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马蹄声与濒死的惨嚎声中,南齐大军的崩溃已成定局。
吕熊立在一处稍高的土阜上,头盔下的表情依旧冷静,将战场尽收眼底。
溃兵必须进城,但不是以摧毁己方阵型为代价。
燕国骑兵虽然骁勇,但是城外的南齐军也不是纸糊的,零星的长矛方阵依旧在汹涌的洪流中坚守。
甚至有些方阵还会吸纳溃兵进入本阵作战。
齐国毕竟是曾经的东方霸主,百战老兵守卫边疆,与蛮夷打交道多年,深知蛮夷欺软怕硬的性格。
面对阵型牢固的汉军,他们拨马便走。
面对一触即溃的南齐军,他们重拳出击。
吕熊要的就是这些能意识到抵抗重要性的南齐军。
“传令!”他的声音压过喧嚣,清晰传入身边旗牌官和亲卫的耳中。
“汉军前军、左军、右军,变阵!前军转后军,左军、右军向中军靠拢,结成三面防御阵型!长矛拒马,火枪轮射,为齐军让出通往西、南两门通道!”
“命令中军及所有火炮,向两翼及后方延伸射击,用霰弹!不必瞄准集群,专打燕骑冲锋锋矢,迟滞其速度,为齐军争取时间!”
“派人疾驰入城,通知姜公!立刻派督战队上城墙及城门内侧,用一切手段疏导入城人流,敢有堵塞冲撞、自相践踏者,立斩!城内街道清空,指定区域收容溃兵,违令者斩!”
“再用旗语告诉宋公子,昭武军残部尽快入城,封锁东门,宋军溃兵可向我汉军靠拢,并入我阵,共同掩护侧后!”
一连串命令如疾风骤雨般下达。
汉军本阵主力在短暂混乱后,开始按照命令运转。
原本面向北方的空心方阵迅速变换,如同磐石转动,以严整的侧面对准了汹涌而来的燕国骑兵和更可怕的——南齐溃兵。
“汉军的兄弟们!稳住阵脚!为友军开路!”各级军官的吼声在方阵中回荡。
长矛层层架起,斜指前方,在阳光下泛起森冷的寒光。
火枪兵沉默地装填,目光紧盯烟尘弥漫的前方。
最先撞上汉军阵线的,不是燕骑,而是潮水般的南齐溃兵。
这些丢盔弃甲的士兵早已失去理智,只凭本能向看似安全的城墙和汉军阵列之间的缝隙涌去。
面对如林的矛尖和黑洞洞的枪口,部分溃兵惊恐地试图转向,但更多的人被后方的巨浪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向前。
“止步!绕行!冲击军阵者,杀!”汉军阵前,督战的军官举着汉国铁制大喇叭,厉声大喝。
“砰砰砰!”
零星的警告射击响起,冲在最前面的几人惨叫着倒地。
血腥味和死亡的恐惧终于让溃兵的洪流出现了一丝迟疑和分流。
在汉军有意识的引导和威慑下,大部分溃兵开始沿着汉军阵型边缘,拼命向洞开的临淄西门和南门涌去。
就在此时,燕国骑兵的第一波真正冲击到了。
如同黑色的巨浪拍打堤岸,无数骑兵呼啸着冲向汉军刚刚调整好的侧翼阵线。
箭矢如飞蝗般落下,钉在盾牌和土地上,少数命中目标,引起闷哼。
更致命的是那些夹杂在轻骑中的甲骑和手持短铳的燕国精骑,他们试图寻找汉军阵型的薄弱点。
“稳住!火枪队,第一排——放!”
白烟猛然炸开,铅弹形成的死亡风暴将冲至百步内的燕骑扫倒一片。
人仰马翻,战马悲鸣。但后续的骑兵毫无畏惧,甚至更加疯狂地催马前冲。
“长矛手!顶住!”
