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机预压至临界点。
食指指腹感受着那微小而清晰的阻力。海风在这一刻似乎凝固,船体摇晃的弧度被纳入肌肉记忆的自动补偿。右肩的灼痛如同一个恒定坐标,提示着稳定性的极限边缘。瞄准镜里,舷窗后的世界略微变形,但十字线稳稳地切过反光,锁死那个黑色的箱体轮廓。
林陌的呼吸悠长至近乎停滞。胸腔内,“静火”燃烧至最纯粹的透明状态,将外界一切嘈杂——风声、浪声、远处舰艇低鸣、甚至频道里隐约的电流底噪——都过滤成无关的背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扇窗,那个目标,以及子弹飞出后需要遵循的、早已在心中计算过无数遍的弹道。
他在等待。
等待那个将寂静击碎的指令。
联军指挥频道里,总攻命令终于炸响!几乎同时,林朔冰冷清晰的声音切入小队频道:“‘山鬼’,射击!”
没有半分犹豫。
指尖平稳而均匀地完成最后一道压力。
“噗——”
加装高效消音器的紧凑步枪发出一声沉闷如重锤击打湿棉被的闷响。枪身微微一跳,后坐力撞在右肩旧伤处,带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撕裂感。林陌的身体纹丝未动,眼睛甚至没有离开瞄准镜。
他看到了。
子弹击穿舷窗的瞬间,特种钢化玻璃没有碎裂,而是以弹孔为中心,炸开一圈蛛网般细密的白色裂纹。子弹穿过玻璃,轨迹因折射发生极其微妙的偏转——这在他的计算之内。穿甲燃烧弹头精准地钻入黑色箱体一侧。
没有爆炸。
但箱体被命中的部位,立刻向内凹陷,撕裂,迸射出一簇短暂的、亮白色的电火花,并冒出一股迅速扩散的、带着刺鼻化学气味的灰黑色浓烟!箱体表面几盏原本规律闪烁的指示灯骤然熄灭。
命中!有效毁伤!
“目标箱体受创!功能中断概率高!” 林陌在射击完成的瞬间,已松开步枪,身体像压缩到极致的弹簧般向平台边缘滚去,同时对着话筒快速报告。
几乎就在他开枪的同时,船首楼顶传来另一声极其遥远、但异常清脆的枪响——那是张健(幽魂)的狙击步枪。船首楼那个狙击手观察哨的窗口,猛地溅开一团红白混合物,身影歪倒消失。
右舷方向,爆炸声和激烈的短促交火声骤然响起!是赵峰、王浩、陈斌的突击组开始行动了。
驾驶室内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打击和外部攻击打乱了阵脚。人影惊慌晃动,吼叫声隐约传来。那个站在主控台旁的深色上衣劫匪首领猛地回头,看向冒烟的箱体,又惊怒地望向舷窗上的弹孔,似乎想寻找射击来源。
林陌没有给他机会。他已经翻身落下平台,磁力手套和足套再次吸附在船壳上,开始以比攀爬时更快的速度向下滑降。此刻,暴露的风险成倍增加,但他动作敏捷而果断,如同受惊的蜥蜴,紧贴船体阴影,急速下移。
上方,驾驶室的舷窗猛地被推开,一支步枪伸出来,盲目地朝着船体侧面和海面扫射!子弹打在钢铁上叮当作响,激起一串火星,打在下方海面上噗噗作响。
林陌对此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下降的路径、吸附点的选择、以及下方越来越近的海面。子弹从他身边数米外呼啸而过,最近的一发甚至擦过他头顶上方锈蚀的管道,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终于,双脚触碰到冰凉的海水。他立刻松开吸附,身体沉入水中,同时用力蹬离船体,向着预定的接应方向潜游。背后,子弹射入水中的闷响不绝于耳,但深度和浑浊的海水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他潜在水下,依靠记忆和方向感前进。肺部开始感到压力,但他控制着节奏。直到估摸已经离开子弹的有效射程和船上直接视线范围,他才在几十米外悄悄上浮,换气,同时观察。
快艇就在不远处,王浩操控着它,保持着警戒。林陌挥了挥手,快艇迅速靠拢,陈斌伸手将他拉上船。
“干净?” 王浩简短地问,眼睛依旧盯着“金梭号”方向。那边的交火声已经逐渐稀疏,转为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
