋略过人,徐达将军和汤和将军都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打仗勇猛,
他们的提议,定然各有道理,你说说看,他们都有哪些想法?”
朱元璋点头,缓缓道:“先说开国的时机,
李善长和徐达的意见相近,都觉得如今咱们势力已成,江南根基稳固,麾下兵强马壮,百姓归附,应当尽快开国,
这样既能鼓舞军心民心,也能名正言顺地讨伐元廷和各路反王,
让天下人知晓,咱们是要平定乱世、建立新朝,而非仅仅争夺地盘。”
“那刘伯温和汤和将军呢?他们不赞同尽快开国吗?”
马昕忍不住问道,在他看来,早日开国是好事,能让兄弟们更有奔头。
朱元璋摇头:“也不是不赞同,只是他们顾虑更多。
刘伯温说,如今元廷虽颓,却仍有北方大片疆域,兵力尚存,
陈友谅势力最强,随时可能南下,张士诚虽懦弱,却也占据富庶之地,粮草充足,
若是咱们贸然开国,定会成为元廷和陈友谅、张士诚的共同目标,
他们可能会联手对付咱们,届时腹背受敌,战事会更加艰难,
不如先集中兵力,先灭陈友谅,再除张士诚,
最后挥师北伐,推翻元廷,平定天下后再开国,更为稳妥。”
他说军中将士虽勇猛,可连年征战,早已疲惫,百姓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积累粮草,
若是现在开国,既要应对战事,又要打理朝政,
不如先解决外患,再安心开国建制,让百姓能安稳过上几年日子,再承受开国后的各项事务。”
马昕皱了皱眉,道:“这么说来,两边的意见都有道理。,能鼓舞士气,确立名分;
先平定四方再开国,能避免腹背受敌,让百姓休养生息。
这确实难选,姐夫你更倾向于哪一边?”
朱元璋苦笑一声:“我若是有主意,也不会这般纠结了。
尽快开国,能抢占正统名分,让天下人知道新朝将立,吸引更多贤才归附,
也能让麾下将士有更多盼头,毕竟跟着我出生入死多年,他们也盼着能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可先平定四方再开国,确实更稳妥,如今外患未除,
若是开国后战事不利,不仅会动摇军心民心,
还可能让好不容易积累的势力受损,甚至功亏一篑。”
马秀英沉默片刻,轻声道:“重八,我虽不懂朝堂战事,可这些年跟着你,也见过不少百姓的苦难。
百姓最在意的,从来不是谁开国、什么时候开国,而是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过上安稳日子。
若是尽快开国,能让百姓看到希望,能让军心更稳,或许也能加快平定乱世的脚步;
可若是因为开国,让战事更激烈,百姓再次遭受战火,那反而违背了咱们开国的初衷。”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觉得,刘伯温先生和汤和将军的顾虑,确实该重视。
陈友谅野心勃勃,向来视咱们为眼中钉,
若是咱们开国,他定然会趁机发难,张士诚虽懦弱,也可能被元廷胁迫,或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届时腹背受敌,确实凶险。
不如先稳住阵脚,集中兵力对付陈友谅,
他是最大的威胁,解决了他,剩下的张士诚和元廷,便容易对付多了,
等平定四方,再开国建制,百姓能安稳,军心也能稳固,更稳妥些。”
朱标看着父亲,轻声道:“娘说得有道理,孩儿也觉得,先平定外患更重要。
只有彻底平定天下,结束战乱,开国才有意义,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安稳日子。”
马昕想了想,也点头道:“姐夫,姐和标儿说得对,稳妥些好。
咱们麾下将士虽然勇猛,可腹背受敌终究麻烦,陈友谅那厮心狠手辣,打仗也有一套,
若是他联合元廷或张士诚,确实不好对付。
不如先集中力量灭了他,再一步步来,
兄弟们都能等,只要能平定乱世,过上安稳日子,晚几年开国也无妨。”
朱元璋静静听着家人的话,眸光沉沉,似在思索,片刻后,他缓缓点头: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百姓的安稳,战事的稳妥,确实比急于开国更重要。
陈友谅一日不除,便一日是心腹大患,
若是贸然开国,只会给他可乘之机,届时反而得不偿失。
看来,开国的时机,还是得往后推推,先集中兵力平定四方,再议开国之事。”
说完,朱元璋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凝重:
“不过,开国的时机可以缓,可文武安排和政体设定,却要提前谋划,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在这两件事上,意见也不一样,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马秀英点头:“文武之事,关乎朝廷稳定,
确实要提前谋划,他们都有哪些提议?”