“砰砰砰!”第二轮、第三轮排枪接连响起。
汉军火枪射击的节奏稳定得可怕,连绵的白烟和巨响构筑了一道死亡的帘幕。
冲近的燕骑不断倒下,尸体和伤马在阵前堆积,反而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后续的冲锋。
少数悍勇者冲至矛阵前,试图用马刀劈砍或用战马冲撞,但立刻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
汉军的阵线,如同礁石,在骑兵的狂潮中屹立不倒。
燕军将领很快发现了问题。
这支全身黑衣黑甲的军队纪律严明,火器犀利,阵型严密,硬冲代价巨大。
而旁边那些溃散的南齐军和略显混乱的宋军,显然是更好的猎物。
凄厉的唿哨声在燕骑中响起,庞大的骑兵洪流开始分化。
主力依旧保持着对汉军阵线的压力,进行骚扰和牵制性的攻击。
其他零散骑兵,特别是彪悍灵活的匈奴轻骑和部落骑兵,则如同闻到血腥的狼群,呼啸着扑向正在狼狈入城的南齐溃兵和试图收拢部队的宋国昭武军残部。
临淄城下,瞬间化作了血腥的屠宰场。
通往城门的道路上,挤满了惊恐万状的南齐士兵。
城门洞和破损的女墙缺口此刻成了吞噬生命的狭窄咽喉。
人推人,人挤人,摔倒者立刻被无数只脚践踏而过,惨叫被淹没在更大的喧嚣中。
城墙上的南齐督战队在姜昭周围警戒,他们的城外指挥系统已经彻底瘫痪,若不是汉军先一步炸开了城门和女墙缺口,南齐军大部已经攻入临淄城中,现在齐公姜昭恐怕都有性命之忧。
姜昭在城墙上看的真切,南齐军的后阵,补给队,粮草队已经全军覆没!
现在被骑兵追逐的溃兵,大多是轮换下去的第一波攻城部队,几乎人人负伤,在燕军骑兵冲锋下,也是死伤惨重。
看到城下的惨状,姜昭一个站不稳,险些晕倒。
这些可都是他的父亲,那位东方霸主,葵丘之盟盟主,齐桓公留给自己的最后家底。
此战之后,齐国将不再是东方霸主。
姜昭面色惨白,现在他只希望能再多些南齐军能进入临淄城中。
就算不能再为霸主,至少也要保住这齐国社稷不绝。
城门内外,尸体迅速堆积,反而进一步堵塞了通道。
城外,落单的南齐士兵和小股部队成了燕骑猎杀的对象。
马刀挥舞,头颅飞起;箭矢穿梭,穿透背心。哭喊声、求饶声、马嘶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一些南齐军官试图组织抵抗,聚拢起零星的圆阵,吸纳溃兵,形成一个个的圆圈,缓缓向着城门移动过去。
吕熊试图让汉军延伸过去,帮助这些南齐军阵,但是总会被燕军精骑打击。
吕熊无奈,自己的汉军已经牵制了燕军主力精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然而城外依旧有两万多南齐军。
这两万多南齐军,疲惫不堪。
吕熊别无他法,尽人事,听天命,这些南齐军能活多少,就看他们的命了。
公子王臣的昭武军处境稍好,他们毕竟训练有素,在最初的打击后,副将(王臣的堂伯)收拢了城外溃兵,约三四千人,结成圆阵,且战且退,向南齐军右翼靠拢。
燕骑察觉了他们的意图,不断发起冲击,箭雨笼罩,短铳轰鸣。
昭武军不断有人倒下,圆阵在挤压中变形,但始终没有溃散。
那位被称为“盛伯”的副将身中数箭,依旧持剑屹立阵前,嘶声指挥,直到被一柄投来的短矛贯穿胸膛,轰然倒地。
他的死并未让昭武军崩溃,反而激起了残余将士的血性,怒吼着与扑上来的燕骑绞杀在一起,最终得以跌跌撞撞地汇入不多的南齐军圆阵的庇护之下。
公子王臣早已被亲兵强行护送入城,回头望去,只见盛伯的战旗在烟尘中缓缓倒下,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
吕熊尽力对南齐军左翼的接应,也确实掩护了不少溃兵退回临淄,但更大的压力随之而来。
燕军发现无法迅速击溃汉军,便加大了对其余目标的打击力度,同时分兵开始绕向临淄其他方向,试探防御,并清扫城外一切残余联军。
时间在血腥中缓慢流逝。从午后到黄昏,从黄昏到夜幕降临。
汉军阵地上,火把早已点燃。士兵们轮番休息、进食、战斗。
阵前堆积的燕骑尸体和死马已经形成了一道矮墙,反而成了额外的屏障。
燕军的进攻节奏在夜晚有所放缓,但并未停止,不时有小股骑兵借着夜色掩护发起骚扰性冲击,或是远距离抛射火箭,试图扰乱汉军。
城内的混乱也逐渐在铁血手段下得到控制。
姜昭亲自督阵,斩杀数名带头抢道、制造混乱的军官后,溃兵入城的秩序勉强建立。
