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滨海湾金沙酒店顶层酒吧。落地窗外是标志性的城市天际线,鳞次栉比的摩天楼灯火在夜色中编织成一张璀璨的网,网的中心是灯火通明的港口,巨型货轮如同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停泊或缓慢移动,将太平洋的呼吸与印度洋的脉搏连接于此。
陈永仁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威士忌加冰。冰块已经融化大半,稀释了琥珀色的酒液,一如他此刻被焦虑和挫败感不断冲刷的心境。他四十出头,身材保持得很好,皮肤是常年在海上和码头奔波留下的古铜色,五官轮廓分明,眼神原本应该像他经营的航线一样清晰坚定,此刻却布满了血丝,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财务报表的打印件,最后几页的数字红得刺眼。旁边是几份来自不同律师事务所和海事调查机构的初步报告摘要,标题都指向同一件事:“永仁航运”旗下旗船舶“海丰号”,在非洲东海岸遭遇袭击、货物全损、三名船员失踪、船舶严重受损的后续处理与索赔困境。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海丰号”是一艘中型散货轮,当时正承运一批从澳大利亚发往肯尼亚蒙巴萨港的矿业设备。航线是常规的,经过马六甲海峡,横渡印度洋。问题出在离开马六甲海峡后,在印度洋靠近索马里海域边缘(但并非传统高风险区)的一个夜晚,“海丰号”的自动识别系统(ais)信号短暂消失了两小时。重新出现时,船位略有偏移,船速降低,随即发出紧急遇险信号。
等到附近军舰和国际救援协调中心介入时,发现“海丰号”甲板有燃烧和爆炸痕迹,部分货物不翼而飞,船员舱有搏斗迹象,三名船员失踪(生还希望渺茫),船长和大副受伤。劫掠者显然非常专业,没有要赎金,目标明确——就是那批矿业设备中的几个关键模块。他们破坏了船上的主要监控和通讯设备,行动迅速,撤离干净,几乎没有留下可供追踪的明显线索。
事件被定性为“疑似海盗袭击”,但陈永仁和业内一些明眼人都知道,这绝非普通海盗所为。普通海盗要的是赎金或整船货值高、易变现的消费品。这次袭击者手法专业,目标精准,只取特定部件,对船舶本身和大部分货物兴趣缺缺,更像是……定制化的抢劫。
麻烦接踵而至。货物投保了,但保险公司以“袭击性质存疑,可能涉及商业纠纷或船员内鬼”为由,拖延理赔调查。发货方(一家澳洲矿业公司)和收货方(一家在非洲有项目的中国工程公司)都依据合同条款,向“永仁航运”追索巨额违约金和连带损失。船舶维修费用高昂,停航每一天都是损失。更致命的是,消息传开后,几家长期合作的大客户出于安全顾虑,开始悄悄将货物转向其他航运公司。
“永仁航运”是陈永仁白手起家、用了近二十年心血打造的中型区域性航运企业,专精于亚洲-非洲-澳洲三角航线的高价值、高时效货物运输。船队规模不大,但以灵活、可靠、对复杂航线和港口规则了如指掌着称。这次打击,几乎是致命的。资金链紧绷,声誉受损,客户流失……他这些年积攒的所有人脉和信用,在绝对的实力碾压和阴谋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他试过求助。找过新加坡海事部门的老关系,对方表示会关注,但跨国案件调查困难重重。找过几家国际航运保险联盟,得到的回复公式化而冷漠。甚至尝试联系过一些传闻中在东南亚和印度洋“有办法”的灰色人物,对方开出的价码和要求的“合作”方式,让他不寒而栗,断然拒绝。
就在他感觉快要被逼到墙角,甚至开始考虑是否要接受某个国际航运巨头那明显趁火打劫的并购要约时,一封措辞谨慎、通过可靠中间人转交的会面邀请,送到了他手上。邀请方署名:“楚靖远”。附言只有一句:“陈先生,‘海丰号’的事情,或许有另一种解决思路。关于未来,也可以谈谈。”
楚靖远。这个名字,陈永仁最近有所耳闻。不是航运圈的核心人物,但一些来自欧洲和国内的消息碎片显示,这是个正在快速崛起的资本新贵,手笔不小,背景成谜。他为什么会找上自己?一个正处于麻烦漩涡中的落魄船东?