朱元璋道:“先说文武平衡,李善长提议,
开国后设中书省总领政务,由文臣主持,掌天下钱粮、民政、人事,
设大都督府掌军务,由武臣主持,掌天下兵权,
二者各司其职,互不干涉,这样能避免文武争斗,也能让政务和军务顺畅运转。
他还说,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二者缺一不可,要重用文臣治理天下,安抚百姓,
也要厚待武臣,封爵赐地,让他们安享荣华,以彰显朝廷恩宠。”
“徐达和汤和则不赞同文武互不干涉,
他们说,若是文臣掌政务,武臣掌兵权,互不干涉,
时间久了,容易出现文臣不懂军务,武臣不懂政务的情况,
遇到战事,文臣无法及时调配粮草,武臣无法及时了解地方情况,容易延误战机;
而且,武臣掌兵权,若是无人约束,容易骄兵悍将,尾大不掉,
就像当年的元廷,武将专权,互相倾轧,最终祸乱朝纲。
他们提议,兵权归朝廷所有,大都督府掌领兵之权,却无调兵之权,
战时由朝廷调遣将领,战后将领归朝,兵权交还,这样能约束武臣,避免兵权旁落。”
马昕闻言,皱了皱眉,道:“徐达大哥和汤和大哥说得有道理,
兵权确实不能让武臣独自掌控,咱们麾下的武将,
都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忠心耿耿,可难免有性子烈、不懂规矩的,
若是兵权在手,无人约束,时间久了,确实容易出问题。
只是,调兵之权归中书省,若是中书省由文臣主持,文臣不懂军务,胡乱调兵,也会误事啊。”
朱元璋点头:“你说得对,这也是刘伯温的顾虑。
刘伯温提议,设中书省掌政务,大都督府掌军务,
御史台则负责弹劾文武百官,不管是文臣还是武臣,
只要有过错,都能弹劾,这样既能避免文臣专权,也能约束武臣,还能保证朝廷清明。”
他顿了顿,继续道:“刘伯温还说,武臣虽出身行伍,也要让他们读书识字,知晓礼法规矩,
明白忠君爱国的道理,不能只知打杀;
文臣也要了解军务,知晓天下战事的艰难,不能纸上谈兵,这样文武才能相互配合,共同治理天下。
而且,对于功劳大的武臣,封爵赐地可以,
但要收回兵权,让他们安享荣华,却不能掌兵,避免尾大不掉。”
马秀英沉默片刻,轻声道:“刘伯温先生考虑得确实周全,三者相互制衡,能避免一方独大,也能保证朝廷的稳定。
文武平衡,不仅在于制度约束,也在于让他们相互理解、相互配合,让武臣读书,文臣知军务,确实是个好办法。
只是,厚待武臣是应该的,他们跟着你出生入死,功劳卓着,封爵赐地是他们应得的,
收回兵权,他们会不会有怨言,寒了心?”
朱元璋叹了口气:“这也是我顾虑的地方。
徐达、汤和他们几个,都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跟着我打了十几年仗,出生入死,立下无数战功,
若是现在收回他们的兵权,确实怕他们寒心。
可若是不收回,一旦他们权势过盛,不仅会威胁朝廷稳定,也可能让他们自己迷失心性,最终落得个不好的下场。
当年元廷的武将,大多是这般结局,我不想让兄弟们重蹈覆辙。”
朱标轻声道:“父亲,或许可以和徐达叔叔、汤和叔叔他们好好说说,
让他们明白,收回兵权是为了朝廷稳定,
为了天下百姓,也是为了他们自己和家人能安享荣华,避免日后出现祸端。
兄弟们若是知晓父亲的苦心,想必不会有怨言的。”
马昕也道:“姐夫,徐达大哥和汤和大哥都是明事理的人,
他们跟着你这么多年,知道你是为了天下百姓,也知道你不会亏待他们。
只要你好好和他们说清楚,他们定然能理解,不会寒心的。”
朱元璋点头,眸光渐渐坚定了些:“你们说得对,回头我会和徐达、汤和他们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