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白厅的阴影(1 / 1)

伦敦的雨,下得矜持而绵密,不像热带暴雨那般酣畅淋漓,更像一种无处不在的、带着陈旧石头和湿羊毛气息的潮气,钻进骨髓。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将白厅街那些新古典主义的庞大建筑压得愈发肃穆、森严。

楚靖远撑着一把纯黑色的长柄伞,站在特拉法加广场国家美术馆的柱廊下,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细流,滴落在脚边湿漉漉的石板上。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没有戴围巾,领口露出一截挺括的白衬衫。目光平静地穿过雨幕,望着广场上那尊被雨打湿的纳尔逊勋爵雕像,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唐宁街入口。

这里离权力的心脏太近了。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几个世纪以来,无数秘密、交易和决策沉淀下来的无形尘埃。选择在这里,与那个人会面,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试探。

他看了看腕表,时间刚好。没有早到以示殷勤,也没有迟到故作姿态。将雨伞稍稍抬高,他步入雨中,穿过广场,走向一条与白厅街平行、更为幽静的小巷。巷子深处,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橡木门,门楣上方的石雕徽章早已被岁月风雨磨蚀得难以辨认。

他收起伞,在门旁的黄铜门铃上,按照约定的节奏,轻轻叩了三下,停顿,又两下。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苍老但眼神清澈如鹰的脸,穿着笔挺但款式保守的黑色管家服,领结打得一丝不苟。“楚先生?”声音低沉,带着标准的伦敦西区口音。

“是我。”

“请进,爵士在等您。”老管家侧身让开,动作流畅无声。

门内是一个狭小的玄关,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墙壁是深色的实木护墙板,空气里有淡淡的雪茄、旧书和上光蜡的味道。老管家接过楚靖远湿漉漉的雨伞和外套,挂在一个黄铜衣帽架上,然后引着他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来到一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前。

“安德森爵士就在里面。”老管家微微躬身,替楚靖远推开了门。

房间比预想的要宽敞,是一个典型的老派英国绅士书房。高至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皮面精装书,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摆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被雨水打湿的庭院。壁炉里燃着真正的木柴,发出令人安心的噼啪声,驱散着室外的阴寒。

书桌后,一个人正背对着门,望着窗外的雨景。他坐着,只能看到一个轮廓——银灰色的头发修剪得短而整齐,肩膀宽阔,即使坐着也保持着一种军人般的挺拔。

“楚先生,伦敦的天气,总是这样欢迎客人。”那人没有回头,声音传来,是那种经过精心修饰、几乎听不出地域口音的英式英语,平稳,清晰,每个音节都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从容,以及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情报分析官的审慎距离感。

“雨水能洗去尘埃,也能让人更清醒。”楚靖远走到书桌前,在对面一张同样厚重的皮面扶手椅上坐下,姿态放松,却不随意。

椅子上的人终于缓缓转过身。安德森爵士,前军情六处(i6)负责东亚及东南亚事务的副处长,三年前“光荣退休”。官方照片上的他眼神锐利,不苟言笑,而眼前的真人,虽然年过六旬,但面部线条依旧清晰硬朗,银灰色的眉毛下,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却比照片上更加深邃,像两口深潭,平静无波,却能吞噬所有光线和情绪。他穿着熨帖的深蓝色三件套西装,口袋巾折叠得如同几何标本,整个人像一件保养得极好的古董仪器,精密,可靠,也充满了岁月的秘密。

“清醒,”安德森爵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似乎有零点一毫米的上扬,但那算不上一丝笑容,“确实是一种宝贵的品质,尤其在处理复杂事务的时候。茶?还是威士忌?这种天气,我推荐后者,加点水。”