理智告诉他要警惕,这可能是另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但绝境中的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想去抓住看看。更何况,对方提到了“另一种解决思路”。他太需要一种不一样的思路了,而不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敷衍、推诿或吞并。
所以,他来了。在这间可以俯瞰整个新加坡港、象征财富与成功的酒吧里,等待着未知的会面,内心充满了戒备、怀疑,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望。
楚靖远出现得悄无声息。他同样独自一人,穿着简单的深色polo衫和卡其裤,与酒吧里那些衣着光鲜的金融精英或航运大亨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在酒吧里扫了一圈,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陈永仁身上,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陈永仁先生?”楚靖远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和,没有任何盛气凌人或故作熟络。
“楚先生。”陈永仁点了点头,身体下意识地坐直了些,打量着对方。很年轻,这是第一印象。但眼神很沉静,没有年轻人的浮躁,也没有上位者常见的压迫感,反而像这窗外深沉的夜色,让人看不透底下是暗礁还是潜流。
侍者过来,楚靖远只要了一杯冰水。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目光落在陈永仁面前那份刺眼的财务报表上。
“一个月前,‘海丰号’,北纬2度17分,东经55度08分附近海域,夜间遇袭。失踪船员:二管轮张海生(马来西亚籍)、水手阿卜杜勒(索马里籍)、电工陈明(中国籍)。被劫货物:三套‘凯斯勒矿业集团’出品的‘深岩-3000’型自动化钻探核心控制模块,总重约57吨,投保价值一千两百万美元。袭击者使用快艇接近,登船人员约8-10人,训练有素,携带自动武器和爆破装置,行动时间控制在25分钟内,目标明确,撤离路线疑似向西北方向,进入公海后消失。”
楚靖远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档案资料。但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戳在陈永仁的心口上,甚至比他自己掌握的调查信息还要详细、清晰。
陈永仁的呼吸微微滞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酒杯,冰凉的杯壁激得他掌心一颤。“楚先生……对这些细节很清楚。”
“因为劫走那批模块的人,和不久前在中国南方港口劫走另一批‘特殊货物’的人,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者,至少共享某些资源和情报。”楚靖远端起冰水喝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繁忙的港口,“东欧某个已经解散、但骨干成员仍在活动的‘退伍军人互助会’。他们擅长海上和陆地的快速突击,承接各种‘湿活’,最近似乎对‘矿业’和‘化工’领域的特定高价值物资特别感兴趣。”
陈永仁的心脏猛地一跳。东欧?退伍军人?这完全超出了他对“海盗”的想象范畴。如果这是真的,那“海丰号”事件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这不是偶发的海上犯罪,而是一次有针对性的、带有国际背景的精准掠夺。
“你怎么知道这些?”陈永仁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有我的信息渠道。”楚靖远没有正面回答,转回头看着他,“我还知道,你的保险公司‘太平洋联合保险’的再保业务,有很大一部分通过卢森堡一家再保公司,最终连接到一家注册在塞浦路斯的离岸实体,而这家实体,与奥尔斯顿家族有间接但持续的资金往来。”
奥尔斯顿!这个姓氏像一道闪电劈进陈永仁的脑海。国际矿业和贸易巨头,势力庞大,在非洲等地与许多矿业公司有竞争或合作。难道……“海丰号”承运的货物,触及了奥尔斯顿的某些利益?
“你的意思是……这次袭击,背后可能有奥尔斯顿的影子?甚至保险公司拖延理赔,也是……”陈永仁不敢想下去,如果真是这样,他面对的就不是意外或普通犯罪,而是一个精心布置、要将他连同他的公司一起碾碎的商业阴谋。目的呢?是为了那批设备?还是为了除掉“永仁航运”这个在特定航线上颇有竞争力的对手?或者两者皆有?
“可能性很大。”楚靖远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这还不是全部。劫走设备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们可能会利用设备丢失导致的工期延误或合同违约,向那家中国工程公司施压,迫使其在非洲的某个矿权或项目上做出让步。甚至,可能将设备转手卖给工程公司的竞争对手,或者……用于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层套一层的算计,冰冷而残酷。陈永仁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撞上了罕见的恶性事件,现在才发现,自己的船可能只是别人宏大棋局中,一颗被随手吃掉的卒子。
“楚先生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陈永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看我笑话?还是……也有你的棋要下?”