“干净。” 林陌喘息着,摘下呼吸面罩,右肩的剧痛此刻才全面反扑,让他额角渗出冷汗。
“‘乌鸦’他们呢?” 他问。
“刚通联,救生艇舱区域控制,解救出五名船员,发现并拆除了两组简易爆炸装置。正在向驾驶室方向清剿。” 陈斌一边说,一边快速检查了一下林陌的肩膀,“固定带松了,忍一下。” 他手法熟练地重新收紧固定。
很快,赵峰的声音传来,带着战斗后的短促呼吸:“驾驶室区域肃清!击毙四名,俘虏一名(伤)。首领目标被击毙。确认黑色箱体为遥控起爆装置主控部分,已严重损毁,排爆组正在处理其余分散炸药。人质全部安全,重复,人质全部安全!”
“‘幽魂’,报告情况。” 林朔的声音插入。
“狙击手目标清除。全程无其他暴露威胁。” 张健回答。
“收到。各小组保持警戒,配合后续登船部队完成彻底清扫。‘山鬼’小组,返回接应舰。”
危机,在精确到秒的协同打击下,被迅速瓦解。
快艇调头,驶向作为临时指挥节点的联军登陆舰。夕阳几乎完全沉入海平面,天空燃烧着最后的紫红与金橙。海面上,更多的联军快艇和直升机正涌向“金梭号”,探照灯将巨大的船体照得雪亮。
林陌坐在颠簸的快艇上,回望那片喧嚣的海域。肩上的痛楚真实而持续,但胸腔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不是轻松,而是一种……确认。确认淬火而成的锋刃,在真实的黑暗面前,能够精准地切开一道缺口。
他的目光,无意中掠过登陆舰高耸的舰桥。在那一片灯火通明的窗口后,他仿佛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也正穿透暮色,投向这里。
回到登陆舰,已是夜幕低垂。
他们没有像英雄一样接受欢呼,而是直接被引至一个安静的舱室进行初步任务汇报和装备交接。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汗水和淡淡的硝烟混合的味道。几名联军的情报官和作战参谋在场,记录着关键细节。
林陌的汇报简洁、客观,只陈述行动过程、观察结果、射击效果,没有任何主观渲染。赵峰补充了突击组的细节。王浩和陈斌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与松弛。
一位肩章上缀着鹰徽和交叉步枪标志的美军海军陆战队上校仔细听着,偶尔通过翻译问一两个细节问题。当听到林陌在那种环境下,使用非专业狙击平台,一枪命中驾驶室内特定小目标时,他抬起灰蓝色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林陌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本子上快速记录了几笔。
汇报结束,联军官员离开。舱室里只剩下自己人。
“怎么样,山鬼,首秀感觉?” 王浩终于咧开嘴,用力拍了拍林陌的左肩(再次完美避开伤处),“你那一下,可把里面那帮杂碎吓懵了。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那个没死的家伙还在念叨‘魔鬼从海里爬出来了’。”
林陌摇摇头,没接话。他更关心整体情况。
赵峰喝了口水,说:“人质都安全,只有两个轻伤。爆炸装置基本清除。联军正在审问俘虏,搜集证据。这次,‘黑水’的尾巴算是被我们踩住了,虽然登船的都是外围雇佣兵和小型海盗团体混合,但指挥模式和部分装备有‘黑水’的痕迹。”
“目的是什么?抢劫商船?” 陈斌皱眉。
“不像。” 赵峰压低声音,“‘金梭号’运的是普通大宗商品,价值不高。更像是……一次测试,或者一次挑衅。测试联军在联合演习状态下的应急反应速度和特战协同能力,或者,单纯为了制造恐慌,吸引眼球。”
一直沉默的张健突然开口,声音透过还未摘下的通讯设备传来,有些低沉:“我在狙击位观察到,劫匪在船上有意布置了几个朝向不同联军舰艇方向的观察设备,像是……在记录我们的调动和反应模式。”
舱室里安静了一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次劫持事件的性质就更复杂了。