“威士忌,谢谢,纯饮。”楚靖远说。

安德森爵士点了点头,按下书桌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按钮。片刻,那位老管家无声地进来,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已经打开、标签陈旧的麦卡伦威士忌,两个水晶杯,和一个雕花玻璃水罐。他熟练地倒了两杯酒,放在两人面前,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安德森爵士拿起自己那杯,轻轻晃动着琥珀色的酒液,目光却没有离开楚靖远。“通过史密斯勋爵转交的会面请求,措辞很谨慎,但也很大胆。想聘请一个‘退休的、熟悉国际规则与特殊渠道’的顾问,为‘日益增长的海外资产和复杂关系’提供‘指导’。”他顿了顿,抿了一口酒,“很官方的说法。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你附在那份请求后面的……‘附件’。”

楚靖远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不是一份简历或资产列表,而是一份经过巧妙剪辑和匿名处理的、关于“海丰号”事件部分调查进展的摘要,以及一份对奥尔斯顿家族近期某些隐秘资金流动的初步分析报告。这些资料,远非一个普通商人所能触及,更别说如此精准地送到他安德森这样的人手里。

“附件只是想说明,我需要应对的‘复杂性’,可能超出一般商业顾问的经验范畴。”楚靖远也拿起酒杯,但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水晶杯壁传来的微凉,“而我相信,安德森爵士的经验和人脉,能够帮助我,在这些复杂的水域里,更安全地航行,甚至……在某些时候,开辟出新的航道。”

“航道……”安德森爵士品味着这个词,蓝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我看了你最近的动向。德国施密特家族,那个骄傲的海因里希。意大利的罗西小姐,一个聪明但处境微妙的金融家。还有新加坡那位正走背运的船东陈先生。你在编织一张网,楚先生。一张覆盖制造、金融、物流的网。野心不小。”

他没有用疑问句,而是陈述句。这表明,在楚靖远调查他的同时,他也对楚靖远做了相当深入的了解。

“网需要结点,也需要梳理网线的人。”楚靖远坦然承认,“尤其是在欧洲和更广阔的海外。资产需要保护,关系需要维护,信息需要甄别,某些……特殊的沟通渠道,也需要建立和维护。这些,都需要一位真正懂得游戏规则,并且知道如何利用规则、甚至在必要时绕过规则的‘管家’。”

“管家……”安德森爵士放下酒杯,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一个有趣的比喻。但真正的管家,不仅要知道如何擦拭银器和管理酒窖,更要知道,哪些客人该从正门迎入,哪些该从后门悄悄引见,哪些信件该放在主人的书桌上,哪些……该直接扔进壁炉里烧掉。甚至,要知道在主人遭遇不测时,如何启动应急程序,守住这个家。”

他的话语平淡,但其中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他所指的“管家”职责,已经远远超出了常规的资产管理或关系顾问范畴,涉及了情报处理、危机应对、甚至某些灰色地带的操作。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楚靖远迎着他的目光,“一个能帮我守住海外家业,并能在关键时刻,提供‘特殊建议’和‘特殊通道’的管家。当然,这个管家需要绝对的忠诚和谨慎,相应的,他也会获得远高于一般顾问的权限、资源,以及……一份与他贡献相匹配的、长期的保障。”

“忠诚是买不来的,楚先生。”安德森爵士的语气依旧平稳,“尤其是对我这个年纪、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事情的人来说。信任需要建立,而建立信任需要时间和……共同的基础。”

“时间我们都有。”楚靖远说,“至于共同的基础,我想我们已经有一个了。”他指了指那份无形的“附件”所代表的内容——对奥尔斯顿家族及其可能涉及的阴暗面的关注。

安德森爵士沉默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渐渐沥沥的雨。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

“奥尔斯顿家族……一个典型的新大陆暴发户与旧大陆贵族糟粕的结合体。贪婪,短视,但不得不承认,在某些领域,他们很有能量,也很……不择手段。”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三年前,我还在任时,处理过一件与他们间接相关的事情。他们在中亚某个前苏联共和国,试图通过操纵当地政治势力和雇佣非正规武装,攫取一处稀有金属矿的开采权。手段很脏,差点引发区域性外交事件。我们当时……施加了一些压力,让他们收敛了些。但显然,他们并没有真正吸取教训,只是把爪子伸向了其他地方,方式也更隐蔽了。”