楚靖远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陈永仁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了一丝。“我说过,有另一种解决思路。而且,我对你的公司,和你这个人,更感兴趣。”
“我的公司现在是个烂摊子。”陈永仁自嘲道。
“烂摊子往往也意味着价值洼地。”楚靖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起来,“‘永仁航运’的船队规模适中,但船龄较新,维护良好。更重要的是,你和你核心团队对亚洲-非洲-澳洲三角航线的理解、运营经验和港口关系,是无形的资产。你缺的不是能力,而是抵御这种降维打击的‘盾牌’,和进行对等反击的‘长矛’。”
“盾牌和长矛?”陈永仁咀嚼着这两个词。
“对。”楚靖远点头,“我可以注入资金,帮你解决眼前的现金流危机,并动用资源,向保险公司和某些方面施压,加速理赔进程,甚至……追索额外的赔偿。这是盾牌,让你先活下来,稳住阵脚。”
“条件呢?”陈永仁直接问。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如此强有力的“盾牌”。
“我要‘永仁航运’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权。”楚靖远也不绕弯子,“但不是为了拆散它或者榨干它。相反,我会将其作为核心,注入更多资源,打造一个真正的、覆盖全球关键航线的‘安全、高效、可靠’的私人物流网络。这个网络,将服务于我旗下所有企业的全球供应链,同时,也承接一些对安全性、保密性有极高要求的特殊物流业务。”
他顿了顿,看着陈永仁的眼睛:“你,陈永仁,将成为这个全球物流网络的总负责人。除了管理原有的‘永仁航运’业务,你需要负责整合、新建或控制一批分布在全球关键港口和航道的物流节点——包括船舶、码头泊位、仓储、地面运输车队,甚至是独立的报关和安保服务。我要的,是在必要的时候,我的货物和人员,能够通过这个网络,在全球范围内快速、隐秘、安全地流动,不受常规商业航运波动、政治因素乃至……类似‘奥尔斯顿’这种对手干扰的影响。”
陈永仁听得心潮起伏。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这是一个蓝图,一个将区域性的航运公司,扩张成为具有战略意义的全球物流帝国的机会。其中提到的“特殊物流业务”和“不受干扰”,显然意味着这个网络将游走在常规商业运营与某些灰色地带之间,承担更高风险,但也可能获得更高回报和更牢固的地位。
“这需要巨额的资金投入,还有……很多常规商业之外的手段。”陈永仁缓缓说道。他听懂了其中的分量。
“资金不是问题。”楚靖远语气平淡,却带着绝对的自信,“至于手段……我会提供必要的支持。法律、情报、安全,甚至在某些情况下的‘特别行动’支援。你只需要专注于你最擅长的——规划航线、管理船队、打通港口关节、确保物流效率和安全。其他的,有专业的人来处理。”
陈永仁沉默了。他看向窗外,港口灯火依旧,一艘巨型集装箱船正缓缓离港,驶向漆黑的大海。那里有财富,也有风险;有秩序,也有隐藏在航线之下的暗礁。他奋斗半生,建立起的基业,一夜之间就可能被看不见的暗礁撞得粉碎。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告诉他,可以给他一艘更坚固的船,一套探测暗礁的声呐,甚至……清除暗礁的能力。
诱惑巨大,风险同样巨大。加入楚靖远的阵营,意味着将彻底卷入更高层面的争斗,面对的敌人可能是奥尔斯顿这样的巨鳄。但如果不加入,他的“永仁航运”恐怕很难熬过这次危机,最好的结局也是被低价收购,黯然离场。
“我需要时间考虑。”陈永仁最终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可以。”楚靖远并不意外,他拿出一张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卡片,放在桌上,“三天时间。考虑好了,用这个号码联系我。另外,”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作为诚意的表示,三天内,你会收到‘太平洋联合保险’启动全额理赔程序的通知。至于那批失踪的‘深岩-3000’模块的下落……也许很快也会有眉目。”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酒吧,身影很快消失在璀璨的灯光与夜色交织的入口处。
陈永仁独自坐在原地,许久未动。他拿起那张黑色卡片,触感冰凉而坚硬,边缘锋利。窗外,又有一艘船拉响了汽笛,声音悠长,穿透玻璃,隐隐传来。
他知道,这汽笛声,既是告别,也可能是在召唤他驶向一片更深、更暗、但也可能蕴藏着全新机遇的海洋。
三天。
他需要好好想想,是继续在熟悉的航道上挣扎沉没,还是登上那艘配备着未知武器的舰船,去挑战深海中的巨兽,以及……那些隐藏在航线图之外的、真正的暗礁。
而楚靖远最后那句关于“模块下落”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他,或者他背后的力量,真的已经查到线索了吗?
陈永仁将黑色卡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转化为一种近乎赌博的决绝。也许,是时候换一张海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