这时,舱门滑开,李静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参谋常服,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脸上带着惯常的冷静。
“简报。” 她言简意赅,“第一,俘虏初步审讯结果:他们接受了一个匿名中间人的雇佣,任务是制造足够大的混乱,并尽可能长时间控制船只。指令来源和具体目的不详,但酬金很高,装备由对方提供。”
“第二,技术部门分析了被‘山鬼’摧毁的起爆装置残骸。核心部件有非商业流通的军用加密芯片痕迹,初步溯源指向……东欧某个已被多次曝光与‘黑水’有往来的地下军火作坊。”
“第三,也是刚刚从联军情报共享渠道获得的消息。” 李静将平板上的信息展示给他们看,那是一份经过翻译和处理的摘要,“在‘金梭号’事件发生前七十二小时,南太平洋公海区域,曾有一艘无国籍小型高速船只,与已知的‘黑水’后勤补给船有过短暂接触。接触地点,靠近菲尼克斯群岛附近海域。”
“菲尼克斯群岛?” 赵峰在地理方面很敏锐,“那片岛礁很多,有些废弃的二战设施和私人岛屿,管控松散。”
“是的。” 李静点头,“联军和总部正在分析,这次‘金梭号’事件,与‘黑水’在南太平洋的活动是否存在关联。目前没有明确结论,但相关情报预警等级已经提升。”
她收起平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林陌脸上停留了半秒,语气平静无波:“今天的行动,联军指挥层给予了高度评价。尤其是先期侦察的准确性和关键节点的打击效率。‘山鬼’的首次国际场合表现,” 她顿了顿,用了一个很正式的措辞,“‘堪称冷静致命的典范’。这是来自联合作战中心某位观察员的非正式评价。”
她说完,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舱室内一片短暂的寂静。
“冷静致命的典范……” 王浩咂摸着这句话,笑着摇头,“老外这词儿用的。”
赵峰看向林陌,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更深的东西:“肩膀怎么样?”
“没事。” 林陌活动了一下右臂,疼痛依旧,但可以忍受。
“回去让医生好好看看。” 赵峰站起身,“都休息吧,明天还有演习复盘,估计一堆事儿。”
众人散去。林陌最后一个离开舱室,走在灯火通明却空旷的舰内通道里。金属墙壁反射着冷白的光,脚步声回荡。
在通往休息区的岔路口,他停下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靠近舷窗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似乎在透过厚厚的防弹玻璃,眺望外面漆黑的海面和远处“金梭号”上依旧闪烁的灯火。
是林朔。
她脱下了作战装具,只穿着常服衬衫,袖子挽到小臂。舰内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峭。
林陌的脚步很轻,但她似乎还是察觉到了。她没有回头,只是依旧望着窗外。
通道里很安静,只有船舶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通风系统的细微风声。
林陌在原地站了两秒,然后,继续迈步,朝着自己休息舱室的方向走去。从她身后经过时,两人之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就像两艘在黑夜中擦肩而过的舰船,各自遵循着既定的航向,只在交错的那一瞬,于寂静的海面上,留下两道短暂交汇又旋即分离的、无声的航迹涟漪。
林陌走远了。
舷窗边,林朔缓缓收回望向海面的目光,垂下眼帘。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窗沿冰凉的金属边缘。
窗外,深海无垠,黑暗浓稠。
而一丝更加隐秘的阴影,似乎正从南太平洋的方向,悄然弥漫而来。