这是他第一次透露个人信息,虽然隐晦,但意义重大。这表示他开始将楚靖远视为一个可以交换某些层面信息的潜在合作者。

“那么,您认为,他们现在在亚洲的动作,最终目标是什么?”楚靖远问,这是一个试探,也是请教。

安德森爵士转回目光,蓝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光。“控制。或者,至少是严重干扰。控制关键资源的上游供给,干扰竞争对手的供应链和项目进展。他们信奉的是最原始的丛林法则,只不过披上了现代商业的外衣。对付他们,常规的商业竞争手段往往效果有限,因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使用非商业工具。”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你找陈永仁,是想构建一条不受他们干扰的物流生命线。罗西,是想在欧洲金融界打入楔子,获取信息和资本杠杆。施密特,是想在高端制造和技术上获得支点。思路很清晰。但是,”他话锋一转,“你缺一个能将所有这些点串联起来,并能提前预警来自阴影中的攻击,以及在攻击到来时,知道该如何最有效防御和反击的‘中枢神经’。尤其当你的对手,是奥尔斯顿这种习惯于在棋盘外落子的人。”

楚靖远没有否认。“所以,我需要您的中枢神经。”

安德森爵士靠回椅背,再次拿起酒杯,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酒精似乎让他眼中的锐利柔和了零点几分,但深处的算计光芒却更加清晰。

“我可以接受你的聘请。”他终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但条件紧随而至,“头衔可以是‘海外资产与特殊关系顾问’。但我需要几个保证。”

“请讲。”

“第一,我直接对你负责,只听命于你一人。我的建议,你可以采纳或不采纳,但决策过程必须有我的知情和评估。第二,我需要一个独立于你现有商业体系之外的、由我完全掌控的小型团队和预算,用于信息收集、分析和某些特殊联络。人员我来挑选,资金来源必须绝对干净且隐蔽。第三,在任何情况下,我与你的关系,以及我所进行的某些‘顾问活动’,不能与女王陛下的政府产生任何官方层面的关联或误解。这意味着,在某些极其敏感的领域,我的行动需要你提供额外的‘政治隔热’保证。”

条件苛刻,但合情合理。他要的是绝对的独立性、行动自由和安全保障。

“可以。”楚靖远回答得干脆,“团队和预算,我会让赵芷蕾配合你建立独立账户和掩护架构。政治隔热……我会通过适当的渠道,做出必要的安排。”他没有明说是什么渠道,但安德森爵士似乎并不需要他明说。

“很好。”安德森爵士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可以称之为“表情”的变化——那是一种达成了重要交易后的、混合着谨慎与期许的复杂神色。“那么,作为上任后的第一份‘顾问建议’……”

他伸手,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楚靖远面前。

“这是什么?”楚靖远没有立刻去拿。

“一份名单。”安德森爵士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与壁炉里木柴的噼啪声融为一体,“上面有三个人。一个在维也纳,是东欧那个‘退伍军人互助会’曾经的财务顾问,现在经营着一家小画廊,洗钱,也贩卖情报。一个在迪拜,表面是豪华汽车经销商,实际上是中东几个敏感客户与外部‘服务提供商’之间的重要掮客。第三个……在伦敦本地,一位看似与金融城毫无瓜葛的退休外交官,但他有个儿子,在奥尔斯顿家族基金的法律部门担任初级合伙人的秘书。”

楚靖远拿起信封,没有打开。分量很轻,但里面的信息可能重若千钧。

“他们未必都知道‘海丰号’或越州港的事情,但他们的位置,就像蜘蛛网上的几个节点。轻轻触动,或许就能看到整张网的颤动,甚至找到那只织网的蜘蛛。”安德森爵士缓缓说道,“当然,如何‘触动’,需要技巧。过于直接,会打草惊蛇。过于迂回,可能一无所获。这需要你手下那位……秦凤舞女士,还有苏映雪小姐的资源,谨慎配合。”