城门洞的尸体被连夜拖开清运,但浓烈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吕熊看看天色,又看了看南齐中军的阵地,几乎没什么活人了,掩护任务算是完成了。
南齐中军虽损失惨重,但核心精锐部分和姜昭本人已攻入城中,临淄至少在名义上已被联军控制。
宋国昭武军残部五千余人也已入城。汉军已成为城外孤悬的唯一重兵集团。
“传令,各部检查弹药、伤亡,重伤员先行秘密转移入城。子时三刻,以营为单位,交替掩护,逐步向城南门撤退。撤退时,火炮先行,火枪队、长矛队殿后,梯次配制,保持阵型,不得慌乱。入城后即刻接管西门及南门附近城墙防务。”
“诺!”众将领命退去。
汉军如同一个缓缓收拢的刺猬,在夜色和持续的小规模接触战掩护下,开始有条不紊地后移。
燕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天亮前发起了一轮较为猛烈的试探进攻,但被汉军猛烈的排枪和预设的少量火药陷阱击退。
拂晓时分,晨雾弥漫。
汉军最后的殿后部队,约两个火枪营,背对缓缓关闭的临淄城南门,面对远处影影绰绰的燕骑,进行了最后一次齐射。
轰鸣声在城墙间回荡。
白烟散尽,城门轰然闭合。
城外,是无主的战马徘徊嘶鸣,是满地残缺的旌旗和尸体,是缓缓逼近、重新开始集结的燕国骑兵洪流。
城内,是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联军,是堆积如山的伤亡,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疲惫。
临淄,这座刚刚易手的雄城,转眼间,已从胜利的终点,变成了被重重围困的孤岛。
吕熊登上南城墙,看着城外逐渐清晰起来的燕军大营和如乌云般的骑影,对身边的副将沉声道:“清点伤亡,统计粮草军械,加固城防。”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坚定:“真正的守城战,现在才开始。而我们,至少需要坚守一个月。”
吕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太清楚汉国如今动员的困难。
汉楚之争虽然赢得漂亮,但是骤然扩大的疆域,伴随而来的就是边防压力、治安压力、残余势力的清剿
卫宛和邓麋肩上的担子一点也不轻,褒英被撤职调回江州之后,整个汉国东部兵团,只有四个,陈郑的卫宛,丹阳的邓麋,郢都君无器,申地姬子越。
其中君无器是一支十万多人,包含水师的超大兵团,既要维持楚国各地治安,又要负责云梦泽剿匪,还要分出经历推行屯田,故吕熊根本没办法指望自己的老上级君无器能分兵来救自己。
申地姬子越也是一样,王叔的主力虽然也有六万余众,但是也要承担楚地东部,面对吴越的广阔边境线,压力同样不小。
唯有局势平稳的陈郑和丹阳,两地距离齐国最近,顺淮河东进,而后过宋、鲁,补给之后,最快只要十日就能出现在临淄城下。
但是伯主
吕熊一直看不透自己的君上,那位年轻的绳池伯主。
自己北上齐国之前,伯主曾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要让自己辅助战事,保存实力,观望为主。
如今自己
吕熊回头看向城中休整的汉军队伍,人人负伤,有些兵士嘴里含着大饼,人却已经睡着了。
良久,吕熊叹息一声。
晨雾未散,城头血迹已凝成深褐。吕熊正扶垛远眺,测算燕军扎营距离,身后传来沉重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他未回头,已知来人。
“吕将军。”齐公姜昭的声音嘶哑干涩,全无昨日阵前誓师的慷慨。
他甲胄未卸,上面满是干涸的泥浆与喷溅状黑血,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尚未褪尽的惊悸。
身旁的宋公子王臣,眼圈红肿,唇紧抿着,按住剑柄的手背青筋凸起,目光死死钉在城外那些隐约飘动的燕军旗帜上——那是昨夜吞噬了盛伯和数千昭武精锐的方向。
“齐公,公子。”吕熊转身,抱拳行礼,动作简洁,铠甲叶片摩擦发出冷硬的轻响。“城头风大血污重,可至箭楼叙话。”
箭楼内狭窄,一盏油灯昏黄跳动。亲卫在外把守,隔绝了城内隐约传来的哀嚎与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