他连秦凤舞和苏映雪都知道,并且已经初步思考了行动配合。这份功课,做得比楚靖远预想的还要深入。

“我会安排。”楚靖远将信封仔细收好。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稀薄的、苍白的阳光斜斜地射进庭院,照亮了湿漉漉的鹅卵石地面和墙角的青苔。

安德森爵士也看向那缕阳光,脸上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雨停了。看来,伦敦还是愿意给客人一点好脸色看的。”他站起身,表示会面结束,“具体的工作细节和沟通协议,我的助理会与你的赵芷蕾小姐对接。至于我本人……在需要我提供‘特殊建议’的时候,你知道如何找到我。”

楚靖远也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合作愉快,安德森爵士。”

两只手握在一起。安德森爵士的手干燥而有力,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略显粗糙的皮肤质感,但握持稳定。

“合作愉快,楚先生。”安德森爵士说道,蓝灰色的眼睛深深看了楚靖远一眼,“记住,在白厅的阴影里行走,永远不要相信表面上的平静。也永远……要给自己留一条安全的后路。我会帮你看着后路,但前提是,你自己不要先走到悬崖边上。”

楚靖远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书房。

老管家早已等候在门外,沉默地递还了他的大衣和雨伞。走出那扇不起眼的黑色橡木门,巷子里依然安静,雨水从屋檐滴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楚靖远撑开伞,没有立刻离开。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

白厅的阴影里,又多了一双眼睛。一双老辣、锐利、深知游戏规则的眼睛。这双眼睛将为他观察海外,预警风险,并在必要时,打开一些常人难以企及的暗门。

人才网络的拼图,又添上了关键的一块——情报与特殊关系的枢纽。

他转身,沿着湿漉漉的小巷向外走去。阳光虽然短暂,但毕竟穿透了云层。

然而,就在他的脚步即将踏入通往白厅街的主路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来自苏映雪的加密号码。

楚靖远停下脚步,接起。

苏映雪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海边,她的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和……兴奋?

“老板,你猜我在‘翡翠脊’岛的初步勘探中,除了预料中的淡水泉和优质沙滩,还在岛中央那个岩洞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

“一些……不太应该出现在一个无人岛原生岩洞里的东西。人为开凿的痕迹,很旧了,还有……一点金属残留物。样本已经紧急送检,但我的人初步判断,像是某种……二战时期,日本或美军可能使用过的设备固定件残骸。”

楚靖远的眉头微微蹙起。二战遗迹?在南太平洋的偏远岛屿?

“还有,”苏映雪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在岛的另一侧,一个非常隐蔽的小湾里,发现了一处天然的、稍加改造就能停泊中型潜艇的深水凹槽。位置绝佳,卫星和常规航线都极难发现。”

一个可能有过军事用途痕迹、且拥有天然隐蔽泊位的岛屿……

楚靖远握着电话,站在伦敦阴晴不定的天空下,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投向了万里之外那片碧蓝的海洋。

安德森爵士提醒他留好后路。

而苏映雪发现的,似乎不仅仅是一个度假天堂,更像是一个……现成的、带着历史谜团的战略支点。这个发现,是意外的幸运,还是另一个更大漩涡的开始?

他对着话筒,缓缓说道:“封锁消息,全面调查岩洞历史。那个深水凹槽的位置,列入最高机密。另外,让凤舞派一组‘影卫’过去,加强岛屿的实质控制和安全警戒。”

“明白。”苏映雪利落地回答。

挂断电话,楚靖远再次望向白厅街那些庄严的建筑。历史的阴影与现代的博弈,在伦敦的雨中交织。而万里之外,一座刚刚被纳入版图的岛屿,似乎也开始显露出它不为人知的、深藏于碧波之下的秘密轮廓。

棋局,越来越复杂了。但手中的棋子,也正变得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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